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左少陽聽到有嗚嗚的聲音,開始以爲是風聲,可是細細聽了不像,那聲音有些哽咽和苦澀,是從旁邊的考舍傳來的,他把耳朵貼上去聽了聽,果然便是,是隔壁的考生在哭,嗚嗚咽咽的。
貢舉考試是科目交叉錯開的,也就是說,左少陽旁邊的人是考別的科目的考生,按照交叉的規矩判斷,應該是考秀才科的考生。
左少陽有些好笑,想必是答不上來,眼看着就要到時刻交卷了,很着急,想着又要落榜了,所以啼哭。
啼哭聲引來了監考官,這監考官倒也體貼這些十年寒窗的讀書人,也不呵斥,低聲問道:“哭什麼?怎麼了?”
隔壁那考生抽噎着道:“回稟大人,天寒地凍,學生手掌凍僵,無法握筆,不能謄抄答卷,眼見交卷時刻將至,故此啼哭。”
那監考官嘆了口氣:“你衣着如此單薄,又無火爐取暖,這冰天雪地裡颳着寒風,手不凍僵纔怪呢按照貢院規矩,監考官不準借東西給考生,包括取暖爐,所以我也沒辦法,你還是起來活動一下吧,或許會好一點。”
“學生已經想盡辦法,百法罔效,嗚嗚嗚……”那貢生說道傷心處,哭聲更響了。
監考官忙道:“快別哭了,免得影響了別人答卷”
“是”那貢生拼命抑制着哭聲,那聲音聽着好象喉嚨被什麼堵住了似的。
左少陽聽到這裡,對那監考官說道:“大人,我的試卷已經答完了,把我的暖爐借給他好了。”
說罷,將薄被掀開,拿出暖爐,從桌下遞了出去。
那監考官讚許地瞧了左少陽一眼,接過暖爐,簡單地檢查了一下,便放在了隔壁考舍那貢生的桌子下,低聲道:“你遇到好心人了,還不感謝人家?”
那貢生慌忙起身,衝着左少陽這邊考舍長揖一禮,哽咽道:“多謝仁兄,敢問仁兄大名,小弟馬周,永感大德”
馬周?左少陽心頭一凜,高中寫議論文,自己爲了積累論據素材,曾讀過一些古代勤學成才的名人故事,其中就有一個唐太宗貞觀時的傳奇宰相,名字就叫馬周。
馬周出身貧寒,父母雙亡,憑着頑強的毅力刻苦學習,成爲學識淵博滿腹經綸之士,但一直沒有得到重視,長年過着清貧的日子。一直到貞觀中期,才因替別人寫的奏摺得到唐太宗李世民的賞識,派人三請馬周,聽他談論治國之道,很是讚賞。提拔他做了官,馬周很敢進諫,給李世民上奏摺提了不少意見(其中有一道談論時政是提到貞觀年代的一斗米只賣五文錢,這成爲後世研究唐朝物價經常引用的重要論據之一),更得李世民賞識,由此馬週一路青雲直上,當上了李世民的宰相。
莫非自己中學時背誦的苦學成才的歷史名人馬周,便是旁邊這位?
左少陽正要說話,那監考官忙作了個噤聲狀。忙陪笑點點頭。
旁邊馬周也不敢再說,只是衝着左少陽的考舍躬身一禮,然後將手放在暖爐上取暖,不一會,兩手已經能活動了,又過了一會,終於活動自如,立即提筆謄抄起來。
左少陽這邊腳下沒了暖爐,在嗚嗚的寒風中,身體的熱量很快地流失着,手指也迅速變得不聽使喚,他終於明白,旁邊這位馬周,爲何凍得連手都沒法握筆謄抄答案了。
不能再等,時間已經不多,而且,手指也越來越僵硬,別到時候也跟馬週一樣無法提筆寫字,那可就慘了。
左少陽只得提筆開始寫。
他寫了原文的意思,按照當時的觀點的評判分析。寫到這,他停了一下,讓他將錯就錯去換取功名,他還是做不到,於是,提筆接着寫,將這個錯誤指出來,並點出他錯誤的原因。
寫完之後,又做了個別修改,然後謄抄上去。
往上謄抄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凍得很僵了,筆畫都有些走形了,好在堅持着把最後幾個字寫完,手指的凍得伸不直了。擱下筆,站起身活動身子。
又過得片刻,貢院交卷雲板終於響了,監考官開始收卷。
試卷收走之後,馬周雙手捧着那暖爐過來,恭敬地放在左少陽面前,拱手道:“敢問仁兄尊姓大名?援手暖爐之恩永世不忘”
左少陽拱手還禮:“小弟左忠左少陽,合州人。”
“原來是少陽兄少陽兄考的是醫科?”
“是。”
馬周微笑道,“小弟考的是秀才科。”
“原來馬兄有志治國安邦,失敬”
“哪裡,紙上談兵,怎及得少陽兄懸壺濟世,惠及黎民呢。”
兩人相視一笑,馬周拱手道:“小弟還有瑣事,就此告辭”
左少陽見他衣着單薄,寒風中簌簌發抖,忙道:“這暖爐給送與馬兄禦寒好了。”
“不必了,這寒風還凍不死我馬周,告辭”說罷,長揖一禮,大踏步地走了。
左少陽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這人性格好生孤傲。便收拾好東西出了貢院,門口左貴老爹等人忙迎了上來。圍着說話。
左貴老爹問了試題內容,聽左少陽解說着,頻頻點頭,說到傷寒論第一百七十六條時,左少陽略過了,他不想把這麻煩說給老爹他們聽,免得他們牽掛。
原來他是信心滿滿的,不過,現在這道題出了岔子,也不知道能否及第了,心裡懸吊吊的。要是以一千多年的超前醫學知識回到唐朝參加醫舉考試都不能及第,那簡直把現代人的臉面都丟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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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少陽卻不知道,他這份絕對稱得上牛逼哄哄的試卷讓考官們傷透了腦筋。
醫舉考試評卷由太醫署的正八品上的醫博士負責,評卷完畢,由從七品下的太醫署最高長官太醫令親自複覈,完了之後擬定及第人員名單和推薦任官名單,連同試卷報正五品下的尚藥奉御審定,然後將及第人員名單報吏部放榜並任命就行了。
負責左少陽這份試卷評卷的醫博士,對左少陽前面的答題都很滿意,當然除了書法差強人意之外。等批改到白虎湯證那道題時,這位醫博士傻眼了,想不到這位自己讚許有加的左姓貢生,竟然敢在試卷上直言不諱地說醫學經典《傷寒論》的第一百七十六條是錯的
這貢生也太狂妄了,竟然說醫聖張仲景的話是錯的這還了得這簡直跟文化大革命時期紅衛兵小將聽到某人說**的某句話不對一樣令人震驚。
這位醫博士頭都大了,他參與批改進士考卷已經多年,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答錯的亂答的交白卷的都見得多了,但是公然在醫舉的試卷上說醫聖張仲景的某個論斷錯誤的,這左少陽第一人也
醫博士反覆看了好幾遍,沒了主意,拿着這份試卷找太醫署最高領導太醫令去了。
太醫令名叫何澤,一個乾瘦老頭,正端着茶杯有滋有味品着茶,太醫丞進來,躬身施禮,把這件事說了。
何澤聽了醫博士的話,也不敢相信,拿過試卷親自看了一遍,氣得他啪的一聲拍案而起:“這等狂徒,還有臉參加醫舉?哼這人是誰?”何澤眼睛落在了試卷的名字上,——“左少陽?”他自言自語說了句,頓時傻了。
唐初試卷是不糊名的,糊名制度是後來武則天首創的,所以唐初評改試卷可以直接看到考生的名字。
那醫博士忙低聲問道:“大人,這左少陽是誰啊?”
御史大夫杜淹保薦左少陽參加醫舉的事情,整個太醫署只有他這位太醫署最高首長知道,其餘的人都不知道,何澤一擺手,答非所問道:“這事交給本官來處理,你回去接着批改好了。”
醫博士哦了一聲,從何澤的房間出來,很是好奇,站在遠處瞧着,片刻,何澤出來,拿着那份試卷,有些慌張地乘馬車出了太醫署。這博士更是納悶,心想這左少陽到底是何人,能叫太醫令如此驚慌着急?
何澤乘馬車來到尚藥奉御郝海的府邸。
尚藥奉御是所有醫官的最高領導,也是理論上醫官都做到的最高職位,級別是正五品下,負責掌管爲帝王合和御藥及診候方脈事,也就是皇上的貼身御醫。一般來說,醫舉考試的評卷,名次評定,都是由太醫署直接決定,尚藥奉御過目都是象徵性的,甚至都不看的,畢竟他沒這麼多精力逐一閱卷考評,而是直接把報上來的及第名單簽發給吏部就行了。鮮有考卷出了問題直接找到他這裡來的時候。
所以郝海見太醫令何澤捧着試卷找上門來,便知道這件事只怕很棘手。
果然,聽何澤說了之後,郝海魚泡眼瞪着,怒氣衝衝道:“這左少陽如此狂妄,若要及第,傳出去了,只怕太醫署很難爲人啊,傳到皇上耳朵裡,就更說不清了,知道的是給杜大人一個面子,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評卷的都是一羣草包呢。”
何澤嘿嘿陪道:“正是,所以卑職來請大人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