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的清雪從天空而落,酒館中, 阿倍廣目撩起簾子, 往外看去,那漫天的雪花也像是粉白色的蝴蝶, 令他心神迷亂。
阿倍廣目輕聲道:“我們的京都,幾乎也都仿照長安的格局, 建造了許多唐式的亭臺樓閣,京都飄雪的時候, 看着就跟此刻一模一樣,我小的時候就傾慕大唐的風華,想着能不能有朝一日能夠親臨聖地……如今總算能夠得償所願了。”
明崇儼沉默不語。
阿倍廣目回過頭來, 道:“明大夫是不是笑我竟多愁善感起來。”
明崇儼道:“說起來, 你們倭人也是極有趣的。”
阿倍廣目道:“如何有趣?”
明崇儼道:“自隋開始,便有使者費盡千難萬險渡海而來, 學習中華的種種,到唐開始, 遣唐使的規模更是日漸壯大,你們費舉國之力,不管是工, 農,製造,技藝,問話,乃至傳統古典, 甚至是巫學之術等,無不囊括。我雖不曾去過你們京都,聽你所說,也能想象的到。”
阿倍廣目笑道:“大唐上朝,跟我們窮竭小國天壤之別,我們自是要盡心學習效仿。”
明崇儼點頭道:“是呀,一邊兒不斷地派遣唐使來學習效仿,但也能在高麗……跟大唐的軍馬進行曠日持久的作戰。”
阿倍廣目笑容一僵。
明崇儼道:“你們學會了大唐的種種,即刻又同大唐對立,如果大唐不似今日這般國力強盛……原先小心翼翼學習的弟子,應該會毫不猶豫地舉起屠刀吧?”
“……”阿倍廣目眉頭皺起,半晌才道,“這是朝中官員們所爲,那些當權者謀劃的,多半是爲了國之利益。”
“呵呵,”明崇儼笑了笑,“廣目君不是當權者的棋子嗎?”
阿倍廣目喉頭動了動,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了。
明崇儼緩緩說道:“當然,大唐海納百川,胸懷廣闊,所以這一次你們來朝,仍是以禮相待,我方纔所說,只是我的一點狹隘見識罷了,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阿倍廣目雙手放回膝上,向着明崇儼低了低頭:“明公的教誨我記在心裡。”
明崇儼瞥着他,慢慢地從袖子裡掣出一物,放在桌上。
阿倍廣目看去,微微震動。明崇儼道:“這個東西,廣目君大概不會陌生吧。”
原來放在桌上的,竟是一枝降龍木,上頭還有昔日在崔府所拿到的牽絲結成的白色的繭。
明崇儼道:“這種咒術,整個長安,我想不到還有第二人具備。”
陰陽師俊美的臉上露出赧顏的苦澀,道:“其實早在一開始我就知道,瞞不過長安城裡的高人。”
“那你爲何還要出此下策。”
“一來,我是受人所託,二來,我僥倖期望,明君不會插手此事。”
“你知道我懶怠理會別人的事,所以以爲我不會參與。”
“是……想不到崔天官會將您請了去。”
明崇儼微微閉眸,繼而道:“崔府所生的那妖異牡丹,也是你的手筆了?你爲何這樣做,又是受誰人所託?”雖然施咒之人竭力隱藏所用的方式,但明崇儼仍能察覺那巫術裡透着妖異。
“抱歉,”陰陽師低頭,承認道:“我這樣做,是受當初的樑侯武三思所邀。”
明崇儼道:“樑侯?”
阿倍廣目道:“是,樑侯是通過正使大人來向我施壓的,我不得不從。”
明崇儼道:“樑侯爲何佈下攝魂牡丹,又爲何使用牽絲?”
阿倍廣目看着桌上那降龍木,道:“這其中的詳細糾葛,我無法參透,只是按照樑侯所要求的,製出了這兩樣咒器,將使用跟催發的法子教導了後,便不干我事了。”
“具體如何催發?”
阿倍廣目道:“牽絲是用白蛛煉成,遇風而長,只要施法的人自己吞下白蜘,然後將蛛子設法讓對方服下,等牽絲牽成,就能左右對方的心神。”
明崇儼道:“牡丹呢?”
阿倍廣目道:“牡丹的咒術有些複雜,簡單說來,先要選中一株牡丹,然後把要攝魂的那人的生辰八字……最好是身上之物,比如頭髮、指甲之類連同我給的符咒一塊兒燒化,埋在牡丹之下,若那人來至牡丹左近,牡丹感應,即刻就會將那人魂魄吸食其中,那人必然立死。”
明崇儼早在解破阿弦被那牡丹攝魂之險時候,就已經窺破了這法術的機要,聽阿倍廣目所說無差,眼中流露幾許失望之色:“你把這樣狠毒的咒術隨意給了樑侯?”
“抱歉……”阿倍廣目再度低頭致歉。
明崇儼卻也知道武三思的險惡性情,如果他要的東西,就算是大唐本朝的人還未必敢抗拒不遵呢,何況是區區地外來之人。
而且遣唐使這一次來大唐乃是爲修復跟大唐的關係,武三思又是皇親,那正使河內鯨自然頭一個不敢得罪。
明崇儼道:“你難道絲毫也不知道樑侯要害的是誰?”
阿倍廣目搖頭。
明崇儼思忖了會兒,又問道:“可既然如你所說這牡丹攝魂必死,爲什麼……”
阿倍廣目靜靜看他。
明崇儼卻戛然而止,他緊閉雙脣,很長一段時間內並未吱聲。
阿倍廣目道:“明君要說什麼?”
明崇儼低頭看着面前酒盞,手指在邊沿上滑動,又過了片刻,才道:“我是想說,假如被攝魂那人並未立刻死去呢?是什麼原因?”
阿倍廣目道:“也許……這被攝魂之人也非一般人。又或者他有什麼反剋制的法子。”
明崇儼點了點頭,再度問道:“那倘若,那被攝魂之人根本並未中招,又是什麼原因?”
阿倍廣目蹙眉:“答案是同樣的。”
明崇儼神情肅然,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陰陽師,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來。
但陰陽師卻彷彿把所有知道的都說了,他坦然地面對明崇儼審視的目光,道:“您問這個做什麼?”
明崇儼不答,只是緩緩起身,臨去之前他道:“我雖不喜倭人,但卻欣賞陰陽師的天賦才質,故有惺惺相惜之意,希望你……好自爲之。”
阿倍廣目坐在桌旁,望着桌上的降龍木,頃刻,單指在樹枝上輕輕一叩,雪白的牽絲在瞬間瓦解,幻化出雲煙般的蝶形,又迅速地消散無蹤。
“飛雪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阿倍廣目撫了撫胸口,嘆息:“寂寞何以堪。”
***
且說阿弦換了衣裳,出門乘車往崇仁坊而來,起初還有些頭疼發熱,走到半路,竟覺着症狀減輕了一半兒。
不知想到什麼,阿弦紅了臉,舉手摸摸自己的額頭,自言自語道:“不會吧,難道真的這麼靈驗麼。”
雖然阿弦有些懷疑那擋災過病的法子竟能如此之快見效,但……此時舌頭兀自有些麻酥酥的緩不過勁來,而一想到那會兒的情形,渾身就熱的如同在火爐中一樣,更不必提被抱在懷中之時的“慘狀”了,那時候整個人就像是塊兒燒紅了的炭。
這樣想來,如果那病症真的因此給“過”了去,彷彿也不是不可能的。
阿弦舉手揉了揉臉,又揉了揉嘴脣,只是無法把舌頭也拉出來捋一捋。
不多時來至了崇仁坊,外國使臣們居住之地,遣唐使的驛館也很容易就找到了。
阿弦跳下地,隨行的小廝報了名,驛館之人聽說是戶部女官,忙出來迎接,阿弦就將崔曄交代的說辭講了一遍,又問如今館內住了幾個倭國的遣唐使,分別姓名,年紀等,一一記錄。
官差稟告完畢,又引阿弦前去見過諸人。
遣唐使除了正使,副使,判官,錄事之外,還有主神,卜部,陰陽師,醫師,畫師,樂師,譯者以及船,木,鑄,鍛,玉等各行業的工匠,就如同先前明崇儼所說,天地之間各行各業各種各類都包括了,倭國的所圖也由此可見一斑,他們想兼收幷蓄,把大堂所有的精粹都學習效仿明白。
被容許居留長安、此刻在驛館內居住的,除了正使河內鯨,以及副使等幾個首要官員外,另有主神,卜部,陰陽師中的佼佼者各出一人,因此實際在驛館內居住的遣唐使加起來只有十三人,爲了盡大可能地利用居留名額以留下有用之人在長安,大使河內鯨甚是並未選用伺候的倭人。
此刻河內鯨並不在驛館,聽驛館主事說是在外拜會唐之官員,首要官員裡只有副使大島諸跟主神小野一郎等幾人。
阿弦一一見過,這還是她頭一次跟這批遣唐使面對面,卻見果然人物不類唐人,雖然也算得上是平頭整臉,但卻也僅此而已。
這幾個倭人卻也早聽說過唐之女官的傳聞,有幾個人雖僥倖事先見過,多數卻是才見,一個個滿面詫異,像是見了什麼不可思議之物。
有人則湊在一塊兒,低低私語。阿弦雖聽不懂倭國言語,但從他們的眼神口吻裡可以看出,這些人對她似乎懷有牴觸之意。
阿弦便問那驛館的差官道:“他們在說什麼?”
那差官咳嗽了聲:“沒說什麼,只是他們的國內從沒有過女子當官,所以不開眼覺着奇異罷了。”
其實這些留在驛館內的倭人,多半都會大唐的官話,差官回答阿弦的時候也並未刻意低聲。
副使大島諸跟主神小野一郎就在身旁,聽個正着,大島諸因回頭用倭語厲聲呵斥了幾句,那些議論的倭人才一個個垂首低頭,口裡唯唯諾諾說些“嗨要嗨要”之類。
大島諸呵斥完了,回頭用官話對阿弦道:“請您見諒,這些人無禮,我替他們向女官閣下賠禮道歉。”
阿弦笑道:“不打緊,反正我也聽不懂。”又問道:“其他的諸位都去了哪裡了,幾時才能回來?”
阿弦一邊兒問這,一邊兒張目四顧,面上雖然輕鬆,心裡卻着急的很,原來她從下車進門直到現在,居然連一個鬼魂都未看見,對阿弦而言,看不見,自然反常。
正在焦灼審視,外頭有屬官來報:“大使跟陰陽師回來了!”
說話間,果然見一名身材矮小的倭人從前方進門,身後跟着一人。
阿弦還未細看這位河內鯨大使,一眼看到他身後的人,頓時怒從心底起。
原來這遣唐正使河內鯨的身旁隨行的一位,居然不是別人,正是胡人索元禮。
正所謂“狹路相逢”,又叫做“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阿弦雖心裡牢記崔曄的叮囑,但不期然在這裡看見了索元禮,仍有些本能地怒髮衝冠。
兩人目光相對,阿弦冷然轉頭,不去看他。索元禮卻望着阿弦笑了笑,很有些肆無忌憚之意。
在索元禮的身後,慢慢而出的,纔是陰陽師阿倍廣目,風采依舊出色。
這三人魚貫來到跟前,河內鯨道:“不知道戶部的女官來到,實在是失禮了。”
雖然這正使五短身材,其貌不揚,但一口官話說的甚是流利,人看着也很是和善圓滑。
阿弦道:“大使不必介懷,我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索元禮卻道:“我聽說戶部上下已經休班過年假了,爲何女官忽然又來例查?”
阿弦不看他:“怎麼,戶部辦差,還得向不相干的彙報?”
阿倍廣目在河內鯨的身後,聞言擡眸看向阿弦,雙眼裡卻透出淡淡地笑意。
阿弦盯着他,這瞬間,眼前忽然出現那根在崔府見過的降龍木,被擱在酒桌之上,模模糊糊中,明崇儼道:“這種咒術,整個長安,我想不到還有第二人具備。”
而在明崇儼對面,阿倍廣目苦笑:“知道……瞞不過……”
忽然,阿倍廣目又道:“另外有一件奇怪的事,樑侯……跟我要過兩次牽絲白蛛。”
***
阿弦斂眉瞪着阿倍廣目。
她一言不發,只是看着而已。
但阿倍廣目若有所覺,他的臉色微變,回視阿弦。
就在他凝神回看之時,阿弦所見的幻象之前彷彿在剎那起了一層冰霧,冰霧又迅速化成冰層,遮住了她所看見的一切。
阿弦眯起雙眼。
阿倍廣目雙眸裡的笑意更濃了。
兩人雖未言語,但卻隱隱地心意相通——阿弦知道阿倍廣目也許是意識到什麼,所以才用反制之術,令她無法再繼續窺視他的相關。
這人果然不可小覷。
此時索元禮因見兩人彼此相看卻不言語,竟笑道:“雖然陰陽師貌美,女官也不至於就爲之神魂顛倒了。”
阿弦還未說話,就聽到有人道:“索元禮,你竟敢對女官大人無禮?”
衆人聞聲齊齊回頭,卻驚見門外來了個意外之人,竟正是尚書奉御武承嗣,身後跟着兩名侍從。
索元禮一見是武承嗣,陪笑低頭道:“奉御怎麼會來驛館?”
“你能來,我不能來麼?”武承嗣徑直走到跟前兒,道:“你方纔對女官說什麼了?她乃是二聖欽點的官員,豈是你能隨意輕薄的?明日我一定要親自向陛下跟娘娘稟奏,治你個褻瀆官員之罪!”
索元禮微微色變:“奉御……不必如此,我不過是一時失言罷了。”
“你明明是故意!”武承嗣哼道:“若不是我正好撞見,不知你還能如何放肆欺辱女官呢!你好大的膽子!”
在場的衆人面面相覷,索元禮臉色紫漲,此刻也似乎聽出來武承嗣是故意針對,但偏偏他方纔所說的那句的確是可大可小……當着這許多人的面兒,雖下不來臺,但也不敢真的鬧大,畢竟對方可是皇后娘娘近來的新寵。
索元禮只得陪笑道:“的確是小人說錯了話,求奉御大人就饒恕小人這次吧?”
武承嗣淡淡道:“你羞辱的又不是我,要我饒恕幹什麼?”
索元禮怔住。
武承嗣則轉頭看着阿弦,忽然向着她使了個眼神。
索元禮雖是小人,卻是狡獪之極的小人,迅速明白過來,他深吸一口氣,轉頭對阿弦道:“是我一時口快失言,請女官見諒。”
阿弦還未開口,武承嗣皺眉道:“你還敢放刁,輕飄飄一句就要揭過了麼?”
索元禮皺眉,擡頭看向武承嗣。
武承嗣冷笑道:“你不賠禮道歉正好,明日宮裡說話就是了。”
索元禮終於一咬牙,回過身來,向着阿弦屈膝跪地:“是小人有眼無珠,冒犯了女官,求女官高擡貴手,饒恕了小人這一次。”
***
阿弦詫異之極。
她雖然記得武承嗣曾說過替她出氣的話,但絲毫並未放在心上,此刻見武承嗣竟直接同索元禮對上,未免意外。
又驚見索元禮衝自己跪下,實在受驚匪淺,阿弦雖憎恨此人,但也並不因他向自己下跪而心頭快慰,因爲知道索元禮的所作所爲,本是死不足惜的。
阿弦道:“你跪錯人了。”
武承嗣見狀,便道:“以後且記得不要口沒遮攔,還不去呢?”
索元禮這才起身,悻悻地後退而去。
武承嗣冷看他的背影:“胡人就是胡人,無禮粗魯,野性難馴。”
他說着回頭,正要跟阿弦攀談,阿弦卻拔腿向前,一邊道:“陰陽師請留步。”
原來方纔趁着索元禮下跪之時,陰陽師阿倍廣目悄然後退,竟往內院而去,誰知卻被阿弦發現。
聽見阿弦召喚,阿倍廣目止步,緩緩回頭:“女官還有何吩咐?”
阿弦走到他面前:“陰陽師走的這麼快,可是有事?”
阿倍廣目道:“沒有,只是覺着此處不需要我而已……”
阿弦皺眉凝神,忽然伸手向着他胸前抓去!
阿倍廣目一震,及時擡臂擋住阿弦:“女官這是做什麼?”
***
懷貞坊,崔曄略坐片刻,終覺不妥,正往外慾去,忽見老門公手中捧着一個包袱,對虞娘子道:“娘子,之前車伕收拾馬車的時候看到這個,他說是女官忘了拿回家的,所以給了我,我一時也忘了轉交給您。”
虞娘子驚奇:“是什麼?”
崔曄聞言止步,回過頭來。
此刻虞娘子接了那包袱在手,隨意撥開看了眼,忽然怔住:“這個……”
崔曄本不是有心窺探,但虞娘子撥弄之間,揪了一個衣角出來,那粉白色的綾裙角在天光下格外醒目。
虞娘子則驚喜交加,若不是有所顧忌,只怕立刻就要抖開來看。
又因瞧見崔曄也在瞧看,虞娘子嘀咕道:“這怎麼看着像是跟之前的大氅一套的……從哪裡得了的,她也不知道說聲兒……”
原來虞娘子知道那大氅是崔曄給阿弦買的,如今見包袱裡竟是同一套的裙子,心裡不免認爲這一套興許也是崔曄送的。
崔曄竟覺有些口乾,佯作無事道:“你替她……好生收着就是了。”
雖虞娘子有心挽留,崔曄仍是出了府門,才入車內,竟不禁咳嗽了聲,擡手試了試額頭,果不其然,火熱燙手,但想到方纔所見的那綾子裙,剎那間連心也跟着火燙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鞠躬,謝謝小天使們~阿叔伸出溫暖的手摸摸噠(╯3╰)
阿叔終於get到自己的新技能了,鼓掌
衆:大叔啊,確定這不是物理作用加心理作用?
書記:這個人本來就虛,這樣一來會不會死的更快啊
某叔:你嫉妒,我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