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阿弦回到懷貞坊,天色已暗。
還未到門口, 那站在門口張望的小廝早就望見, 一溜煙入內報信。
阿弦才下車,裡頭虞娘子跟玄影便跑了出來。
虞娘子急道:“怎麼纔回來?”不由分說, 握住手拉了進去。
阿弦見她神情慌張,忙問:“有什麼事麼?”
“要不然我怎麼如此着急, ”虞娘子將她帶到院中:“之前宮裡來人,傳了陛下的口諭。”
原來在過午之後不久, 宮中派了人來,傳高宗口諭,請女官入宮覲見。
虞娘子心焦, 纔要叫人去崔府告訴阿弦, 那宦官忙道:“別急,皇上說了, 若女官有事,就不必打擾, 只明兒一早進宮也是使得的。”
說了這句,居然去了。反而讓虞娘子摸不着頭腦。
此後虞娘子左等右等阿弦不回,幾乎忍不住派人去崔府找尋, 但因想那傳旨太監的態度奇異,又怕自己心急反而做錯了事,於是只耐心等候而已。
阿弦聽罷問道:“難道沒說何事,只讓進宮麼?”
虞娘子搖頭。
因爲這突如其來的旨意,讓阿弦心驚肉跳, 幾乎一夜不得安生,直到子時將過,才總算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
阿弦最擔憂的,自是李賢那一節,之前崔曄親口否認了高宗答應李賢的可能,才暫時心安。
可是忽然間又來了這樣一道不明不白的旨意,頓時又惹得她胡思亂想起來。
幾乎就忍不住想去告訴崔曄一聲,但是才從崔府回來,何況不知吉凶,又何必再去讓他擔心,於是按捺作罷。
但就在當夜,阿弦終於明白了高宗傳旨的緣由。
因爲阿弦夢見了……當初在宮中替太平公主驅邪時候的“厲鬼”,確切地說,那鬼卻並不是蕭淑妃。
***
玄影溼熱的舌頭在臉上舔過的時候,阿弦正遍體生寒,一個激靈爬起來,手臂本能抵擋地一擡,正打在玄影的長嘴之上。
玄影“嗚”地叫了聲,跳到一旁,似乎吃驚主人爲何要打自己。
阿弦驚魂未定地四看,當看見是玄影在側,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忙爬起身來把玄影抱了回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對玄影,打疼了麼?”撫摸着玄影的脖子,又輕輕地揉它的嘴致歉。
正虞娘子擔心她晚起,過來探頭叫人,見她抱着玄影在榻上,甚是親熱的模樣,只當是在跟狗子玩耍。
虞娘子便苦笑道:“我這一夜幾乎都沒閤眼,又生怕錯過了進宮的時辰,你倒好,竟還有心情跟玄影玩樂呢。”
阿弦並不解釋。虞娘子又催促道:“快起來,水已經叫他們燒好了,先去洗個澡。”
阿弦這才放開玄影,慢慢下地,想到夢中所見,仍恍惚地神不守舍。
虞娘子幫她將外裳拿來披上,打量她有心事,自嘆了聲:“也不知道突然傳你進宮到底是怎麼樣,心裡總沒個底兒,這一夜都跳的很慌呢。”
阿弦張了張口,最終卻只低低說道:“姐姐放心,沒什麼……橫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呸呸!一清早兒瞎說什麼!”虞娘子一愣,驀地發現阿弦的臉色發白,忙道:“你怎麼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阿弦不答,只是看看外頭,冬日天短夜長,他們又起的絕早,此刻窗櫺紙上仍是一片漆黑,彷彿正值子夜。
眼前卻掠過崔曄清雅的容顏,這一刻阿弦極想見到他,告訴他自己知道的。
然而……
阿弦深深呼吸,向着虞娘子一笑:“沒什麼,你別多心啦。我先洗澡了,不一會兒只怕水又涼了。”
***
阿弦是在興慶殿內見到高宗的。
這位已經“隱退”多時專注休養生息的皇帝,臉色有些微白,這是因爲先前飽受頭風折磨,習慣留下的一點後遺之症,雖然此後竭力調製保養,御醫環繞,高人相助,那病症消除大半,其實卻仍無法完全根治。
高宗斜靠在龍椅上,打量着進殿的阿弦。
對高宗而言,常年跟武后的相處,習慣了武后的行事風格,也漸漸地習慣遷就武后,因此不管皇后想如何行事,幫着理政也好,修改調令黜陟臣子等也罷,不管高宗願不願意答不答應,最後的結果卻是——皇后多半都會達成所願。
對於武后想任用女官這回事,高宗起初也是不以爲然的。
雖然起初,他也曾聽說了那個叫“十八子”的少年在長安裡的種種異樣行爲,但是萬萬想不到,那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少年,竟是個女兒身。
對高宗來說,“十八子”是個極新奇的人物,但也僅止於此。
直到武后溫言善語地勸他任用“能人”,破格提拔,高宗心裡雖淡淡地,然畢竟是皇后所願,便由得她去就是了。
就算阿弦成了女官,後來又接受欽差使命前去江南,且圓滿完成差使,在高宗的眼裡,對於阿弦的印象也仍舊是那個第一次見的時候,有些“懵懂楞怔”的纖弱少年。
正如武后所想的一樣,高宗只是聽說了“十八子”是個女兒身,但在他心目中,卻是半點兒也沒當阿弦是個女子。
所以武后一下就猜出所謂把阿弦配給李賢,這種事絕不是高宗自己的主意。
可是現在,重新看着面前的人,高宗的心思已儼然不同。
皇帝凝視着進門的阿弦,今日她仍穿着女官的官服,卻是秀麗天成,清新出衆,如此伶俐明快,超乎流俗的出現在他的面前。
這一刻皇帝才發現——原來,十八子竟生得……
他有些恍惚地望着眼前的眉眼。
那不同於尋常女子的微微斜飛的明朗的眉形,帶着勃勃英氣,她雖垂着雙眸,但那眉眼,脣鼻……少年般的影子倒影在皇帝李治的雙眸之中。
有些眼熟,有些驚心。
當初賀蘭夫人還在的時候,兩人第一次見阿弦,那會兒阿弦的女兒身身份還未公佈天下。
賀蘭氏曾笑說:十八子像是一人。
高宗問像是何人,賀蘭氏笑道:“像是皇上呀。”
那一刻,高宗只當她是信口玩笑,而賀蘭氏也並未認真。
誰能料想,居然會是“歪打正着”。
李治想到此節,心中模模糊糊升起一個念頭:“先前……怎麼竟沒半點留意?”
***
那夜,忽然得了那夢境之後,李治驚醒過來。
望着圍繞在身邊兒的宮女內侍們,掃過那一張張驚恐萬狀的臉,李治擦擦額頭的汗:“方纔,朕……說了什麼沒有?”
其中一名宦官道:“陛下、陛下似乎在呼喚皇后娘娘……”
另一人道:“陛下可是龍體不適?要不要奴婢們去請皇后娘娘並傳御醫?”
“不必。”高宗回答,“朕……還說了什麼沒有?”
“這……”衆人疑惑地面面相覷,終於一個大膽的宮女道:“陛下彷彿還叫過公主。”
對這些伺候的宦官宮女來說,皇帝多半是做了一個噩夢,夢中夢見了皇后跟公主,如此而已。
但是他們怎麼也想不到,高宗的確是夢見了皇后跟公主,但是此皇后,不是武后,公主,也絕非太平。
在宦官奉上定神茶後,高宗極慢地喝了半盞,那怦然亂跳的心才逐漸安穩下來。
他竭力回想夢境中所見,漸漸地把夢中的每一幕每一句都想了起來,記在心底。
然後高宗開始懷疑,自己爲何會做這樣的一個“夢”。
到底是做夢,還是……見了“鬼”。
而最讓他在意的,卻是之後王皇后的那個“十八子”。
高宗無法確信自己是不是聽明白了,亦或者是無中生有。
這一夜,就在他的胡思亂想之中度過了。
畢竟一個似是而非的“夢”,無憑無據,做不得數,其實當年自從王皇后跟蕭淑妃去後,高宗隱約聽說了些流言蜚語,閒來無事心緒浮動,也會夢見她們……
彷彿真的不足爲奇。
多半隻是因爲那夜見了阿倍廣目《子夜歌》中的蝶舞,所以有所見而有所夢,湊巧罷了。
何況此事非同一般,所以高宗誰也不曾提起。
本來高宗想遺忘這件事、或任由如此過去,誰知此後連着數日,每次入夢,都會夢見慘爲人彘的王皇后,扭曲於地,或者置身缸中,厲聲喊冤,訴說安定思公主還活着的事實。
這彷彿已經不能用日有所見,夜有所夢來解釋了。
他本來想求助於明崇儼,畢竟這種事正是明崇儼雖“拿手”的。
可是高宗又知道,明崇儼是武后的心腹,若是尋常說鬼論神的言語倒也罷了,一旦涉及“小公主”,指不定又會生出什麼樣的波瀾。
***
阿弦來至皇帝面前,站定。
她未敢擡頭,只是瞄了瞄,眼前是那明黃龍袍的一角,底下玄色宮靴。
阿弦心中暗歎。
如果不是昨晚上夢中所見,她又怎麼知道,高宗此刻傳自己入宮的用意呢。
但是就算見到了知道了,又怎麼樣?
當初來到長安,誤打誤撞地進宮。
她第一次見到高宗,是因爲太平公主深宮見鬼,高宗擔憂公主,前來探看。
他是皇帝,同時,也是她從來沒有見過面的“父親”。
對阿弦來說,這兩個身份,不知道是足叫她畏懼,還是足叫她親近。
但她卻只能像是一個尋常不相干的小小臣民一樣,恭敬行禮,仔細應答。
天下之大,唯獨她出身這樣的宮廷,面對這樣的皇室,有親不能認,……甚至阿弦自己也從沒有指望要認。
可誰能想到,就在她幾乎要放下一切的時候,面前的這個人,卻已經——知道了。
昨夜阿弦輾轉過子時才睡着,夢中所見,便是高宗被王皇后的鬼魂驚嚇,得知安定思公主還在人世的一節。
可雖然知曉,所謂君心難測,又怎麼知道高宗傳自己,是吉是兇?
阿弦本想前去崔府告訴崔曄,可想到這一點,生生作罷。
她先是得罪了武后,如果再出點紕漏……若是因此連累了整個崔府,那纔是萬死莫贖。
***
興慶殿內,高宗在上,阿弦在下,一個是君,一個是臣,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女兒,各懷心思。
這是何等怪異的關係,何等怪異的相處。
終於,高宗道:“你的額頭上……是怎麼了?”
阿弦一愣。她額頭的傷尚未好利索,昨兒去崔府赴宴,是尋常打扮,還可以用緞帶遮掩,但是今日進宮面聖,身着官服,自然無法奇裝異飾,便露出了那醒目的一道疤痕。
“是……是因爲臣一時大意,撞在牆上碰破了。”
——這……也許是欺君之罪了吧?
可阿弦忽然想到:如果把是武后打傷自己的事告訴高宗,高宗又會是如何反應?
高宗道:“若是朕記得不錯,你已經十六歲了,怎麼還這樣冒失不小心?”
“回陛下,”阿弦愣了愣,終於小聲道:“過了年,是十八歲了。”
“是嗎?”高宗低低笑了笑,“但是看着很不像呀。”
高宗以爲阿弦不知道他知道了什麼,從當初小公主降生算計,到現在自是十六了。但阿弦從在桐縣開始就多報了兩歲,謊稱十五,進長安後自也如此。
阿弦自然知道高宗此刻說她“十六”的用意,卻只當不知的。
高宗見她不答,依稀輕嘆了聲道:“你走近些。”
阿弦屏息,小步往前挪了兩步,高宗盯着她,忽地對身旁宦官道:“去把燕窩粥拿兩碗來。”
宦官答應,自去了。此刻阿弦已來至皇帝面前七八步遠,遲疑着停住。
高宗嘆道:“再走近些,朕不是能吃人的妖怪。”
阿弦眉頭一蹙,只得又走近幾步,隔着三四步遠不敢再近。
“你擡起頭來。”高宗如此道。
阿弦吐了口氣,緩緩擡頭,高宗望着她清澈如許的雙眸,震撼而無語,片刻,才忽地笑了出聲。
“你真是……”高宗思忖着,一句話未曾說完,卻又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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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心緒複雜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兒。
在她未曾擡頭的時候,他依稀看見了少年的高宗李治,那似曾相識的眉眼,青蔥如許的身形,然而在她擡頭目光相對的時候,面前這雙鳳目,卻……
讓他驀地想起了自己初次遇見當時還是“武才人”的皇后的那一刻。
***
雖然屢次被夢境啓示,或者說是“逼迫”,但就算在高宗下定決心傳召阿弦的時候,皇帝還在心中懷疑——十八子是安定思?這個只怕是不可能的。
可是就在面對面的這時侯,他用心打量面前的孩子,越看,越是驚心,原先的疑慮正飛快地土崩瓦解,高宗幾乎認定了,這個孩子,是他那個早就“夭亡”了的小公主。
他不去求助明崇儼,只想先“眼見爲實”,卻果然……得償所願。
就在此刻,宦官進獻了燕窩粥。
高宗總算醒神,他故意不經意般轉開頭,掩飾自己有些泛紅的眼,道:“你來的這般早,朕覺着你定然是沒吃早飯,就吃一碗粥,搪搪寒氣吧。”
宦官詫異。
阿弦也更吃驚,忙推辭:“我……臣不敢當。”
“什麼敢不敢,讓你吃就吃。”高宗皺皺眉,又吩咐:“不必站着了,坐着安穩吃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