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伯見錢朱翁這個老滑頭一句話輕輕就拋開了自己引出的話題,也是微微一笑,湊到他耳邊大聲道:“竹翁,某說的是晉王,不是太子!”
錢竹翁身居六品御史丞之位,對這奪嫡之事最爲敏感的。此時見方玉伯已說的如此露骨,自己再也無法裝聽不清,當下也沉下了臉,輕輕拉住自己長長的鬍子,仰頭一口喝乾了手中青瓷杯中的酒。
在座的人都望向了這位錢竹翁,只見這位老官員喝乾了酒,卻扯着自己的鬍子問那方玉伯:“方相,您看老夫這鬍子可沾上了酒水?”
方玉伯不明所以,但還是低頭認真的看了幾眼,搖頭道:“沒有沾上,竹翁你?”
錢竹翁微微一笑,站了起來,扯着自己的鬍子面對諸人轉了一圈:“諸君,老錢我往日喝酒有個毛病兒,總喜豪飲,奈何人老了,牙齒也漏風,每次都喝得酒水四濺,沾溼了這鬍子。”
諸人見他忽然說起這等無聊的事,都是愕然以對,也只有蕭德言和高力士兩人似有所悟,眼神也有些不一樣了。
果然那錢竹翁話音一轉,冷冷道:“太子失德,魏王乖張,吳王雖賢奈何名位不正,更不用說那位說不清道不明的李道玄。這些皇子們就如老夫這殘敗的鬍子一般,即便沒了生機,但還是長在這裡。”
他說到這裡,所有人都是恍然大悟,這次卻都看向了方玉伯。方玉伯矜持的坐在那裡,眼中閃着莫名的幽光。
錢竹翁卻繼續大聲道:“方相忽然說起晉王,咱們就說開了罷。爲晉王登基鋪路,就好比豪飲美酒,一個不小心就沾溼了鬍子,惹得這身子就不爽了。諸君以爲如何。”
蕭德言輕輕拍手,嘆道:“竹翁大人良苦用心啊,這些皇子們就如陛下頜下鬍鬚,雖然都有些不中用了,但還是陛下的骨肉,若是大夥兒硬灌陛下喝晉王這杯酒,沾溼了鬍子,那陛下自然是不爽的。”
方玉伯伸出手,輕輕拍着木案,一句話也不說。在座的所有官員聽完蕭德言的話,都露出了深以爲然的神情。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大笑聲響起。
諸人惱怒的看過去,就看到高力士輕輕站起來,踱到了那錢竹翁身邊,輕聲道:“竹翁老大人,力士後學末進,卻有一法爲君解憂。”
錢竹翁儒家出身,對這黃門宦官本就輕視幾分,此時更是仰頭翹起了鬍子,冷聲道:“閹人小兒有何話可說?”
高力士眼中卻沒有惱怒之色,忽然伸手捏住了這老頭的鬍子,一把扯直了。諸人都情不自禁站起來,連方玉伯都露出了驚訝之色。
那錢竹翁雙目圓睜,口中就要怒斥。卻見高力士左手拉直了他的鬍子,右手指甲輕輕劃過,如快刀割雜草,幾下過後,那錢竹翁頜下便光滑的如同小兒肌膚。
高力士左手拿着割下的鬍鬚,輕輕吹散,右手撈起了案上的一杯青銅古爵杯,硬生生的按到了錢竹翁的嘴上,一口氣慣了下去。
錢竹翁下意識的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只因高力士動作太快,老頭的嘴角卻溢出了一大口渾濁的酒。
高力士眼神露出凌厲之色,左手輕拍着錢竹翁的背,口中卻愈發溫柔起來:“竹翁老大人,這把鬍子一去,可不是清爽許多了?便是灌你再多酒,也不會身子不爽的。”
錢竹翁咳嗽一聲,臉漲的通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高力士輕輕將他按到了木塌上,轉身環視周圍之人,森然道:“陛下如果嫌鬍子太亂,咱們就幫着剪除乾淨。諸君食朝廷俸祿,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麼?”
他說着大馬金刀的坐在了方玉伯之上的首位,擺手森然道:“百官共推晉王殿下,諸君誰同意,誰反對?”
方玉伯再次輕輕拍着桌子,咳嗽一聲道:“方某是贊成的。”
蕭德言只覺脊背發涼,心中如驚濤駭浪一般,無論太子,魏王,往日對付的首要之敵便是吳王。璇璣山之變後,吳王被軟禁,所有勢力都將對手鎖定在了李道玄身上。這高力士和方玉伯不動聲色,卻已爲那誰都不看好的晉王鋪了這麼大的一個攤子。
蕭德言想到這裡,將往日得到的情報細細的過了一遍。忽然想到那次與魏王閒聊,說起魚朝恩肉身破滅,那高力士以閃電雷霆之勢奪了暮雨閣的大權之事。當時他和魏王一直暗暗觀察高力士的動向,這個奪權之後的年輕太監卻還是規規矩矩的幫着李道玄,上次菊宅的鴻門宴中,他高力士甚至又和魚朝恩走到了一起。
蕭德言想到深處,忽然明白過來,這高力士如此做,卻是爲保住李道玄這個擋箭牌,將太子和魏王的火力吸引到李道玄身上,他暗中佈置着晉王奪嫡之事。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聲東擊西,瞞天過海……蕭德言腦海中不住的跳出這些字詞來,眼皮也隨着一跳一跳。
高力士坐在方玉伯上首,揮灑氣勢,眼中的神光越來越是凌厲,看得在座官員都是坐立不安。
但坐在最遠的一個小官卻毫不畏懼,站了起來朗聲道:“方相,某曾聞君王立太子有三立之說。”那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官聲音清亮:“這三立便是立長,立嫡,立賢。太子爲長,魏王晉王爲嫡,但大家別忘了立賢之說。若說賢王,哪位皇子能比得上咱們吳王!”
蕭德言已自驚駭中回過神來,聽到這官員如此說,心中一動,若說威信能力,吳王可算是皇子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兒。
那小官員說出吳王的名字,諸位官員又是心動起來。高力士冷哼一聲卻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秦玉山,你剛晉大理寺少正,是吳王推薦的吧。”
那秦玉山位卑名小,卻被高力士一口叫出了名字,不禁一愣,但還是立刻鎮定下來,沉聲道:“舉賢不避,某確實是吳王推薦的,但……”
高力士呵呵一笑,低頭想了一下,打斷了他的話:“秦玉山,你在洛陽爲官時,爲了一個女子,與那洛陽修士勾結,做下了見不得人的事,這可是有的。”
那秦玉山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勉強站住了。
那高力士卻搖頭道:“這些事說起來也不過是個風流的小罪過,我不會告發你的,只想問君一句,若是吳王知道了他會如何對你?”
高力士說着看了看在座的人:“諸君背後,哪一位沒有和修士有些牽連?吳王殿下一生之願便是驅逐修士,對付修士。諸君可設想,吳王登基後,第一個對付的,恐怕就是諸君了。”
那秦玉山一身冷汗,忽然咕咚一身摔倒在地,卻是暈了過去。
高力士呵呵站了起來,加重了語氣:“再說了,吳王生母乃是隋煬魔王的妹妹,前朝公主,有這一條,仙流五宗也不會答應的。”
場中形勢逆轉,那蕭德言再也忍耐不住,站起來大聲道:“魏王還在!”
高力士轉頭看着他,立刻沉聲道:“花朝節後,魏王改封洛王,着進洛陽爲王,看守大唐東都,這已是內定之事。”
蕭德言大怒冷笑:“這是誰說的?”
高力士抖動袖子,淡淡道:“陛下口述,杜相親書,旨意就在甘露殿中,怕是墨跡還未乾呢。”
蕭德言黯然坐下,心如亂麻,良久才喃喃道:“難道只有晉王了,只有晉王了麼?”
高力士與方玉伯對視一眼,都是鬆了一口氣。
方府這場聚會直到子夜時分才結束,送走諸位官員後,高力士卻殷勤的親自送出了蕭德言。蕭德言全身無力,如踩棉花踉蹌而去。
方玉伯卻望着皇城四象廣場的方向,看着那裡燈火通明的繁華之景。
高力士迴轉身子,望着方玉伯笑道:“方相,此間大事已定,但咱們還不能這麼快,這幾天要收一收了。”
方玉伯低頭想了一下:“有杜玄風在前,六部官員在後,力士你馬上也要進內侍省大太監了,還有什麼可以疑慮的?”
高力士微微一嘆:“大人啊,百官大局已定。但您別忘了還有修士界呢。”
方玉伯點點頭:“不錯,修士界各宗曖昧不清,確實還需斟酌一下。”
高力士微微一笑:“方大人,聽聞最近夫人心傷愛子得了心口疼這個毛病,力士聽聞長安感業寺中有一位神尼,可治這種怪病,不如大人隨夫人走一趟如何?”
方玉伯臉色一黯,但很快反應過來,驚詫的望着高力士:“佛宗?和那天荒寺並稱宇內雙佛的地老廟?”
高力士笑道:“方大人何必驚奇,大唐尊崇道宗,那佛宗被壓了這些年,自然會有些不同的想法。”
方玉伯搖頭道:“感業寺便是地老廟,這某是知道的,但佛宗一脈一向不攙和這些事,咱們眼巴巴的貼過去,可不要打草驚蛇了。”
高力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咱們晉王身邊的武才人便是感業寺神尼的弟子,佛宗一脈的傳人。大人放心吧,大關節都已順通了,就差一點火啦。”
方玉伯若有所悟,笑道:“那某明日就走一趟吧。”
高力士已緩緩走向了門口,忽然再次轉身道:“還有一事要求大人。”方玉伯忙說道:“要求何事,但說無妨。”
高力士笑道:“高某要去一趟金風細雨樓,去見一個人,奈何手上缺一份大禮,想求大人賜一份拿得出手的禮物。”
方玉伯聽到這事,呵呵笑道:“高先生要什麼,府中珍奇古玩倒是不少的。”
高力士聲音古怪但帶着不容置疑:“那些不需要,高某要的是一個人,也就是大人的獨生愛子,方世麟公子。”
方玉伯聞言身子顫抖,雙目露出不能置信的震怒。但高力士卻緩緩道:“兒子沒了,還可再生一個嘛。高某送給大人的那兩個女子自幼修習歡喜禪法,大人若是想要兒子,那還不簡單。”
方玉伯默然無聲,一瞬間就似老了許多,嘴脣蠕動多時,最後卻沙啞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