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再想不到, 袁恕己竟會“從天而降”似的出現面前。
突如其來的重逢幾乎讓她手足無措, 又聽了袁恕己的這一句“只要有心”,才笑道:“果然不愧是大人, 總是比別人要厲害些。”
袁恕己含笑凝視,無法移開目光:“怎麼, 不讓我進去坐一坐麼?還是說你屋裡頭有人?”
話一出口,猛然心驚。
這句對他而言本是極平常的玩笑話, 何況以前也同阿弦開過諸如此類的玩笑。
但這會兒……因已經知道了她並不是男孩子,所以這玩笑在袁恕己心頭變了味,自覺“唐突”了眼前人。
阿弦卻渾然不知,反而笑道:“屋裡頭沒有人,多半有幾隻鬼,你敢不敢進來?”
袁恕己暗中鬆了口氣:“那就勞煩你幫我介紹介紹了。”
阿弦哈哈大笑, 玄影也高興的蹦來跳去,迫不及待地躍入門內。
袁恕己邁步進內, 掃了一眼這院落。
卻見比在桐縣的那朱家小院還要逼仄些呢, 而且……更缺乏些熱鬧溫馨的人氣,在這種臨近年下萬民歡騰的氣氛中,甚至還透出幾分難以言說的淒涼。
阿弦似也察覺了,故意道:“這兩天我忙得很, 也不知道大人你會來,你吃過飯了嗎?”
袁恕己道:“我吃過了,你呢?”
阿弦道:“我也吃了。”路上買了兩個餅子,給了玄影一個, 她自己吃了半個,剩下半個還在桌上。
袁恕己進了門,見屋子簡陋,涼氣森森入骨,也早瞥見了那剩下的餅子,卻並不說話,轉頭看着左側的臥房:“你睡在哪一間?”
阿弦道:“就是那間。”
趁着他掀簾子打量的時候,阿弦忙把桌上的餅子撥到地上,示意玄影。
玄影倒也機靈,上前叼起那餅子,跑到門口趴着吃了起來。
袁恕己的聲音從屋裡傳來:“小弦子,你一個人住?長安的房價太貴,你居然能住這樣闊朗的屋子,哪裡發了財不成?”
阿弦抓了抓頭,只得也跟着走了過去,鑽進簾子看的時候,一怔,原來他竟躺在自己的牀上,似乎十分愜意。
阿弦道:“原本是跟大哥一塊兒的……”
“陳基?你終於找到他了?”袁恕己動了動身子,轉頭看她:“那現在呢?”
阿弦道:“大哥……找到了合適的差事,高升了,所以他搬了去。”
袁恕己“哦”了聲:“可惜了。”
“可惜什麼?”阿弦問。
袁恕己笑吟吟地看着她:“可惜了這麼好的東西,他竟不要了。”
阿弦只當他是在說房子,嘆了聲:“我也覺着這裡很好,但大哥不喜歡,阿叔說人各有志,不能勉強,我就替大哥高興罷了。”
袁恕己聽到“阿叔”,才翻身坐起來,眼裡透出警惕之色:“英俊先生?”
自從進了長安,“英俊”這個名字彷彿已經成爲歷史,阿弦笑道:“說起阿叔,我也還有一件大事要告訴大人呢。”
阿弦是下廚苦手,不必說吃食,家裡連口熱水都沒有。
幸而袁恕己隨遇而安,並不挑揀,隨意坐在堂下,聽她將來長安的一路所遇、以及英俊並不是自己的親阿叔,他其實就是崔玄暐的事盡數說了。
袁恕己聽罷,並不見格外驚異。
他回想“英俊”的容貌行止,笑道:“我早覺着他的氣質不是你們家的人,當初朱老伯還信誓旦旦說他們長得像呢。”
又怕提到朱伯阿弦傷心,袁恕己話鋒一轉:“唉,可知我先前還在想你爲何沒跟他在一塊兒?原來他就是崔天官,嗯……意料之外,卻又理所當然……那樣的人物……”
阿弦道:“阿叔本來想讓我跟着他的,只是我並沒有答應。”
“好生古怪,”袁恕己笑意盪漾,“之前你不是跟他寸步不離的麼?難道只是因爲身份跟門第的原因?”
袁恕己知道阿弦體質特殊,也知道英俊對她的意義非凡,忽然聽阿弦說沒答應跟着英俊,就彷彿聽見那想吃肉的老虎偏偏把嘴邊的肉食吐掉了一樣。
但對他而言,這卻是個好消息。
阿弦道:“因爲我應承了別人。”
袁恕己詫異:“你應承了跟着別人?是誰?”
阿弦道:“是周國公賀蘭敏之。”
就好像有人迎面給了他一拳,袁恕己的臉色十分精彩:“賀蘭……敏之?”
阿弦點頭,袁恕己脫口道:“是賀蘭敏之逼你的?”
“不是,”無法將自己曾因陳基的前途而同敏之做交易一節說出來,阿弦道:“我自個兒選了他。”
袁恕己更加磨牙道:“豈有此理!那還不如跟着崔曄呢。”
阿弦一愣。
袁恕己咳嗽了聲:“你、你雖是頭一次進長安,可你難道沒聽過周國公的名聲、名聲不佳?”
阿弦心想:“何止是名聲不佳,人更是難以應付的很。”
但這條路她一開始就選錯了,而且註定不能回頭,對她自己來說倒沒什麼,只怕又無端牽連到陳基。
阿弦決定打腫臉充胖子:“其實也並沒有外頭的人傳的那麼誇張,周國公有時候……有時候還是極好的,他還救過玄影呢。”
玄影才吃了那半個餅,此刻便“嗚”了聲,不知爲何露出幾許眼白。
袁恕己笑問:“這又是什麼典故,快詳細說來……你還有什麼瞞着我的,我都想知道,你從頭到尾說給我。”
阿弦笑道:“大人,你當你又在審犯人麼?”
只好把飛雪樓認識盧照鄰,得罪了地痞馬二等,被偷走玄影,扔到崔府,敏之親自相救這一宗說了。
袁恕己聽得心旌神搖,回頭看一眼玄影:“你這狗子的命倒是極大,老虎嘴裡都能死裡逃生。”
因說到賀蘭,阿弦不免想起他提起過袁恕己“獲罪”一節,忙問道:“大人,你這次是因爲什麼回長安的?”
袁恕己道:“回來述職而已。”
阿弦道:“我怎麼聽說……”
袁恕己笑道:“你聽說什麼?”
話到嘴邊,阿弦又忍住,拐彎兒道:“我聽說蘇老將軍已經駕鶴西遊、豳州的事都是大人在管着,一定比先前更忙碌百倍,也兇險百倍……”
袁恕己心頭轉動:“你莫非是從周國公口中聽說有關我的話?”
阿弦道:“周國公的話半真半假,我不大敢信他,只聽您說就是了。”
袁恕己復又大笑一聲,舉手在她頭上撫過:“做得好小弦子,別人的話你都不可全信,只聽我的就是了。”
阿弦卻搖頭道:“那不成,阿叔的話我定也是要全信的。”
袁恕己輕輕地呲了聲,忍不住白她一眼。
等阿弦將自己在長安的歷險邊邊角角都跟袁恕己交代過了,子時也早過了。
阿弦未免發睏,打了個哈欠問道:“大人你如今住在哪裡?”
“在驛館,”答了這句,袁恕己突然道:“時候不早了,今晚我可否在這裡借宿?”
阿弦愣了愣:“那、那當然使得。”
袁恕己笑道:“好極了。”他起身,竟往阿弦的房間而去。
阿弦忙叫道:“大人,你……”
袁恕己回身:“怎麼了?”
若不讓他睡自己房中,難道睡陳基的房間?想來也是一樣。
阿弦嘆道:“沒、沒什麼,外頭下了雪必然更冷,我給你再找一牀被子。”
袁恕己微笑:“以前急行軍的時候,裹着披風蓋着草睡的時候還有呢,且我的身體好的很,血熱,不需要蓋那麼厚。”
阿弦原本不是爲了被子,就隨意“哦”了聲。
袁恕己又道:“若有被子拿出來也可,你自己蓋。我本以爲長安這種繁華地方會養人,不料你竟只長了一丁點個子,肉還更少了,活活地一副飢寒交迫模樣。”
他說到這裡,不知爲何有些動怒:“你好歹也是崔曄的救命恩人,他對你未免也太過放心了。”
阿弦忙道:“阿叔其實對我很好,且他整天忙着正經事,又不像是在桐縣時候那樣、只做一個教書先生跟賬房先生而已……”
袁恕己笑道:“你倒是很維護他,我說他一句都不成?”
阿弦正色認真道:“大人不要說阿叔的不是,他並沒有對不起我。當初救他……也是有我的私心在內,而且……在桐縣,跟伯伯,阿叔一同相處的那段日子,實在是我平生以來最高興最喜歡的一段時光了,我已經很知足了。”
袁恕己心裡忽然酸溜溜地:“那我呢?”
阿弦一愣,然後反應過來:“哈哈,當然還有大人。”
門口玄影“汪”地一聲,阿弦衝着玄影吐了吐舌頭:“忘不了你!”
袁恕己哼道:“原來我的地位跟這隻狗是等同的,我忽然受寵若驚。”
阿弦越發大笑,竟有幾分開懷。
各自起身,阿弦去廚下水缸裡舀了些水來:“大人,這裡只有冷水,您湊合着漱一漱。”
這會兒夜闌更深,雪落無聲,外頭自然更是冷極。
袁恕己見她臉兒雪白,小手握在木盆上更顯得脆弱,就似是被霜雪凍住的柔枝。
他不禁擡手在阿弦的手上一握:“誰讓你忙這些了?我不需要你伺候。”
溫熱的掌心覆落,阿弦愣了愣:“大人你的手好熱。”
袁恕己道:“是嗎?”依依不捨地鬆開她的手:“所以不必給我準備被褥了,你、你也快去睡吧。”
阿弦答應了聲,又問他明早是否有要緊急事,她會早早起身來叫他,免得耽擱。
待阿弦轉身要走之時,袁恕己忽道:“小弦子,你晚上還會不會見到那些仁兄了?你要是怕的話,記得我還在這裡……你可以過來我這邊兒……”
這一句雖是玩笑,卻半真半假。
黑暗中臉上也有些發熱。
阿弦跟他廝混熟了,毫無拘束,哼道:“我現在不怎麼怕了,如果又看見他們,會指點他們來找大人的。”
袁恕己啼笑皆非。
阿弦並不立刻就睡,先去柴房看了看袁恕己的坐騎。
之前她蒐羅了些乾草,這匹馬兒卻並不肯吃,只喝了幾口水,阿弦打量片刻,忙跑到堂下,在抽屜裡找出一個紙包,果然發現裡頭有兩顆沒吃完的飴糖。
那匹馬兒睜大眼睛溫柔而好奇看着她,大概是聞到甜香氣息,終於伸嘴過來,將阿弦掌中的糖果捲入口中,靜靜地吃了起來。
阿弦趁機摸了摸他結實的頸子,皮毛彷彿緞子般光亮,馬兒也馴順地由着她動作。
因袁恕己的“造訪”,本是悲涼的夜晚,忽然多了幾分生動的喜歡。
阿弦靠在馬脖子上蹭了蹭:“勞煩你載着大人過來找我,暫時就委屈你一晚上,明日我去集市上買些上好的食料給你。”
玄影站在門口,有些吃醋地歪頭嗚了聲。
臨近年下,長安城裡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中書令許敬宗,忽然上表請辭。
許敬宗在奏疏裡所寫,無非是自稱自己年邁昏庸,不能再爲朝廷效力等,故要急流勇退。
高宗終於準了他的請求。但雖然容他辭官的話,卻不許他遠離長安行退隱之實,仍留他在朝中效力,且一概俸祿照舊。
這日,許敬宗從宮中往外,正碰見賀蘭敏之帶着阿弦迎面而來。
這兩人自然都是許敬宗的心病,可面對賀蘭敏之,許敬宗卻仍是隻能壓住心中的憤懣虛驚,面上略略陪笑。
敏之淡淡道:“許公進宮如何?”
許敬宗道:“陪陛下說了會兒話而已。周國公如何?”
敏之道:“巧了,也是陛下召見。”
許敬宗呵呵兩聲:“怪道方纔陛下有些神不守舍,想來一定是在等周國公了,您快請。”
這會兒正在丹鳳門前,每次敏之進宮,所帶僕從均在此等候。
敏之便對阿弦道:“小十八,不要趁着我不在四處亂跑。”叮囑過後,便搖搖擺擺地入內去了。
阿弦立在丹鳳門側,這會兒許敬宗正要上轎,見敏之走了,便遲疑地回看阿弦。
正阿弦也在看他,兩人目光相對,許敬宗道:“若非知道不可能,老夫幾乎以爲,那夜是你跟賀蘭敏之合謀做了一場戲。”
阿弦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着實對這位老者絕無好感,滿心厭惡。
許敬宗看着她冷然的目光……眼前卻頻頻閃現那夜府中廳內對峙的場景,那時候他眼前所見明明正是這個看着有些古怪的少年,但總是不自覺出現的,卻是那景城山莊的女奴。
許敬宗終於說道:“十八子,這世間果真有鬼神之說麼?”
阿弦不答反問:“您問這個做什麼?”
許敬宗沉默。
就在許敬宗想要放棄上轎的時候,阿弦道:“許大人。”
許敬宗回頭。
阿弦道:“撇開鬼神之說不提,這世間是有因果的。”
許敬宗皺眉。
阿弦道:“當初我去李大人府中,質問他爲何要那樣對待一名弱女子,他振振有辭對我說,劉武周是謀逆之人,他的親族隨之獲罪,自也是待宰殺的牲畜一般,所以他對待牲畜做些禽獸行徑,是理所當然。”
許敬宗喉頭一動:這的確像是李義府所能說的話。
阿弦道:“我當時並沒有回答他,但是現在,我想說的是,人之所以稱之爲人,是因爲頂天立地,亦明白禮義廉恥信,跟禽獸絕不等同,當一個人自比禽獸的時候,就已經不能稱之爲人,他也一定會自食惡果。”
世人只看見李義府被流放嶲州,受盡流離之苦被疾病折磨而死,卻不知他所種之惡果,並未因爲死亡而終結。
阿弦並未細說,許敬宗卻彷彿嗅到了什麼。
雖然是在青天白日下,巍巍大明宮前,他的眼前卻陡然出現鬼嫁女紅衣飄飄的影子,前所未有的真實!
許敬宗後退一步,駭然道:“她、她又來了!”
阿弦順着他目光看去,卻見空落落不曾有什麼異樣。
許敬宗瞪着虛空,徒勞叫道:“你還想怎麼樣?虞氏已經給賀蘭敏之帶走,我並未殺她,我已經仁至義盡,你要找就找賀蘭敏之去!”
阿弦皺眉看着許敬宗,他也轉頭看向阿弦,竟道:“你告訴她,不要讓她再來纏着我了!讓她走!”
阿弦欲言又止。
許敬宗倉皇后退,最後顫巍巍地縮進轎子裡,聲嘶力竭道:“起轎,快!快離開這裡!”
目送隊伍遠去,阿弦覺着有些不可思議。
當鬼魂真的環肆左右,滿是仇恨痛苦之時,當事之人反並不知道。
而如今鬼魂明明已經消散於天地之間,當事人卻忽地恐懼起來。
所謂“疑心生暗鬼”,但這恰恰也是最可怕的,不必再有什麼“怪力亂神”的外因糾纏,當事之人自個兒殘壞的“心”,就是他的死敵。
阿弦無奈地笑了笑。
得得得……緩慢的馬蹄聲響起。
阿弦正垂首等候敏之,聞聲擡頭看去,卻見前方數匹馬而來,其中一個衣袂飄飄,髮髻慵懶地斜散,竟是個嬌美婀娜的少女。
這一行人說說笑笑,靠近丹鳳門,其中一個白麪斯文的青年掃一眼旁側,忽然道:“阿月,你看那個小子,正是你哥哥最近收的跟班兒。”
那美貌少女轉頭嬌俏地打量,忽地笑道:“生得真是不錯,倒果然是哥哥的品味。”
白麪青年道:“這孩子看來年紀不大,阿月,你該問問你哥哥,他是不是轉了性子,開始喜歡這種漂亮的孩子了。”
就在兩人說笑之時,阿弦看着這青年,眼前卻忽地閃現一幕。
“許公如何不明白?連一向堅若磐石的崔曄,那夜都同周國公一道,他的用意如何,豈不是昭然欲揭了麼?”
許敬宗道:“崔曄跟賀蘭敏之一道?樑侯只怕言過其實了。”
青年笑道:“許公尚且還在夢中呢,崔曄自在羈縻州受傷回來,性情好似有所改變,誰知道這塊磐石還會不會像是先前那樣堅不可摧呢。”
許敬宗道:“樑侯是何意思?”
青年道:“我的意思,勸許公不如趁着一切尚未翻天,以退爲進,急流勇退罷了。”
許敬宗十分吃驚:“你想讓我退出,讓我辭官?不!我不會辭官!”
青年道:“難道許公還以爲自己能如李義府般隻手遮天良久?先前貴府之中,長公子因何被流放嶺外,許公雖不說,難道還能瞞得過天后的耳目去?天后已經心生不悅,只是她念在您當年的功勞份上,不肯計較而已,若這種事更多兩件兒,許公覺着天后還會不會站在您這邊兒,亦或者……丟卒保車?”
許敬宗鬍鬚顫動,眼神猶疑。
青年道:“李義府就是不懂得急流勇退的意思,所以鬥來鬥去,終於把自個兒給流放在外,弄得身敗名裂……這還是陛下跟天后格外開恩,不然,滿門抄斬都是輕的!至於許公……許公誠然爲皇后立下過汗馬功勞,但如今已不是許公的時代了……李義府的例子且在眼前,許公且好生想想。”
阿弦回過神來的時候,樑侯武三思已經陪着魏國夫人進了丹鳳門。
兩人都不曾下馬,悠閒自在地騎馬直入,沿着御道往含元殿方向而去。
隨風而來的是武三思的聲音,道:“皇上這樣寵愛阿月,只怕很快就要封你爲貴妃了。”
魏國夫人道:“你瞎說,皇上雖然肯,可興許有人不肯。”
武三思道:“什麼人這樣大膽?”
魏國夫人道:“你還問我,我問誰去?”
武三思笑道:“原來如此……不過,只要你……我有辦法……”
他的聲音忽然降的十分之低,最後只聽見魏國夫人一聲嬌笑,不知究竟。
一個時辰後,賀蘭敏之的身影方出現在含元殿前的御道之中。
敏之的臉色卻有些陰沉,他一言不發地出了丹鳳門,翻身上馬。
馬鞭當空揚起,一聲響亮,馬兒吃痛,長嘶一聲,往前疾馳。
阿弦見情形不對,忙也翻身上馬,她的馬術極爲普通,哪裡追的上敏之,才轉出宮道,就見前方那影子如離弦之箭,黑金大袖一揚,就消失路口了。
賀蘭敏之騎馬衝出宮道。
前方就是朱雀大街,街上依舊行人如織,敏之卻絲毫不停,幸而他走的是中間車馬行走的路,饒是如此,因速度太快,讓許多車輛避讓不及,慌張之際,頓時碰了好幾輛。
這些人並沒看清是敏之作亂,一個個胡亂叫罵:“哪裡來的混賬這樣不長眼?是趕着去投胎麼?”
又有的道:“看跌下來摔不死你這王八!”
敏之正在放縱狂性橫衝直撞,忽然聽見這兩句,眼神一變,猛地勒住馬繮繩,打馬迴轉。
對面正是阿弦匆匆忙忙趕上,見敏之去而復返,本正鬆了口氣,不料他居然衝到那停在路邊的馬車旁,不由分說舉鞭子亂揮下去。
頓時之間,原先放聲辱罵的那幾人已經受傷,慘叫連連。
阿弦心急如焚,高叫道:“周國公!”
不顧一切地也打馬奔到跟前,翻身下馬上前攔住:“快住手!”
敏之已經紅了眼,幾乎都沒聽見阿弦在叫他,鞭子亂揮之中,竟向着阿弦身上招呼過來。
阿弦要躲開本也容易,但她一閃開的話,身後那兩人勢必遭殃。
當下一咬牙,阿弦擡手,想要將鞭子握住。
這一招兒對付普通人自然使得,可敏之本也非泛泛之輩,又是帶怒出手,鞭子揮起來霍霍有聲,之前被他打到的那幾個人無一例外都已經倒地。
除非是內功深厚或者會使巧勁兒的高手才能“藝高人膽大”,用這種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接住鞭子,但阿弦兩者都不是,只能硬碰硬罷了。
就在危急時候,阿弦忽地大叫:“楊小姐!”
敏之正惡狠狠地將落鞭,聞聲手腕一抖。
那鞭子靈蛇似的騰躍而起,堪堪避開了阿弦身側,鞭稍重重地砸在地上,青石板路上竟被甩出了一道淡白痕跡!
阿弦嚥了口唾沫,暗念了聲“僥倖”。
敏之定睛,等看清是阿弦之時,濃眉緊鎖。
敏之道:“是你剛纔喊楊……”戛然而止,敏之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騙我。”
阿弦看着他森森的目光,轉頭四顧。
這會兒街邊上遠遠地站着好些圍觀的人,因見敏之暴戾之舉,都唯恐波及,見阿弦硬是攔下,一個個不約而同發出驚歎之聲。
阿弦道:“我沒騙你。”
敏之心頭一動,隨着她目光看去,越過人叢,卻看見百步之外,路邊上正停着一輛馬車,以他的眼力當然看出那車是誰家所有。
但就在被他目光掃過之後,馬車緩緩後退。
就在衆目睽睽下,馬車掉了個頭,往來路上去了。
敏之怔怔看着這一幕,將手中帶血的鞭子一扔,重新翻身上馬。
這會兒早有人認出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周國公賀蘭敏之,原先那些叫嚷的人都後悔不迭,怎麼會知道偏遇上這位煞星?如今得了一條命已經是白賺了的,忍痛捱屈默然四散。
兩側百姓們竊竊地指點,卻敢怒不敢言。
阿弦聽着傷者痛呼,看着地上斑斑血跡,猶豫了會兒,正要撿起那帶血的鞭子,便聽有個沉穩的聲音問道:“是什麼人鬧事?”
人羣自動分開,讓出一條道來。
不知是誰歡呼了聲:“太好了,禁軍來了!”
阿弦擡頭看時,卻見一隊人馬威風凜凜地走了出來,這一小隊大概有七八人,一個個身着鎧甲,武器鮮明,看着訓練有素。
阿弦正是個俯身撿起鞭子的姿勢,這樣擡頭的角度有些詭異,所以當她看清楚來者是誰的時候,整個人腦中空了一片。
來的這一隊,正是衛戍京師的禁軍,隸屬於金吾衛中的南衙十二衛,領頭的一位,相貌堂堂,加上身着鎧甲,更顯得英武挺拔,俊朗非凡。
雖然比先前的氣質有所變化,但那眉眼卻是阿弦最熟悉不過的……
阿弦呆呆道:“大哥?”
真想不到,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跟“離家出走”的陳基再次相遇。
當陳基看見阿弦的時候,目光裡先是掠過一絲訝異,然後卻又歸於平靜,平靜的彷彿在他面前的並不是桐縣的萬般,親如手足的阿弦,而只是一個陌生過路之人。
“是何人街頭鬧事傷人?”陳基喝問。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阿弦卻張不開口。
還是圍觀百姓們熱心,有人高聲叫道:“是當今周國公賀蘭敏之!”
陳基皺眉,盯了阿弦片刻,吩咐身邊兒士兵:“詢問這些人的口供……方纔是誰供認,也找出來帶走。”
底下那些禁軍們領命,而原本在人羣中提供線索的那人聽見,嚇得低了頭悄悄地逃了,其他衆人也怕惹禍上身,熱鬧也不敢看,紛紛散了。
陳基則低低對阿弦道:“你跟我來,我有話親自問你。”
阿弦拎着那條“兇器”,呆呆站在原地,挪不動腳步。陳基握住她的手腕,硬是將她拖着走開數步,離開了人羣。
至行人少處,陳基才鬆開阿弦,俯身道:“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這種關切的語氣,跟方纔那個公事公辦的口吻判若兩人。
阿弦愣愣地看他:“你……”
陳基道:“真的是周國公傷人?怎麼是你在善後?以後若遇到此種情形,且記得不要傻傻地留在現場等人去捉!知道嗎?”
阿弦聽着他熟悉關懷的聲音,不覺一陣鼻酸:“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陳基一怔:“傻子,我是在教你避禍,爲了你好,你怎麼不懂?周國公雖然勢大,但有時候官府不得不做做表面文章以消民憤,如果真有鬧得無法開脫的時候,你留在現場,豈不是就成了替罪羊了?明白了麼?”
阿弦無法抗拒他滿是關懷的眼神,點點頭:“明白了。”
陳基鬆了口氣:“行了,這件事我替你擺平,你先去吧……”
阿弦不動:就好像在桐縣當公差的時候,遇上難辦的事兒,陳基也會是這樣的口吻——“這個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阿弦的眼圈跟鼻子都紅了。
陳基眨了眨眼,忽地又問:“周國公……待你可好麼?”
阿弦不答。陳基喃喃道:“我本來以爲你會跟着崔大人,沒想到……罷了,橫豎你機靈些,既來之,則安之。”
說到這裡,那幾個禁軍在叫陳基,陳基忙對阿弦道:“記得我的話,好好地……照料自己,聽見了麼?”
阿弦還沒開口,陳基在她肩頭一拍,轉身去了。
阿弦站在街角,怔怔地看着陳基回到現場,他很有氣勢而肅然地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衆人頻頻點頭,十分信服似的,然後陳基帶人離去。
阿弦回到周國公府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時辰後了。
門上一打聽,原來一刻鐘前賀蘭敏之才進門。
尚未進廳,就聽見裡頭傳出奇怪的聲響,似有人在痛苦的呻/吟。
阿弦想起在路上被敏之痛鞭的那些無辜之人,只當他又將怒氣轉到府中,當即叫道:“殿下!”
皺眉奔入廳中,纔要喝止敏之的暴行,目光轉動,卻忽地看見十分奇怪的一幕。
敏之按着一個丫頭,衣衫凌亂,正在做那種苟且之事。
阿弦正心中慍怒,不期然看見的是這樣一幕,頓時覺着自己的雙眼像是被什麼弄瞎了。
偏偏賀蘭敏之道:“叫我做什麼?”
他問了一句,又按住那丫頭,開始有條不紊地動作。
阿弦幾乎無法相信,脣動了動,忙轉身又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廳內又傳出那丫頭“慘叫”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似的。
阿弦聽不下去,正要先離開,廊下雲綾走來,悄悄地對她招了招手。
阿弦只得走了過去:“姐姐叫我何事?”
雲綾握住她的手,將她拉着走過廊下,來到廊亭之中方止步。
“你們方纔出去,碰見什麼了?”雲綾問。
“沒碰見什……”阿弦纔要回答,略略停住,“之前從宮中出來,周國公臉色就不大好,在街頭還打傷了人,後來……”
雲綾問道:“你不必顧慮,只管說明,是遇見什麼人了?”
阿弦道:“像是司衛少卿楊大人府上的。”
雲綾微微一笑,似意料之中:“是楊小姐麼?唉,我就知道一定跟她有關。”
阿弦不解。
雲綾出了會兒神,對她笑笑:“你大概不知道主人跟楊家的關係?”
說罷弘農楊氏跟賀蘭家的瓜葛,雲綾道:“至於這位小姐,原本小的時候,我們主人是最疼她的,常常帶着她一塊兒玩,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忽然生分起來,但主人雖不說,我也知道他心裡是有些放不下。”
阿弦想起之前在楊府的情形,遲疑道:“姐姐的意思是……是賀蘭公子喜歡這位小姐麼?”
雲綾低聲笑道:“之前主人不是已經領你去過一次了麼?我就猜遲早都瞞不過你的。不錯,主人的確是很喜歡楊尚小姐,只可惜……”
阿弦問道:“可惜什麼?”
雲綾嘆道:“今日主人進宮是爲了何事,你雖不知道,主人也沒說,我卻猜了個大概。”
舉手遮在嘴角兒,雲綾悄悄在阿弦耳畔道:“我聽說,近來聖上聖後在給太子殿下擇選太子妃……而楊小姐就是他們看中之人。”
阿弦詫異:“原來楊小姐就是準太子妃?”
雲綾點頭,有些惆悵之色,幽幽地說:“所以你該知道,爲什麼主人竟如此盛怒……幾乎失控了。”
正說到這裡,前方一陣叫嚷,雲綾生恐有事,忙起身。
且說阿弦無意中知道了敏之居然還有這種“心事”,又念及方纔廳內那場突如其來,仍想趕緊先出府罷了,她特意繞了翼廊,打算從側門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づ ̄3 ̄)づ╭?~鞠躬,超級感謝~
阿弦說起桐縣生活,書記問“那我呢”那段,莫名想起那個著名的廣告,於是代入一下,大家請用那個語氣來念出以下這段——
書記:我是你的什麼?
阿弦:你是我的玄影啊~~
書記:啊~~我居然是一隻狗~
阿弦:這樣就很好養活啦!
(咳,以上小劇場純屬惡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