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袁恕己罵出那些話之時, 阿弦覺着身上血熱沸騰, 就算此刻跟英俊講述,那種感覺仍如此真切。
屋內光線越發暗了幾分, 不知哪裡飛來一隻倦鳥,停在外頭的梅枝上, 隔窗唧唧叫了幾聲,又撲棱着飛的無影無蹤。
英俊聽了阿弦所說, 也明白了爲什麼先前阿弦纔回來的時候,舉止語氣是那樣奇異。
經歷過這樣詭異跌宕之事,任是誰也不會無動於衷毫無反應。
英俊道:“果然是袁大人的行事。”
阿弦又喝了口蜂蜜水,試圖平復又開始起伏的心情:“阿叔是什麼意思?”
英俊道:“不動則已,一動必中,痛快乾脆, 絕不拖延。”
阿弦“咕咚”將水嚥下,忍不住笑起來:“我若是告訴袁大人, 他想必會喜歡。”
英俊不答:“後來如何處置?對了……”
阿弦本正要回答, 見英俊若有所思,便問:“怎麼?”
英俊道:“屍首。”
阿弦詫異,又點頭道:“阿叔,若是你好些了, 倒是可以到衙門當差,可不就是這個麼?”
雖然有了兩名人證,但畢竟尚無直接有效的物證,到目前爲止這案子裡最缺乏的, 也是最有力的物證,就是受害者的屍首。
可是歐家裡夭亡的那些嬰孩們,要麼是未成形小產,要麼是極年幼,按照本地習俗,意外夭折的孩童甚至不能進家廟,多半隻草草地燒化了事。所以事到如今,大多的屍骨早就蕩然無存,要找到有力之證談何容易。
但沒什麼能難得到袁大人,他命衙役隨着歐家管家前往祖墳,按照名冊所列,點算起出三具棺木,其中一個是歐添跟曹氏的次女,因歐添堅持的緣故,安葬於此,另一個便是芳姑。
棺木起開後,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道貼在木板上的黃色符紙,不知爲什麼缺了一角。
招縣的仵作戰戰兢兢上前,卻不知該如何着手查驗這因過了太久早就面目全非的屍首,最年代久遠的那具已經化作白骨。
幸而事實上也不必仵作費力,他在查驗那白骨之時,一眼便看見在白骨的腰部下方,有幾支已經生鏽了的幾乎朽化了的……針。
仵作震驚之下,忙又查驗其他兩具,除了芳姑的致命傷是在頭骨上外,在歐添次女的屍首之中,也同樣發現兩枚極細小的繡花針。
在場目睹此情的所有人都駭然失魂,才知歐添所說是真。
如今人證物證都有了,一切不必多言。
那時,袁恕己思考片刻,憂心忡忡道:“正如你們所說,歐老夫人年事已高,只怕經不起什麼折摧,這縣衙的牢房又陰暗潮溼,非人能居的地方……”
衆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知他爲什麼又開始說好話似的。
袁恕己接着說道:“所以本官想,還是及早宣判此案,一來給老夫人一個痛快,二來,免得她真的忽然死了,豈不是避過了真正的刑法?那可大大地不妥。”
頓時驚倒了一堆人,這才知道自個兒太天真“善良”了。
尤其是那些曾爲了歐老夫人求情的人等,一個個似熱鍋上的蚰蜒,等待袁大人的宣判,彷彿下一刻便有烈火焚身。
袁恕己摸了摸下頜:“這歐馬氏所作所爲,本當凌遲處死,以警惕世人。但本官仁慈,念她年紀大了,便格外開恩,只斬首示衆就是了,從犯王氏,判決絞刑,兩天後同日執行。”
——“我即是王法,我所做的就是王法。”
他不用多嘴,衆人已深明。
一陣突如其來的譁然,轉瞬卻又死死壓下。
歐榮幾乎暈厥。
無人鼓譟,無人敢再挑戰刺史大人之威。
袁恕己又道:“另外,爾等所有求情的這些人,男子杖責二十,女子掌嘴三十,每家罰銀五十兩,若無錢交罰則入獄服刑半年。如何諸位,你們可滿意本官的‘網開一面’?”
他笑的不懷好意而自在輕鬆。
趙縣令戰戰兢兢:怪道先前袁大人叫人上堂“暢所欲言”,原來果然是“多多益善”。
有人委頓倒地,有人跪地相求,有人鬆一口氣,有人悚然自惕。
阿弦道:“阿叔,若不是親眼看見,我還不知道袁大人厲害到這地步,那些人徹底沒有法子,活該,誰讓他們善惡不分呢?這樣還是便宜……”
阿弦還未說完,忽見英俊擡起左手,對她做了個手勢。
阿弦一時看不懂是何意思,本能地想問,英俊卻又換了個手勢,長指往窗外一點。
就在這時,阿弦也聽見窗外似乎有一絲異動。她皺皺眉,將杯子放下,轉身往外。
掀開簾子,悄無聲息來到堂屋門內,阿弦靜了會兒,將屋門慢慢拉開。
就在她面前的院子裡,靠近東間窗下處,居然站着一個人,正歪着身子,側耳向着東間彷彿是個聽說話的鬼祟姿態。
阿弦也認出此人是誰,瞬間心裡不快。
就在阿弦開門的時候,那人也發現了,忙站直了身子,向着阿弦訕笑道:“喲,阿弦果然在家呢?我看着門開着,就心想進來瞧一瞧,也知道你們家裡有病人,所以不敢先高聲叫嚷,若是你不在家,我悄悄地就走了,可巧就在。”
阿弦道:“三娘子有什麼貴幹,我伯伯不在家,等他回來你再來吧。”
陳娘子好似沒看見她的冷臉,反而走了過來,越發笑道:“瞧你說的,我找他幹嗎,我是來找你的。”
阿弦道:“找我做什麼?”
陳娘子剛要說話,又看一眼東間:“對了,我來了這麼多次,也都沒見見親戚呢,不知病的怎麼樣了?”
她說話間,竟邁步往堂屋裡走去,阿弦忙後退一步,張手攔在屋門口:“他睡着了。不用勞煩。”
陳娘子止步:“我才聽見你們在裡頭說話呢……”
阿弦道:“話說完了,他就睡了。”
陳娘子瞅着她,巧言又笑:“那好,改日再見也使得。”她一拍手道:“這次我是路過,並沒帶些探病的東西,改日正好兒。”
阿弦道:“不用了,阿叔不吃外頭的東西。”
“阿叔?”陳娘子嘖了聲:“聽說是老朱頭的堂弟?阿弦怎麼這麼護着他呢?”
阿弦道:“是親戚,護着怎麼啦?”
“護着好!”陳娘子喜笑顏開,上前握住阿弦的手腕:“親戚當然要相幫親戚了,你過來,我正好有事跟你說……”
不巧正碰到阿弦的傷處,阿弦疼得叫了聲,甩開她的手:“三娘子,你別想錯了,我跟阿叔是親戚,跟你卻不是。”
陳娘子斂了笑,橫看她一眼:“阿弦,一家人怎麼說兩家話,阿基在的時候,你跟他好的那個樣兒,在我眼裡,就當你們是弟兄看待了,如今阿基走了,怎麼就翻臉不認人了?若阿基知道了你說他傷心不傷心?”
阿弦拉拉衣袖,道:“有什麼可傷心的,陳大哥一個人給你們當牛做馬還不行,還要搭上我麼?你打錯了主意。且陳大哥從來不會強迫我做什麼事兒,更不會因此而傷什麼心。”
陳娘子皺眉,似是個要翻臉的模樣,陰陰晴晴了一陣兒,卻又仍是和顏悅色起來:“你這孩子,撇的這樣清做什麼?當初阿基在的時候何等照拂,若不是他,你能進縣衙?如今又怎麼能在府衙刺史大人身邊兒風生水起人人羨慕的呢?你也知道阿基是很照顧親戚的,你就權當替他幫個小忙盡點心,又能怎麼樣呢。”
阿弦道:“如果真的是小忙的話當然使得,可惜你們家裡的沒有什麼小忙,必然又是誰打傷了人,誰調戲了女子,誰偷雞摸狗……一般強盜偷兒賊。”
陳娘子本是想哄騙着,讓她爲自己辦事,又因爲聽說阿弦去了府衙,被袁大人“重用”,故而一門心思要籠絡。
可聽阿弦的話說的絲毫不留情面,她也掛不住臉了,當即掐腰道:“小兔崽子!陳基在的時候還對老孃好言好語的呢,你算什麼東西,敢這樣打我的臉?什麼強盜偷兒賊,越發說出好聽來了,陳基算是白帶挈了你,人走茶涼,纔看出竟是個白眼狼。”
一剎那,彷彿從披着羊皮的狼徹底變成了精神抖擻的母老虎。
阿弦其實不慣跟人爭吵,猛地見陳娘子翻臉比脫褲子還快,且聲若虎吼,氣勢驚人,不由呆了呆:“你、你纔是白……”
陳娘子卻是個撒潑罵街絕不輸人的主兒,口齒伶俐繼續說道:“做人當知道感恩,若不是陳基當初照料你,你會有今日麼?年紀這樣小就無情無義的,小心天打雷……”
正唾沫橫飛,便聽有人道:“阿弦。”
陳娘子一手掐腰一手指天,嘴巴微張,眼珠子情不自禁轉向東間窗戶。
隔着窗櫺紙,裡頭的人道:“給我倒杯水。”
阿弦瞥一眼陳娘子:“好的阿叔。”轉身跳進堂屋。
陳娘子好不容易放下手,鬼使神差地跟着走過來,正要邁步進去,門扇“啪”地在門前關上,差點兒拍到她的臉。
陳娘子“嗷”地叫了聲:“小兔崽子……”
才罵了聲,門口有人道:“這是在罵誰呢?”
陳娘子心頭一震,即刻想起自己的來意,頓時後悔方纔沒按住脾氣,忙換了一張笑臉回過身來:“老朱你可回來了,我跟阿弦做笑耍呢。”
老朱頭將擔子放下,玄影跟在他身側,向着陳娘子便吠了兩聲。
陳娘子作勢踢過去:“真是狗仗人勢,瞎叫什麼?”
老朱頭瞥了眼:“狗衝你叫,是他想護主,這份兒忠心世人身上都難得。現在的世人,多是兩面三刀,口蜜腹劍,裡外不一的小人呢。用着你時,跟你親熱的像蜜裡調油,不用你時,恨不得你是腳上的泥,趕緊甩的遠遠的。這狗就不一樣了,管你家貧家有,貌美貌醜,他都總是不離不棄,你說是不是比多少的世人都強?”
陳娘子只當聽不出他話裡的刺兒,笑道:“老朱你還是這樣能言善道的,什麼蜜裡調油兩面三刀的,我都不懂是什麼意思。”
老朱頭也笑的甚是和善:“那當然,您只管做,哪需要懂呀,只是‘懂’多膚淺,‘做’纔是真真兒的。”
陳娘子捂着嘴笑起來:“我就喜歡你這勁勁兒的。”
老朱頭笑道:“別,我一個糟老頭子可消受不了,您還是喜歡別人去。”
陳娘子尚未達到目的,還要廝纏,老朱頭道:“勞累了一天乏了,要先洗一洗,這一屋子的男人,天兒又黑了,三娘子還是先請回吧,省得給人見了說三道四,那就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陳娘子更加無風生浪:“怕個什麼?您是這把年紀了,阿弦又還是個小孩子,你們那親戚……又是個病號,難道我還能做出什麼來?我瘋了不成?”
老朱頭看一眼東間,忽然語重心長地說:“那可還真未必。”
陳娘子本要走,聽話中有因,便回過頭來,疑惑地看着他。
老朱頭還未開口,隔着窗戶,裡頭阿弦道:“餓死啦餓死啦!只顧閒話肚子都餓扁了!”
老朱頭聞聽,忙道:“好好好,小祖宗,立刻就做飯。”又轉頭對陳娘子道:“三娘子,我不送了,您好走?”
陳三娘子道:“不用送,我常來常往的何必這樣客套。”回身之時又看一眼那東窗,明知道那邊兒有個人,偏生無法看清廬山真面目,但剛纔那淡淡地一聲,卻好似無端把人的魂也勾走了……
三娘子走後,老朱頭關了門,裡頭阿弦跳出來:“伯伯,爲什麼跟她說那許多話。”
老朱頭道:“我說什麼了?沒說什麼呀。”
阿弦哼了聲,斜看老朱頭。
老朱頭笑道:“你怕什麼?”
阿弦道:“我哪裡怕,是討厭她。”
老朱頭道:“你再討厭她也不能跟她硬碰硬,人家是幹什麼的?真撒起潑來你能潑得過她?若再動了手,別看你會幾招功夫,只怕也佔不了上風。”
阿弦惱恨地抓抓頭,老朱頭方軟和了話頭:“好了,不說了,是不是真餓了?我才得了一兜子新鮮蛤蜊,晚上給你做點菠菜蛤蜊湯麪怎麼樣?”
阿弦聽到好吃的,才轉惱爲喜。
老朱頭怕她餓壞了,便去後院拔了兩棵自種的菠菜,又忙去洗手下廚。
阿弦重又回到房中,說道:“蛤蜊湯可鮮了,你一定愛喝。”
英俊不言語,阿弦疑心他累了,便道:“你是不是困了,先歇息會兒,待會飯好了我給你送來。”
廚下的些許動靜傳了進來,英俊靜靜聽着,說道:“你伯伯說的對,以後你不可跟那婦人廝纏。”
阿弦道:“我知道啦。”
英俊道:“你要當心。”
阿弦問:“當心什麼?”
英俊道:“刁婦難纏。”
阿弦“噗”地笑了出聲:“刁婦?虧你想得出,那回我對陳大哥說三娘子勢利刻薄,卻想不到這個詞。”
阿弦的聲音本就有些絲絲地啞,這樣笑起來,就彷彿風吹過海潮,海水漫過沙灘發出的些微響動,漾着一股純淨的歡快。
英俊脣角微挑,阿弦笑了會兒,忽然又長嘆了聲:“唉,我又想陳大哥了。”
英俊的長睫動了動:“哦?”
阿弦道:“伯伯說長安是鬼門關,阿叔,你去過長安嗎?”
英俊不答。
阿弦忽地醒悟:“是我又犯傻了,你哪裡記得。”
英俊微微轉頭,側臉在窗扇的映襯下越發像是道孤冷的剪影。
“長安道一步一個連雲棧,凌煙閣一層一個鬼門關,”他輕聲唸了句,道:“長安,的確是鬼蜮之地。”
阿弦不解:“鬼蜮之地?”
英俊道:“人心詭譎,慾念橫行,其詭詐深不可測。雖然邊境偶有戰事,而長安並無刀兵,但真正殘忍可怖的殺伐,往往不必真刀實槍。”
阿弦似懂非懂:“阿叔,你說的……真好聽。”
英俊一愣:“嗯?”
阿弦道:“聲音好聽,又似有大道理。”她趴在炕沿上,托腮嘿笑:“我真喜歡聽你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夥伴們火力支援~~(づ ̄3 ̄)づ╭?~
其實有一個場景很適合上章的書記,你們感受一下~
書記:我不是單指歐家,而是求情的每個人,都是垃圾!
最近頸椎有點不大好,搖頭晃腦地上來把二更奉上~~麼麼噠,要乖乖留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