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唐使驛館發生命案, 大理寺第一時間派人前往。周利貞這會兒還只是低級仵作, 並沒有資格前往。
他到前頭打聽了一下情形, 正要回殮房去,忽然聽到身後有人道:“蒲俊。”
整個長安城裡,知道這個名字的大概不超過四個人。
——除了他的義父周興, 那個吏部的崔天官也有可能,袁恕己,以及……
“蒲俊”早就聽出了這叫自己的人的聲音, 事實上, 他早就等這個人等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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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回頭, 周利貞的臉上露出一抹極爲奇異的笑, 像是如臨大敵,又像是如釋重負。
然後他緩緩回頭, 望着身後的那人, 恭敬地拱手行禮:“見過女官。”
阿弦望着面前的少年, 跟當初一別相比,他的身量長了不少,足足比先前要高出兩個頭去, 雖然仍是有些偏瘦的身段,卻不似當初的單薄, 透出些精幹。
瞬間跟她對上的這雙眼睛,鎮定自如, 沒有驚懼, 沒有心虛, 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麼,怪不得當初袁恕己跟她說起的時候,會是那樣略帶疑惑的口吻:人真的會變嗎?
如果真的那麼容易變,就沒有“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句話了。
阿弦道:“你還認得我?”
周利貞竟然露出類似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回答道:“這是自然了,我怎麼會忘了女官呢,不過當初……我還只當您是個男子,卻着實想不到,竟然是如此了不起的巾幗英雄。”
阿弦直直地看着他,但卻不得不承認,只是察言觀色的話,她也無法分辨眼前的少年話語中幾分真假。
“你爲什麼會到大理寺當差?”阿弦問道。
周利貞很是沉着地回答:“原先跟義父來到長安,我也並沒什麼一技之長,多虧義父指點,讓我在殮房做點雜務,漸漸地纔跟師傅們學了點東西,雖然還不成器,但到底也能靠自己雙手吃飯了。”
這話說的越發誠懇了,再加了一點靦腆笑意。
如果是從別的什麼人嘴裡說出來,興許阿弦就相信了。
往前走了幾步,幾乎走到周利貞身前了,阿弦緊緊地盯着面前的這雙眼睛,清晰地說:“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也知道一切絕不是像你現在說的這樣單純,而你,你也總該明白,——就算你騙得過天下人,也絕對騙不了我。”
在阿弦的注視之下,少年的眼神微變,脣角細微地牽動了兩下,然後他笑了笑:“女官……在說什麼?”可是這笑已經不似先前那樣無懈可擊□□無縫了。
大概是發現了自己的口吻有些異樣,周利貞又謙和地補充道:“我知道我之前做錯了很多事,但是天生有那樣的父母非我所願,而我因爲他們的緣故自然也學了很多惡習……我跟袁少卿說過了,我已經幡然悔悟,決定從新開始,所以連名姓才都改了。——女官當然可以疑心我,但我真的跟以前不同了。”
阿弦看着面前這張看似誠懇無害的臉,卻絲毫不爲所動。
她心底對“蒲俊”,或者周利貞的感覺,從在桐縣直到長安,從來都不曾變過。
她永遠記得在看見袁恕己的“未來”時,那種慘痛悲駭的感覺。
這種感覺一天沒有消失,她就一天不會失去警惕。
阿弦冷然道:“你不必跟我說這些,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的眼睛能看的到,我也正是想告訴你這個:你要記住,有我在的一天,不管你做什麼,都可能被我知道,而我也會一直都看着你。”
周利貞喉頭動了動,是嚥了口唾沫。
然後他似苦笑般道:“那好,只怕是要讓女官失望了而已。”
阿弦冷冷一笑,牢牢地盯着他,腳下後退一步。
就在她將轉身之時,卻又回過頭來。
周利貞面上的笑正在緩慢消失,見她驀然回身,微驚之下才又慢慢漾開。
阿弦眯起雙眼,道:“如果你真的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如果真的是我錯看了你,那麼,你就儘量如你方纔所說一樣,循規蹈矩,不要作亂最好。但是千萬不要讓我發現你有任何的企圖,只要我發現一絲不對,我向天起誓,我會在所有律法能審判你之前,親手殺了你。”
阿弦從沒有過這樣濃重的殺意,更不曾對誰說過這樣無法無天的話。
但是眼前的人毫無疑問是個例外。
例外到當她說出這些跟律法不合的話來的時候,一絲的遲疑跟不安感都沒有。
而聽了阿弦這些話後,就像是豳州凜冽的北風吹過水麪,周利貞的笑臉也正在僵硬,就在那笑容幾乎要像是結冰的水面一樣凍出裂紋然後化爲粉碎之前,阿弦一笑,轉身拐過廊下。
隨着阿弦身影消失在角門,周利貞面上那點兒笑,就像是黃昏最後的一抹光,倏忽就消失在漫漫長夜裡。
***
且說明崇儼見阿弦離開,雖覺着她的神情不對,但也顧不得去理會,只是往大牢去見阿倍廣目。
因涉及外國使者,袁恕己下令嚴禁任何人探視,可是明崇儼並非他人,當初也是他跟周國公武懿宗一起把阿倍廣目送了來的。獄卒便特別放行。
往內走的時候,明崇儼隨口問道:“囚犯在此,可有什麼異樣麼?”
獄卒道:“回大夫,並沒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他安靜的很,被關入牢房後就一直打坐似的,不說話,也不吃東西,昨夜少卿要提審他,他都是那副睡過去的樣子不理不睬呢,惹得少卿很不高興。”
明崇儼皺皺眉,袖手入內,那獄卒送他來到監牢門口,指着裡頭道:“您看,他還是那個樣子。喂,我們明大夫過來看你了!”
明崇儼往內看了眼,果然見阿倍廣目盤膝背對着此處,安靜的像是一尊假人。
“把鎖打開。”明崇儼吩咐獄卒。
獄卒有些爲難,明崇儼道:“少卿那邊我來擔待。”
獄卒這才掏出鑰匙開了鎖,明崇儼走了進去,到了他旁邊,垂眸望着陰陽師合眸入定似的模樣,他額頭上的印記還在,臉色卻更白了幾分。
明崇儼道:“你爲什麼不吃不喝?”
阿倍廣目不言語,置若罔聞。明崇儼忖度道:“你總不會是想要絕食求死吧。”
面對仍舊沉默的陰陽師,明崇儼想了想:“昨晚上驛館發生了命案,你猜是誰死了?”
阿倍廣目的眼睛一動,果然睜開了。
明崇儼道:“你要是還不動,我幾乎以爲你也已經死了。原來你對你們使團之事還是極在意的。之前一口承認罪行,只怕也是怕我們追究到別人身上吧。”
阿倍廣目皺眉:“沒有什麼別人。”
“沒有?”明崇儼笑笑:“這麼說,你們的主神小野一郎,是因爲什麼被同僚所殺呢?”
阿倍廣目驀地轉頭,忍不住流露驚疑之色:“什麼?主神大人被……殺?”
明崇儼道:“你想袒護的人,是不是就是他?”
阿倍廣目只是瞪大雙眼望着明崇儼:“主神是被誰所殺?”
明崇儼道:“不如你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我自然也把我所知道的盡數告知。”
目光相對,半晌,阿倍廣目閉上雙眼,嘆息說:“爲什麼會是這樣,原本一切該從我結束纔是。”
等到阿弦來到的時候,阿倍廣目終於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明崇儼。
原來,主神小野一郎原本出身武士家族,他的家人都在高麗一戰中陣亡,這對他而言,自然是極大的仇恨跟恥辱,所以他處心積慮地參與到遣唐使節團中,想要伺機報復大唐。
他雖然也有法術,但是陰陽師裡修爲最高的卻是阿倍廣目,所以小野一郎暗中跟阿倍廣目密談,威脅他跟自己一起實行報復大計。
阿倍廣目道:“我是來到大唐後才知道,爲了這件事,主神已經謀劃了很久,他留了家族的死士在我們國家,如果我不肯聽命,等到我們啓程回到本國之日,就是我的家人們罹難之時,他還拿出了幾樣信物給我看。”
舉手入懷中,拿出那面小小地古鏡,阿倍廣目摸索着鏡面,道:“這是家母的遺物,之前我離開本土的時候把它送給了我的侄女,她答應我會貼身保存,那纔是個六歲的孩子。”
明崇儼道:“你的法術能力在他之上,難道無法反制嗎?”
阿倍廣目道:“我也曾想過反制,但是主神所擅長的跟我不一樣,而且很能窺測人心,那次我跟不繫舟的人暗中合作,本來想借助他們的力量不知不覺地剷除主神,卻被他用分/身之術瞞天過海,讓不繫舟的殺手以爲已經完成了任務,此後主神更加警惕,說如果我再有異心,他就要在我家人的身上報復,我不能拿他們的安危冒險,從此只能放棄這種想法。”
明崇儼想到上次高宗夢魘,原來陰陽師是因爲這個纔跟不繫舟交易。
明崇儼問:“既然如此,爲什麼我找到你的時候,你會直接承認罪行,不是該矢口否認嗎?”
阿倍廣目一笑:“我知道明大夫的能力,爲什麼要無賴一樣抵賴呢。而且我也不想再當傀儡了,如果能夠被你們殺了,主神大概不至於因此而爲難我的家人吧。”
明崇儼眉睫一動,舉手從袖子裡掏出那兩個破舊的式神:“這個東西……以你的能力,就算是要聚魂,也不必留下如此直接昭明身份的式神,只要沒有這個,我的懷疑就只是懷疑而已,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阿倍廣目似笑非笑道:“你就當我是喪心病狂了吧,在大唐的國土之上做陰陽道,但陰陽道本就源自中華,這樣做就等同於在魯班門前弄斧頭而已,我本來就知道這是個行不通的死局,不怕做的明顯些。”
“不,”明崇儼道:“你的確是故意這樣,但並不是喪心病狂,而是你想讓我發現,你想讓我找到你,結束這一切,是不是?”
阿倍廣目一笑垂眸,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流螢斷續光,明滅一尺間,如果是這樣結束,未必不是最好的解脫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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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崇儼跟阿弦離開之時,阿弦道:“這麼說來,阿倍廣目倒也算是迫不得已。”
明崇儼道:“是啊,他的母親早亡,所以他越發重視親情,當然容不得有人傷害他的親人。可是觸犯我大唐律法畢竟是事實,因此而死……實在是有些可惜了。”
阿弦不言語,過了會兒才問道:“那個小野一郎怎麼會被反殺了呢,有些古怪。”
兩人正說着,就見一隊人從前方而來,中間一個正是袁恕己,幾名差官似押解狀帶着一人,卻是倭國的遣唐使副使,大島渚。
明崇儼見狀:“好了,答案來了,問少卿自然就知道。”
見了袁恕己,先問他驛館中情況如何,袁恕己道:“我趕到的時候,遣唐使中的主神已死,死因是被硯臺擊中了後腦。殺人者正是大島渚,另外還有一個證人。”
兩人便問證人是誰,袁恕己道:“是河內鯨。他原本有事要尋小野一郎,來到的時候,正好看見小野掐着大島渚的脖子,而大島渚在危急關頭抓住桌上硯臺,給予致命一擊。”
明崇儼跟阿弦聽罷,這才把阿弦夢中所見說了,又將方纔見過阿倍廣目的情形說明。
袁恕己道:“原來果然是小野一郎主謀?我問大島渚因何殺人,他還吞吞吐吐地不肯承認,只說是爲了自保。我正懷疑這其中有什麼蹊蹺呢。如果是因爲大島渚發現小野一郎跟雍州之事有關而質問,小野欲殺人滅口,時運不濟反而被殺,這一切倒是說的通了。”
明崇儼道:“但大島渚跟阿倍廣目一樣,爲了避免事態擴大連累整個使團,所以纔不肯招認主神也跟雍州之事有關。”
阿弦道:“少卿只當不知,再仔細審問大島渚。”
袁恕己道:“放心,這件事非同小可,我當然要細細審問,主謀就這麼死了……總覺得陰差陽錯的,意猶未盡。”
明崇儼道:“害人終害己,因果如此而已。”
袁恕己不以爲然,道:“因果?若一切都指望因果,要我們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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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袁恕己詳細審訊,大島渚果然一一招認,就跟阿弦夢中所見幾乎一樣。
而阿倍廣目聽說副使已經招認,又加上河內鯨前來勸說,就也將實情供認不諱了。
案情大白,所有卷宗遞呈進大明宮。
在袁恕己看來,這阿倍廣目雖然是被脅迫,但觸犯律法是板上釘釘無法否認,如今小野一郎身亡,阿倍廣目自然要被處以極刑。
不過,數日後宮內傳達出來的旨意,卻並沒有處死阿倍廣目之說。
袁恕己深覺詫異,找大理寺卿詢問,正卿卻也說不明白。
直到後來,袁恕己才通過其他方式得知,原來是明崇儼在皇后面前爲阿倍廣目求情,是以天后才格外開恩,並沒有下旨處決陰陽師,反而許他在遣唐使啓程之日一併迴轉倭國。
袁恕己聽說此事後,大爲不快,卻也並沒有別的法子。
而就在三月三來臨之際,沛王李賢跟太平公主也自雍州回到了長安。
因爲先前雍州之事沛王做的極好,二聖下旨,將沛王徙封雍王,在雍州牧外,又授以涼州大都督、右衛大將軍之職位,食實封一千戶。
但正是因爲雍王李賢回到長安,纔剛死裡逃生的阿倍廣目的命運,卻又出現了令人意外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