“報——!”探馬驚慌失措的叫聲傳入錦繡公主耳中,“稟告公主殿下,主帳外的三千親兵護衛受到攻擊,傷亡慘重,敵兵將領彭無望就要殺入主帳了!”
“什麼?”站在錦繡公主身後的跋山河勃然大怒,“這些親兵都是廢物麼?三千人擋不住一名敵將。”
錦繡公主的眼中露出了悟於心的神色,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一陣沙啞驚恐的狂呼聲從遠處傳來,數百名主帳護衛親兵丟盔卸甲,從主營潰退而來,紛紛朝着後營爭相奔逃。
“混賬!”跋山河大喝一聲,率領守衛帥帳的數十名帳前護衛將敗逃的數百親衛截了下來,“你們臨陣脫逃,不怕軍法麼?”
“將軍,那是……那是妖怪,我們凡人,如何擋得住妖怪?”一名親衛首領渾身戰抖地說。
“胡說什麼?”跋山河還要再罵,卻看到一道黑光由遠及近,倏然而至,只一個盤旋,十數顆人頭就帶着煙花般的血光,直入雲霄。
“媽呀,跑啊!”那些親衛的勇悍之氣被這道烏光所帶的凜冽殺氣一掃而空,只剩下逃命這一個念頭,顧不得跋山河的阻攔,拼命朝着後營奔逃。
“殺!”跋山河大喝一聲,手中的五尺長刀刀光一閃,連殺數人,大罵道,“膽小鬼,臨陣脫逃,乃是死罪,是個男兒,就回過頭去,和那魔物拼了。”那羣帥帳護衛同時亮出長刀,無情地將這羣敗兵朝着黑光起處趕去。
“山河,”錦繡公主忽然輕聲道,“你讓他們走吧。”
“公主!?”跋山河大驚道。
“恆州城前,我們已經死了太多的男兒,應該給我突厥族留些種了。讓他們走吧。”
“嘿!”跋山河狠狠一咬牙,率領主帳護衛讓開道路。
那些親兵如蒙皇恩大赦,齊齊發聲喊,蜂擁而逃。當面前這些重重疊疊的人影消失的時候,跋山河和主帳護衛們同時驚呼一聲。在他們面前,是千餘具死狀慘烈的親衛屍體,斷頭折足,四分五裂,滿地狼藉的血水和殘肢內臟,令人目不忍睹。
那道攝魂奪命的烏光在半空中凝住身形,卻原來是一柄奇詭豔麗宛若妖眼的魔刀。
“戰神天兵!”所有人都低聲驚呼起來。
那戰神天兵得意地尖嘯一聲,朝着面前的錦繡公主撲去。
“公主小心!”跋山河驚叫一聲,瘋狂地揮舞長刀擋在錦繡公主面前。
就在這時,一隻玉掌在他肩頭輕輕一拍,跋山河只感到一股奔涌澎湃的力道狂涌而來,將他的身子高高托起,遠遠朝後跌去。
“公主,你幹什麼?”跋山河大驚失色。
此時此刻,錦繡公主雙手平伸,擋在戰神天兵之前。
“公主——!”所有人都焦急地大叫了起來,錦繡公主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就彷彿天神一般,每一個人都爲她的安危憂心。
呼嘯而來的戰神天兵在雙手平伸,閉目而立的錦繡公主周圍飛快地轉了四五個圈子,得意的鳴叫漸漸低沉了下來,化爲厭惡而無奈的低吟,再轉得幾個圈子,它發出一陣類似打嗝兒般的古怪聲音,尖嘯一聲,朝來路飛回。
整個場中一陣寂靜,所有人都無聲地鬆了一口氣,誰也沒想到戰神天兵竟然在錦繡公主面前止步。
突然間,一聲尖銳的金石擊地的聲音響起,緊接着又是一聲。所有人剛剛鬆弛下來的神經再次緊繃起來。夕陽的餘暉中,一道血色的人影,雙手各抓住一柄長刀,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朝着主帳前一步一拐地走來。當他踉踉蹌蹌走到主帳前的火把前的時候,他的樣子終於讓所有人依稀看得分明。那是一張被鮮血和傷痕覆蓋的臉龐,臉上的每一個部位都顯出冷酷的血色,只有一雙明亮如星的眼睛,讓人勉強找到一絲明快和淡淡的憂傷。這個人的身上,嘀嗒嘀嗒地掉落着一滴滴的血水,十數道傷口犬牙交錯,傷口附近的血肉慘烈地向外翻卷着,肩膀和手臂上高高插着的狼牙箭翎翻涌着暗紅色。腿上的箭創和被長矛刺出的血洞汩汩地流出赤紅的血液,滴在地上的鮮血形成的痕跡一直蔓延到主營前寨。那柄令人生畏的戰神天兵斜斜掛在他的左腰之上,平添滔天殺氣。奇怪的是,在他的胸前卻赫然簪着一朵黃花。
當錦繡公主看到這條簪花的人影時,只感到柔腸百轉,酸甜苦辣,五味雜陳的感情在心中此起彼伏,翻滾澎湃,令她目眩神馳,幾乎不能自已。數年精心準備,費盡心機辛苦創建的塞上聯軍,企圖起死回生,令東突厥重掌霸業的雄圖偉略,都在他駐守的恆州城頭撞得粉碎,突厥族的末日,因爲血鑄的恆州城牆而提早來臨。應該恨他,卻無法做到,而且越來越無法做到。
看到錦繡公主那明媚動人的眼波,彭無望忽然感到一陣慨然。他的眼前依次閃現出一道道熟悉卻已遠逝的身影,戰死城頭的雷野長,厲嘯天,呂無憂,左連山,魏師傅,戰死疆場的大哥,劉雄義,鄭絕塵,暴雨中突入敵營的河北故衆,吶喊着殺入聯營的錦衣唐兵。這些故友良朋一個個在這場戰爭中離開人世。而掀起這場戰爭風暴的主角,卻是自己最愛的人。這個世界是何等諷刺。
“你一定等了我很久,等得筋疲力盡,等得憂心如焚。但是,我依樣活着來了,因爲這個世上,能殺死我的人,只有你一個,只有你而已。”彭無望只感到渾身舒泰,輕鬆自在,彷彿久駐邊關的將士終於等來了回鄉的一天。他深深地看了錦繡公主一眼:那位英姿颯爽,指點天下的巾幗豪傑,在和他相遇的第一天就攫走了他的心。情竇初開的他,一見傾心之後,便再也無法愛上第二人。彭無望微微一笑,將手中的刀丟到一旁,緩緩將胸前簪的那朵已經染血的黃花摘下來。他脫下頭上的金色頭盔,摘下盔上的錦雞翎,遠遠丟到一邊,然後將那朵黃花小心地插在頭盔之上。他擡起頭,望向錦繡公主,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頭盔上的鮮花,微微一笑。
看着彭無望手指鮮花的樣子,錦繡公主只感到鼻中一陣酸楚:“本以爲自己爲了突厥的霸業,犧牲了無數無辜的生命,這一生會孤獨早死。誰知道,自己竟然和這樣一位英雄擁有了如此轟轟烈烈的戀情。此生此世,便是宏圖異志統統沉淪,又何憾之有。”她顫抖地伸出雙手,將腰中的紫鳳青鸞劍緩緩拔出,倒提在手中。他那修長的玉掌猛然發力,劍刃刺入掌心,一道道鮮血順着明亮的劍刃緩緩滴落。蓮花峰上,她就是這樣緊緊攥住自己的劍鋒,暴露了自己深愛彭無望的心意。那一刻萬劫不復的痛快,拋開一切的幸福,此時此刻又彷彿重新回到了心中。
“阿錦,我這就帶你走。”彭無望的身子開始旋風般的旋轉。
錦繡公主默默自語,雙手漸漸高擡,雙手明麗的劍鋒在夕陽下閃爍血色的光華。
淒厲的破風聲從兩處響起,紫鳳青鸞劍和彭無望的簪花頭盔同時橫空而起。
“保護公主!”跋山河撕心裂肺的大吼聲半空中響起,他的身子追着彭無望的頭盔一把抓去,可是隻抓斷了頭盔上的緞帶。
聽到跋山河的吼聲,錦繡公主和彭無望同時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
“砰”地一聲大響,頭盔重重擊中了錦繡公主的頂門,然後高高揚起,遠遠落下。一標鮮血從她的額頭緩緩滑落。在她眼前的山川曠野,聯營烽火漸漸開始模糊。她只感到自己身不由己地朝着一條狹長而幽暗的軌道輕盈地墜落,在軌道的盡頭,是永無煩惱的恬靜和安詳。“這就是永眠的感覺麼?我實在太累,應該休息一下了。”她的嘴角揚起一絲歡快輕鬆的笑意,緩緩閉上了眼睛。
冰盤一般翻滾而來的紫鳳青鸞劍,只一個瞬間就來到了彭無望的胸前。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挺起胸膛,靜靜等待着最後時刻的來臨。倏然而至的雙劍準確地擊中了他的左右胸口,但卻不是他所期待的劍尖,而是劍柄。他只感到胸膛被劇烈地撞擊了一下,卻毫髮無傷。
他呆呆地看着紫鳳青鸞劍無助地落在地上,腦海中一片空白。他茫然擡起頭,卻看到錦繡公主淺淺地微笑着,閉着眼睛,頹然倒地。
“阿錦——!”彭無望發狂地嘶吼一聲,連滾帶爬地朝着錦繡公主的屍體撲去。
數十個如狼似虎的主帳親衛從四面撲來,將他撲倒在地。他瘋狂地將數個大漢從身上甩開,沒命地撲向錦繡公主的屍體,卻被人無情地拉開,按倒在地。
“阿錦——!你爲何不守諾言!爲何不守諾言?”彭無望瘋狂地大吼着,無助地被人朝後越拖越遠。
遠遠地,他看到錦繡公主面色安詳的屍體被滿眼垂淚的跋山河輕輕抱起,朝帳內走去,緊接着一陣昏天黑地,他陷入了昏迷之中。
耀眼的陽光刺痛了彭無望的雙眼,他睜開眼,茫然四顧,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狹窄的營帳之中,帳外人影閃爍,數不清有多少人在帳外戒備。他低頭一看,自己的身子被數條結實的鐵鏈綁在一枚粗壯的木樁之上。一個獨臂漢子正在小心地處理他腿上的傷口。
“跋兄?是你?”彭無望一眼認出了此人,不由得脫口而出。
“彭無望,你終於醒過來了。”跋山河低聲道,“你身上的十數處傷口我已經替你敷過藥了,腿上的傷也處理好了。不過,你的箭傷很多,我還來不及治療,你忍耐一下。”
“跋山河,請你立刻殺了我。”彭無望低聲道。
“公主殿下早就料到你會如此,”跋山河小心地四下裡看了一圈,將懷中秘藏的錦繡公主親筆書信在彭無望面前展開,“請你看過這封書信再作打算。”
“書信?”彭無望微微一怔。跋山河也不理會他的反應,徑自將書信一展,在他面前攤開。彭無望不由自主地癡癡望去:
“無望如晤:
寫此信之時,心痛如絞,直欲棄筆而狂,然思及日後你所承擔之苦,雖肝腸寸斷,身受凌遲,亦不足形容萬一,這傾天之痛竟讓你一人獨受,如今我心中之苦又何足道來。
當日立同死之盟,錦繡已認君爲今世夫君,希望來世可期,我二人可再結連理。然錦繡生爲突厥人,實難忘本,我突厥族中從無來世之說,身死魂滅,萬事俱休,從此渺渺茫茫,你我之情永難再續。錦繡雖有死志,然輾轉難捨與君之情,終難下此同死之心。
我深知此時汝心當如死灰,世間萬物,俱無可戀。在此錦繡叩首百拜,望君永存生志。君若不死,世間便仍有一人思念錦繡,君眼所見之天地,亦爲錦繡所見之天地,則錦繡之魂魄可在君心中永世流連。君若倉促赴死,錦繡之魂魄當如斷線風箏,隨風消散,無影無痕。你我之情更如風中燭火,唯剩輕煙數縷。
君一向堅強如鐵,望君念在你我深情,拋卻死志,掙扎求存。
念及君此刻心情,痛若地獄,錦繡亦淚落如雨,神思恍惚,書不盡意,望君莫要介懷。”
顫抖着看完錦繡公主一字一淚的書信,彭無望渾身發顫,悲痛欲絕,滾滾熱淚撲簌簌地從臉膛上滾落下來,他仰天狂嘯一聲,大吼道:“阿錦,你好狠心,不但讓我一個人活下來飽受煎熬,還要讓我一個人孤獨終老!”
“噓——!”跋山河驚慌地小聲道,“你莫要這麼大聲,你的命在頃刻,那些人要把你五馬分屍,我正在想辦法救你出去。”
“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彭無望瘋狂地大吼道,“我好難受,我好痛,我想死!”
“彭無望,你也看到公主殿下的話了,若你和她真心相愛,怎不照她的話去做?”跋山河沉聲道。
“我親手殺了最愛的人,難道你還要我活着受苦。”彭無望嘶聲道。
“好男兒爲了心愛的姑娘,什麼苦都要受。”跋山河低聲道,“公主殿下知道你是這樣的人,纔會喜歡你。莫非她看走眼了不成?”
彭無望劇烈地喘了幾口氣,閉上眼睛,良久才慢慢睜開,狠狠一咬牙,道:“她沒看走眼!”說完這句話,他張開嘴狂噴出一口鮮血。
“天大之喜,天大之喜!”東突厥大軍隨行軍醫興奮地從錦繡公主的寢帳中蜂擁而出。在帳外等待消息的羅樸罕,跋山河和剛剛傷愈的可戰喜出望外地圍了上去,紛紛問道:“可是公主的傷勢終於有救了?”
“公主醒了!”一個嗓門最大的軍醫狂喜地叫道。
錦繡公主在牀上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坐直了身子,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皺了皺眉頭,高聲道:“可戰,跋山河,都跑到哪裡偷懶去了?”
聽到這一聲清脆的呼喚,數日以來憂心如焚,已經做好最壞打算的可戰和跋山河欣喜如狂,爭先恐後地衝入寢帳,來到錦繡公主的牀前。
“好啊,你們兩個,趁我睡覺的時候,又把我運到了什麼鬼地方?”錦繡公主一拍牀頭叫道。
可戰和跋山河對望一眼,同聲驚道:“是小公主!?”
錦繡公主擡手一抹額頭,發現纏在頭上的白布,只感到一陣頭痛。她心中一驚,再定睛一看可戰,跋山河,不禁大怒道:“是誰把你們打傷成這樣。還有,是誰把我的頭打傷的?”
“這……”可戰和跋山河張口結舌,不知道從何說起。
錦繡公主一挺身從牀上跳下來,道:“快帶我去找他,讓我揍他一頓出出氣。”
熱辣辣的皮鞭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在彭無望身上。自從突厥人發現他醒過來之後,立刻派遣了數個劊子手對他日以繼夜地對他行刑,但是無論什麼樣的刑法對他都形同虛設。他甚至在殘酷的鞭刑中沉沉地昏睡了過去。直到加諸在他身上的鞭刑忽然消失了,他才從混亂的夢境中悠悠醒來。
本來在帳中對他行刑的劊子手們黑壓壓地跪倒在地,用顫抖而熱誠的話語向人請安。“起來吧。”熟悉而動人的話語從門口傳來。聽到這句話,彭無望渾身一振,猛地清醒了過來,迫不及待地擡起頭。
映入眼簾的,竟然是錦繡公主除去面紗之後,秀麗迷人而生機勃勃的面容。一剎那間,彭無望彷彿墜入了最深沉的美夢之中,只希望永遠都不用醒來。“阿錦,是你?”他用那沙啞而深情地嗓音急切地問道。
聽到這聲飽含深情地呼喚,接觸到彭無望炙熱如火的眼神,錦繡公主不禁渾身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一股陌生而引人入勝的熱辣辣的感覺在她的身體內流竄,一時之間她只感到渾身發熱,雪白的面容上露出一絲誘人的紅暈。
“什麼阿錦,阿錦的。”她咳嗽一聲,一蹦一跳地來到彭無望面前,“我叫錦繡,你叫我錦繡公主吧。”
彭無望癡癡地望向她的眼睛,瘋狂地尋找着他熟悉的那種凌厲清冽而又柔情似水的眼神,但是他終於失望了,輕輕嘆了口氣,道:“你不是錦繡,決不是。”
“好吧,我是錦繡小公主。不過,阿錦這個稱呼也不錯。好!”錦繡公主似乎談興很高,“我允許你叫我阿錦。”
彭無望難過地轉過頭去,不再理他。
“我本來要打你一頓出氣,不過看你也被折磨成這個樣子。我的氣兒也消了。”錦繡公主來到一名劊子手旁邊,拿起他的鞭子看了一眼,道,“沾了水的柳絲鞭打起人來是很疼的。我的一個僕人犯了錯,我打了他三下,他就疼得死去活來,跪地求饒,我只好放過他。你們打他多少鞭了?”
那名劊子手低聲道:“稟告公主,三百多鞭。”
錦繡公主點點頭,道:“這麼多鞭,便是天大的錯事也該抵過了。他求饒了沒有?”
那名劊子手低頭道:“沒有,他睡着了。”
這句話讓錦繡公主發出銀鈴般清脆悅耳的笑聲:“真是個鐵漢子。他一定是敵國的第一好漢啦。”
可戰道:“不錯,他就是大唐第一猛士彭無望。”
“第一猛士,有意思。”錦繡公主在彭無望的周圍轉了幾個圈子,將他的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又問,“不知道他和咱們大草原第一猛士普阿蠻比起來如何?”
可戰和跋山河尷尬地互望了一眼,跋山河道:“稟告公主,普阿蠻已經被他一刀斬殺。”
“噢——!”錦繡公主興奮地猛地一跳,來到彭無望的面前,“哈,我一直想要和普阿蠻比試一下,想不到這麼厲害的人物都被你殺了。那你一定是天下第一的好漢啦。”
彭無望閉上眼睛,不去理他。
“你爲什麼不看我?你可知道,我是大草原上最美的女子。每一個男人看到我都會目眩神迷,你是第一個不願看我的男人。”錦繡公主站在彭無望面前鍥而不捨地逗他說話。
“你不相信,好,”錦繡公主一指身旁的那名劊子手道,“伸出你的左手。”那名劊子手立刻乖乖地將手伸出來。
“手上擡,曲肘,伸出食指,向後插,把眼睛摳出來。”錦繡公主一連串地下着口令。那名劊子手恍恍惚惚地將食指伸到眼前,一把摳了下去。
“停!”錦繡公主飛快地伸出素手,一把拎住他的手腕,對彭無望急道,“你爲什麼不睜眼看,他差一點就把眼珠子挖出來了。知道爲什麼?因爲他在我面前已經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哼,”看到彭無望仍然默不作聲,錦繡公主微微一笑,又道,“你一定會說:他是你的手下,你要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和神思恍惚有何關係。”
“不過,你看,我叫他用左手,他卻用右手,這就是神思恍惚的證明,我的其他指令不過是逗逗他,還有你。”錦繡公主得意地笑道。
彭無望終於忍不住苦嘆着搖搖頭:“真是個孩子。”
就在這時,門外羅樸罕匆匆走進帳,附耳朝跋山河說了幾句話,狠狠地瞪了彭無望一眼,大步走出門。
跋山河神色一變,來到錦繡公主身邊道:“公主,定襄城破,吉厲大可汗已經下令歸降大唐,招降的使者馬上就要來了。羅樸罕將軍和其他將領希望在使者到來之前,將彭無望五馬分屍,以解衆將士心頭之恨。”
錦繡公主大驚道:“不行,我剛剛纔逗他笑了,我還要他一點點喜歡上我。不能讓他們殺他。”
“衆怒難犯啊,公主!”可戰低聲道。
就在這時,數個彪形大漢從帳外涌入,七手八腳地將彭無望從木樁上解下來,反綁雙手,朝外拖去。彭無望趁着這些大漢將他從木樁上解下的瞬間,猛地伏下頭去,一口咬在左右肩窩幾處箭傷之上,用嘴將數枚狼牙箭頭拔出來,喊在舌底。“啪”地一聲,劊子手的皮鞭狠狠落在他的背部:“快走,死到臨頭,別耍花樣。”
“哼!”彭無望冷然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昂首走出帳外。
囚帳之外,羣情洶涌的突厥戰士朝着彭無望瘋狂地怒吼着,一道道仇恨的目光利劍般戳在他的身上,彷彿要將他撕成碎片。
五匹粗壯健碩的駿馬被五位彪悍武士帶上刑場。彭無望在刑場之中昂然而立,任憑劊子手們將他的手腳和脖頸系在繩索之上。
錦繡公主和可戰,跋山河衝出帳外,看着劊子手們作着行刑的準備,心中不禁暗暗着急。她回憶着彭無望的出帳前的動作,心中突然一亮,急道:“可戰,你告訴我,他被俘前用的武器在哪裡?”
可戰看着彭無望被拴在五馬之上,心中也暗暗嘆息,聽到這句話,心不在焉地說:“應該在主帳的帥案之側,不過,公主你就算現在去拿,也來不及了。”
錦繡公主也不回話,扭過頭朝着帥帳奔跑而去。
五名騎手在萬衆歡呼聲中騎上行刑的五匹馬,手中的馬鞭高高揚起。隨着他們清脆的鞭馬之聲,刑場上的氣氛達到了最高潮,所有人都狂野而兇殘地狂呼着,無數雙圓瞪的眼睛死死盯住彭無望被打橫拉起的身子,焦急地等待着這具佈滿傷口的殘軀碎成鮮血淋漓的五塊。
五根繩索被五匹馬拉得筆直,彭無望的身子被拉成了大字形,撕心裂肺的劇痛從四肢和脖頸傳來。望着頭頂上藍瑩瑩的碧空,他略略猶豫了片刻,終於苦笑一聲,高高探起頭,大嘴一張,兩枚狼牙箭尖呼嘯着噴薄而出,乾淨利落地將拴在腳上的兩條繩索射斷。緊接着,他左右一甩頭,兩枚箭尖奇準無比地射斷了捆綁雙手的繩索。最後,他猛地一揚頭,將拴在脖頸上的繩索一口咬斷。這幾個動作一氣呵成,令他橫在空中的身子仍然成水平方向重重落在地上,濺起一地塵埃。
五匹驟失依憑的戰馬悽惶地嘶鳴着紛紛滾倒在地,將馬上的騎士也掀翻了下來,場面一片狼藉。旁觀的突厥戰士一片譁然,所有人都大聲鼓譟起來,一些見機較快的將官紛紛抽出佩刀,朝着躺在地上的彭無望掩殺過來。
彭無望從地上一躍而起,衝向一匹掙扎着站立起來的戰馬,一腳將馬上的騎士踢到一邊,縱身跳上馬背。“圍住他!”無數個聲音大聲喝道,數百名面目猙獰的突厥武士手持着馬刀,長矛,弓箭將他團團圍住。彭無望縱馬轉了幾圈,發現四面八方都是重重疊疊的人海,木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自嘲的微笑,他一按繮繩,勒住馬頭,將眼睛閉上:“終於還是殺不出重圍。阿錦,你要我掙扎求存,永存生志,我已經盡力。”
就在這時,一個清麗高亢的聲音大聲道:“彭無望,你的刀,接住了!”彭無望茫然轉頭望去,只見那個酷似錦繡公主的女孩子將一柄通體漆黑的佩刀朝自己奮力擲來。
刑場上所有人都在剎那間屏住了呼吸,眼睜睜地看着這枚佩刀彷彿一條翻滾涌動的黑龍朝着彭無望飛去。
彭無望在馬上挺直了身形,右臂高高舉起,將這柄佩刀穩穩接住。刑場上鴉雀無聲,所有突厥戰士都畏縮地木立在原地,恐懼地望着高踞馬上的彭無望。
彭無望將左手撫在佩刀的刀柄之上,沉聲厲喝道:“讓路!!”
戰神天兵的刀鞘在陽光下閃爍着詭異莫測的光華,突厥人的眼中閃現出死在天兵刀下數之不盡的戰士臨死前恐怖萬狀的神色,所有人的膽氣都在這一瞬間耗盡了,他們怯懦地緩緩退到兩邊,彷彿水波一般爲彭無望讓開一條寬闊的道路。
彭無望的嘴角浮起一絲無奈的苦笑,將戰神天兵悠閒地扛在左肩之上,轉過頭朝遠遠望向他的錦繡公主高聲道:“多謝!”言罷,一抖繮繩,縱馬而去。
望着他天神一般緩轡遠去的背影,錦繡公主的眼中露出崇敬傾慕的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