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不見算了。”阿弦覺着窘迫,甩手要走。
手卻覆被握住, 耳畔是崔曄溫和的聲音道:“聽是聽見了, 只不過……想多聽你說幾次而已。”
阿弦的臉燒熱起來,好像方纔喝過的酒都在小火燒灼, 通身麻酥酥的,口舌也僵的厲害:“你、你……”
崔曄向着她一笑, 將她的小手握緊,擡頭向着前方的陰陽師略一頷首。
阿倍廣目握着那面崑崙奴面具, 扣在胸前,向着崔曄微微欠身行了一禮。
目光交匯之間,並無言語。
崔曄握着阿弦的手, 領着她往前, 同阿倍廣目擦身而過。
阿倍廣目回身,卻見那兩道身影往人羣中而去。
一個身形端直魁偉, 風姿卓越,一個嬌小靈越, 皎然不羣,花燈簇照之中,兩人執手而行的場景委實太過美好, 竟引得人心中隱隱發顫,覺着不甚真實。
但左右來往,熙熙攘攘的人羣,跟不絕於耳的俗世叫嚷之聲,卻正是這一幕美好場景的最爲溫暖現世的襯托。
***
半刻鐘, 兩人都未說話。
阿弦不住地轉頭打量崔曄,想跟他說兩句話,又不知要說些什麼。
方纔風一吹,想到先前跟他說的那句話,臉仍舊微微漲熱,又因爲被他緊緊地把手握在掌心,一時渾身上下都像是在散着熱氣兒。
“阿叔……又怎麼會在這裡?”阿弦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問。
崔曄淡淡道:“你家裡不見了人,都說你丟了,我自然要出來找了。”
阿弦驚道:“怎麼說我丟了,我明明已經告訴了陳叔讓他先回去。”
話音未落,崔曄挑眉,側目看了過來。
阿弦忙捂住嘴,兩隻眼睛骨碌碌亂轉。
崔曄哼了聲,道:“你白天怎麼忽然就從戶部跑了。”
阿弦支吾道:“我是休班,當然要回家的,怎麼說是跑了。”
“那半路跳車走了又是怎麼樣?”
“我想自己走走,舒展舒展拳腳。”
“這還好,我還以爲,你是故意在避着我呢。”
阿弦乾笑,迎着他深邃的眼神,身不由己地否認:“哪裡話,我幹嗎避着你呢。”話一出口,心裡又暗自懊悔:居然當面說謊。
崔曄道:“當真沒有避開?”
“呃……”阿弦心中掂掇不安:方纔錯把阿倍廣目當作他的時候,也不知道他趕到了沒有,又聽見了多少。
路邊上,十數個圓形竹篾燈籠下,吊着幾十個顏色各異,花紋不同的綢布傘,有幾個路人正立在跟前兒挑揀賞玩。
阿弦正瞅着一個粉紅色描着牡丹花的傘看,那上面的紫紅牡丹花瓣招展,讓她想起了那天在崔府相遇的妖異牡丹。
***
崔曄見她臉色白裡泛紅,忍不住舉手摸了摸她的臉,果然極燙,甚至額頭上還絲絲地有些沁汗。
忙掏出帕子,細細給她將汗擦拭乾淨。
“被風撲了的話,別又害了病。”崔曄皺眉,偏他這一次出來並沒有帶披風等物,他擡頭四看。
“我先前是故意避開阿叔的。”
阿弦忽然開口,她低着頭,喃喃地說。
崔曄回首,目光閃爍。
頃刻他說:“嗯,我知道。”又握住她的手臂,帶着她往前。
“知道?”阿弦擡頭,“你真的、都聽見了?”
崔曄一笑:“當然聽見了。阿弦說的那些話何等要緊,我如何能夠錯過?”
阿弦呆呆地看着他,崔曄卻不再說話,擡頭打量路邊的房舍,終於眼前一亮,正要帶阿弦過去,阿弦用力抽手,後退一步。
崔曄微怔:“怎麼了?”
阿弦道:“你……你既然聽見了……”把心一橫,“什麼叫做把我當棋子?”
崔曄雙眸眯起。
早在得明崇儼指點後,知道了阿弦的魂魄可能寄身在那牡丹之上後,便有兩重心驚:一則是爲阿弦安危,第二,卻也醒悟了當時自己跟康伯在牡丹之前說話,興許,阿弦是聽見了的。
怪道當時的感覺……那樣古怪。
他所聽到的那一聲呼喚,只怕也非幻聽,而是真的她在叫自己。
崔曄嘆道:“那夜,你果然聽見了麼?”
阿絃索性道:“是,都聽見了,康伯還說讓你……不要對我那樣好,他的意思像是……我會連累了你,對不對?”
崔曄道:“對。”
阿弦的心一疼,又後退了一步。見她彷彿又想逃,崔曄喝道:“阿弦!”
阿弦心裡焦灼:“康伯說的話一定很有道理,你爲什麼不聽他的話?還有明先生說的,什麼讓你幫我擋災,又何必這樣?我不喜歡!既然大家都覺着我會傷及阿叔,你從此不要理我,豈不是很好?”
崔曄靜靜答道:“我這般年紀了,難道還需要別人告訴我什麼是好,什麼不好?”
不等阿弦回答,崔曄道:“還有你,不是從來都不在意別人說什麼的性子麼?如何竟這麼在乎起來?因爲他們一句話就要避開我?如果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要一輩子見了我就逃開?”
阿弦無言以對。
她只是不知該怎麼辦,本能地不想面對崔曄而已,但如今聽他這樣說,“一輩子”?
想到這個可能,身體猛地打了個寒噤,心竟也隨着縮緊。
不!
崔曄察覺她在發抖,原先肅然的神情緩和下來:“好了,這些話稍後再說,咱們先離開這裡好麼?”
“不好。”阿弦固執地回答。
崔曄眉頭一蹙,目光淡淡望遠。
他當然不想在這鬧市之中跟阿弦說起這個話題,但以阿弦的脾氣,倔強性子上來,一言不合,又跟白日一樣逃的不知所蹤,且這裡也不是同她爭執吵擾的時候。
一聲嘆息:“你爲何總不聽我的話?”
阿弦道:“因爲你總不跟我說明白。”
“我會跟你說的,但不是在這兒,”崔曄溫聲道:“你乖些,過來,若再吹了風受了寒,再病一場,算誰的?”
阿弦本來打定主意要先得他的解釋,忽然聽他說吹風受寒,如果只是她自己的話,那當然小事一樁,可是想到明崇儼的那一番話……
阿弦皺皺眉,百般不情願地走前兩步,卻仍是不看他,把頭扭到一邊去。
崔曄笑道:“給人看見,還以爲我欺負了你呢。”輕輕地又握住她的手。
阿弦掙了掙,崔曄道:“拉拉扯扯的,成什麼體統。”又皺眉說,“這麼快手就涼的這樣了。還敢任性。”
阿弦吸吸鼻子:“我沒有。”
崔曄不敢鬆手,走了數步:“你既然在意他們的話,但你又怎麼知道,我不懼別人傷我害我,就怕你不理我。”
他的聲音很輕,不像是素來的波瀾不驚,反透着一絲無奈。
阿弦不由擡眼。
崔曄道:“方纔跟阿倍廣目說的那些,纔是你的真心話,爲什麼你肯對着戴崑崙奴面具的他說出來,面對我,卻總說些違心的傷人的?”
阿弦垂頭不語,崔曄道:“我倒是懷念你還是牡丹的時候,至少……你不能逃走,我喜歡對着你說多久都可以,不必如現在一樣得緊緊地牽着你的手。”
阿弦詫異,聽到最後,卻差點破涕爲笑:“誰讓你牽了。”
崔曄道:“玄影都比你聽話,我不必牽它就乖乖跟着我,你呢?”
阿弦吐吐舌:“那你帶玄影去。”
崔曄含笑止步:“進去瞧瞧。”眼前竟是一間鋪子。
阿弦先入內,擡頭打量,不由“哇”地驚歎出聲。
原來這鋪子裡滿目琳琅,竟都是些成衣,且不僅僅是大唐的衣冠,包括西域各族,南夷,高麗等也都應有盡有。
那店鋪掌櫃一擡頭,兩隻眼睛幾乎彈了出來,雖不認得崔曄,但見這位客人器宇軒昂,便知來頭非小,忙畢恭畢敬行禮:“客官要選男裝女裝?是本土的還是別邦的?”
阿弦被這些新鮮東西所迷,一路看着往內,忽然雙眼放光,跑到一件成衣面前,讚歎道:“還有這個啊……”
崔曄正要答那掌櫃,聞言擡頭看去,依稀看到她瞧的是什麼,頓時啞然。
那老闆打量着崔曄的臉色,又看他身上衣裳的剪裁料子,皆是精裁上品,便明白他絕不是爲了自己而來。
店掌櫃即刻善解人意地轉到阿弦身旁:“這位……”
纔要招呼,見阿弦一身男裝常服,舉止又似是個頑皮少年,猛地打了個提突,仔細地又一打量,便意味深長笑道:“您喜歡這個?”
阿弦一臉滿意地點頭,道:“這個很好,我很喜歡。”
掌櫃回頭看了崔曄一眼,卻見他笑而不語。
掌櫃心領神會,便大膽道:“這個是西域最新的款式,現如今天香閣的頭牌胡姬,就是從這裡定製的。”
原來阿弦所看的,竟是一件胡姬所穿的舞服。
這種衣物在唐人看來,幾乎稱不上是衣物,上頭只一件錦繡鑲珠嵌寶的裹胸,下垂着細碎流蘇,下面是一件舞裙,刺繡着各色妖冶的花紋,另外還有胡姬的頭紗,面罩等,也都是華麗豔麗非常。
阿弦伸手摸了摸上頭精細的繡花,感慨道:“原來那位姐姐穿的就是這裡做出來的啊……厲害,厲害。”
掌櫃笑道:“當然了,我們是老字號,長安城裡有名的。您喜歡這個?可以給您便宜些。”
阿弦一愣:“我?”
掌櫃的悄悄地笑道:“其實長安城裡多的是貴門小姐們喜歡這個呢,都買了回家去,也偷偷地練習那個胡旋舞,有那夫妻之間,妻妾之間……十分得趣……”
阿弦聞所未聞,似懂非懂,聽得如癡如醉,如呆如傻。
崔曄忍笑,輕輕咳嗽了聲。
掌櫃的看看兩人,忙又回到他的身邊兒,垂首恭聽:“客官請說。”
崔曄道:“外頭起風了,她穿的單薄,勞煩挑一件保暖壓風的。”
掌櫃驚出一身冷汗:“是是是,您稍等。”
崔曄走到桌邊,撩袍擺坐了。
阿弦訕訕地走了過來,瞅他一眼,低低道:“我沒想買那個……”
“知道,”崔曄轉頭一笑,怕她臉皮薄,便又咳了聲,“你也穿不得那個。”
阿弦耳朵一動,覺着這話有些古怪,想了想,低頭看看自己……似乎又無法反駁。
“嗤”了聲,阿弦轉頭,因見掌櫃去挑衣裳,阿弦道:“這會兒你可以告訴我了麼?”
崔曄斂笑,頃刻才說道:“當初我讓你在天后面前表明女孩兒的身份,我之所以篤信那樣會無事,是因爲我知道,天后現在正需要一個這樣的人。”
三言兩語,他以最簡單而明瞭的方式告訴了阿弦其中原因。
阿弦怔怔聽着,心底忽然想起武后曾經跟她說過的話:你是女官,一定要比別人做的更出色。
在她往江南之前,武后也道:這次一定要爲我將此事順利完成,你若壞事,我會一視同仁嚴加懲處。
但是阿弦只以爲是皇后對於任命的官吏的一種期許罷了,現在聽崔曄說起來,才又品出了另一種不同的意味。
這個答案,叫人心涼半截:“所以說……你跟康伯所說的棋子,是說我是皇后的……”
還未說完,店掌櫃捧着一襲輕粉色鑲白狐狸毛的大氅走了出來,笑道:“我估摸着這位客人的身量挑了這件兒,是先前一位官宦小姐家裡訂製的,也不知合不合身。”
崔曄掩去眼底暗色,親自接了過來,抖開看了看。
他是從小兒養成的品味,衣物之類不必奢華,但做工裁剪如何,一眼便知。
崔曄道:“阿弦來試一試。”
阿弦因方纔聽了“棋子”之論,悵然若失,木然起立,崔曄替她將大氅披上,又把風帽扶了起來,遮住她的頭。
雪白的狐狸毛拂在額前,越發顯得雙眼清圓澄澈,大氅裹着身子,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臉兒來,瞧着粉妝玉琢,竟略微有些楚楚可人的女孩兒氣了。
怦然心動,崔曄竟也有些心跳加速,面上卻仍淡淡地:“這個很好。”
掌櫃聞聽,忙又速速去取了一套衣裙道:“這本是一套,客人若要,就便宜些讓了。”
崔曄正要答應,阿弦醒過神來:“不不,不要。”
迎着崔曄的目光,阿弦搖頭道:“阿叔別買,我不想穿。”
***
出了成衣鋪子一路往回,阿弦仍有些心神不屬。
“你還在想棋子之事?”崔曄問。
阿弦沉默,崔曄道:“我早該跟你說明,只是怕你……怕你如現在這般愀然不樂。誰知陰差陽錯,還是不免。”
阿弦聽着他沉聲說來,忽然道:“其實我沒有不高興。”
“嗯?”
阿弦道:“在皇后眼中我雖是一枚棋子,但是,我也做了我應當做的所有,這便是不辜負了。”
崔曄心頭一塞。
“而且天地之間,誰不是棋子?”阿弦笑道:“還是阿叔說的對,我何必在意別人的看法,就連……皇后的看法也自是別人所見,橫豎我問心無愧就是了。”
崔曄本有許多安慰的言語要說,聽阿弦說了這幾句,如此磊落光明,那些話再也無法出口。只道:“是啊,這天地本就是一面大棋盤。”
長吁一聲。
阿弦則轉頭看向旁側不遠處,原來兩人又走回到了那花傘的攤位之前,面前顏色各異的傘如同巨大的花朵盛開,燈光之下格外豔麗。
崔曄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俯身將那近前的花傘拿了起來:“你喜歡這個?”
阿弦道:“阿叔你覺不覺着,這朵牡丹,像是你們府裡的那朵。”
“果然有些相似。”崔曄望着這傘上的牡丹,不由又想起那夜的情形。
忽然,他將傘擎起,撐在阿弦頭上:“這個跟阿弦這身衣裳很相襯,怪道你一眼就看中了。”
阿弦一愣,臉上微熱,忙道:“我不要,快放下。”
崔曄手持着粉色的綢傘,燈影下眼神格外溫柔:“有什麼可怕的,阿弦畢竟是女孩子,喜歡這個也是理所應當的。”
阿弦向來沒有女孩兒的自覺,但這一刻,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心竟噗通噗通跳亂,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異樣情愫在胸口醞釀。
付了錢,崔曄道:“我看着牡丹畫的很好,做的也精緻,留着以後把玩也是好的。”
阿弦接過,覺着這小玩意果然精巧別緻,看上頭的牡丹花栩栩如生,又聽崔曄讚揚,不由笑道:“阿叔,這個跟《中秋帖》,那個好看?”
崔曄一怔。
阿弦一時高興脫口而出,此刻後悔起來:“我、我什麼也沒說。”
按照崔升所說,這《中秋帖》幾乎都是文人墨客們心目中的聖品,要不然崔曄也不會親自陪着趙雪瑞去查看真假。
雖然他讚美這傘上的花兒好看,但也不過是隨口搪塞而已,何況這種一兩文錢就隨處可得的俗物,又怎麼能比得上那千金難求的至寶,她這樣問,實在是唐突了聖品。
阿弦無地自容,拿着傘悶頭要走,崔曄舉手握住她的肩:“你真的想知道?”
阿弦使勁搖頭:“一點也不想知道。”
“哈,”崔曄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阿弦一番,才正色說道:“這把傘原本的確不足爲奇,但是……被阿弦拿在手中,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阿弦睜大雙眼,方纔那種心跳的感覺又開始作祟。
崔曄道:“你還不懂麼?”
“我、我……”阿弦似懂非懂,不敢相信。
崔曄微微傾身過來,在她耳畔沉聲道:“我的阿弦,是最好看的。”
阿弦覺着自己的魂魄都因他這一句話而倏忽間消散無蹤了。
又或者此刻地上若有個縫,她一定會立刻鑽進去,讓自己消失。
渾然不知道,此刻她自己的臉已經紅的如塗了胭脂。
但崔曄都看在眼裡。
他雖向來不動聲色,實則心中也暗自焦灼,雖然他知道阿弦未必會討厭他,但是有時候她很容易鑽入牛角尖,何況如今的情形,是阿弦始終在迴避,要等到她肯直視她自己的心,竟不知何時。
而且兩人之間,更有許多變數,就彷彿水面上的暗礁一樣,令人心憂。
是以先前聽見了阿弦的那一句話,才叫他幾乎不敢相信。
***
這會兒街上的人更多了,人羣摩肩擦踵,崔曄將阿弦往身邊帶了帶,把傘接過去合起來。
崔曄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家去。”
阿弦“嗯”了聲,又想起另一件事來:“明崇儼先生說,那牡丹的事已經告知了阿叔,卻不知究竟是怎麼樣,阿叔可知曉了?”
崔曄道:“明先生說,那牡丹是被人下的咒術,會將人的魂魄封鎖其中,不過,不是隨便何人的魂魄都會中招……”說到這裡,他忽然戛然止住,眼神中掠過一絲驚異之色。
阿弦道:“那是什麼人才會中招,我怎麼會着了呢?又到底是什麼人設下這樣詭異的局?”
崔曄無法回答,頓了頓,道:“明先生也不敢斷定,不過,這咒術的手法看着有些怪異,他答應我會追查的。”
阿弦想起明崇儼拿住牽絲一節,道:“這位明先生卻是個極能耐的人。我在哪裡聽過他的名字,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崔曄道:“說起來我也正想問你,那降龍木捉住的蟲兒,是怎麼回事?”
阿弦略一遲疑,就將所見所聞同崔曄說了,只不過自己“夢見”,崔夫人下令崔府跟韋江親事一節,有些難以啓齒。
崔曄道:“我也詢問過明崇儼,按照他所說這蟲兒是需要有人指使才行事的,那不知是何人想對母親下手,又是意欲何爲,你可還知道些什麼?”
阿弦揉了揉臉,終於把所見的那一幕同崔曄說了,又解釋道:“我當時以爲是真的……也未必真是那蟲兒的緣故,興許以後……也會成真,也未可知。”聲音卻越來越低。
崔曄擡手,在她額頭上輕輕地彈了一記:“你說什麼?”
阿弦捂着腦門道:“這也是有可能的,你難道能否認麼?”
崔曄道:“你再說一句。”
阿弦張了張口,卻終於沒敢跟他對着幹:“我這麼聽話麼?偏不說。”
崔曄嗤了聲:“還以爲你多大的膽子呢。”
忽然阿弦想起趙雪瑞說韋江過年後要離開的消息,因問是真是假。崔曄道:“你哪裡聽來的?”
阿弦老老實實回答:“是趙姑娘說的。”
崔曄道:“是真,若非是有新年在其中,早就叫他們回蜀了。”
阿弦問道:“爲什麼趕得這樣急?”
“你還不知道麼?小傻子,”崔曄道:“方纔說的牽絲,你自管想想看。而且不止牽絲,那牡丹……”
那牡丹雖是咒,但下咒的法子甚是複雜,連明崇儼這樣的巫術高手一時也難以掌握,但既然下咒,總要有被施咒者的一些詳細,譬如若要咒人,則要生辰八字等,那在崔府下咒,至少也要跟崔府密切相關,甚至……是崔府之中的人動手才最便宜。
阿弦驚道:“真的是韋姑娘那些人麼?”其實在想到牽絲,崔夫人,以及那所謂“姻緣”,阿弦就想到這牽絲跟韋家只怕脫不了干係,但仍不敢相信韋江等竟會如此大膽。
崔曄道:“我已經將此事稟明瞭祖母,畢竟是家門親戚,不好張揚出去,只是暗中行事罷了。”
阿弦若有所思道:“阿叔,若真是韋家所爲,他們是爲了你麼?”
崔曄瞥她一眼:“牽絲許是爲我,但那牡丹,只怕另有所圖。”
阿弦當然不知“另有所圖”指的是什麼,便笑道:“人家都說紅顏禍水,怎麼到了阿叔這裡,就藍顏禍水起來了。”
崔曄道:“還敢胡說。”看着她嘿然而笑的模樣,若非此刻在鬧市之中,還不知會怎麼樣呢。
***
正且走且說,耳畔忽然傳來一陣舞樂之聲,阿弦不由駐足凝視。
原來前方不遠處就是天香閣,正是夜晚熱鬧的時候,鼓樂齊奏,正是那西域胡曲。
阿弦不由嚮往,回頭看崔曄道:“阿叔要不要去湊個熱鬧?”
崔曄哼了聲。
阿弦笑道:“你一定沒去過,所以不知道這其中的好處。”
崔曄挑眉道:“哦?你好像很瞭解?”
“我當然瞭解,只看了一次就難以忘懷了。”阿弦回味地讚歎。
崔曄隱隱地有些牙癢,正欲開口,耳畔忽地聽到有些熟悉的聲音,從那閣子裡傳了出來。
臉色微變,看阿弦時,她顯然還沒聽見,正仍舊滿面嚮往。崔曄道:“時候不早了,咱們走吧。”
阿弦見他不肯開竅,笑道:“可惜可惜。”
崔曄啼笑皆非,正欲領着她離開,忽然裡頭有人大聲喝道:“曲子好,跳的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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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驀然回首:“怎麼……聽起來像是少卿的聲音?”
閣子裡聲音嘈雜,笑語喧譁裡,是袁恕己的聲音傳了出來,彷彿已經半醉的腔調。
之前阿弦離開酒樓之前,本是親眼見到袁恕己到了的,本以爲此刻他多半該跟趙雪瑞一起,沒想到卻在這裡?
幾乎不信,阿弦撇開崔曄,急邁步往閣子裡衝了進去。
偌大的天香閣,樓中已非一個“熱鬧”可以形容,胡姬,歌女,樂師,再加上許多酒肉食客等,吵嚷喧囂,雖是寒冬日裡,一進樓裡,卻先是撲面融融暖意,空氣中是脂粉跟酒食混雜在一起的奇異香氣。
阿弦駐足掃了眼,終於看見坐在鼓師身旁的袁恕己,卻見他自搶了一把琵琶,橫在膝上叮叮噹噹地亂彈。
那舞姬倒也不嫌他音調混亂,跳躍間在他身旁彷彿穿花蝴蝶般翩翩轉動。
袁恕己似多喝了幾杯,眼睛都是微紅的,望着那舞姬呵呵而笑。
阿弦叫道:“少卿!”拔腿往他方向奔去,三兩步,目光一轉,卻看見袁恕己身旁居然還坐着另外一人,阿弦吃驚之餘,腳下不慎踩到了大氅一角。
此時人多口雜且聲高,把阿弦的聲音都壓下了,阿弦踉蹌之中,正跟一名吃的半醉的客人撞了正着,幾乎仰倒。
那客人一雙碧眼,竟是個胡人,被人一撞纔要大罵,擡頭對上阿弦明澈的雙眼,不由怔住,旋即用胡語嘀咕了聲,張開雙手便抱了過來。
阿弦避讓不及,身後一人上前,單手在那胡人肩頭一拍,那人往後,四蹄朝天跌了過去。
崔曄將阿弦抱了起來:“怎麼還是這樣冒失。”
阿弦來不及多說,透過人叢,仍見袁恕己在跟那舞姬**,而旁邊那人……
顧不得理會,阿弦大聲叫道:“少卿!”
這一聲,卻將滿室的聲音都壓住了。那邊兒袁恕己手中的琵琶兀自叮咚響了兩聲,他擡起頭,有些不信地往前看來。
與此同時,坐在他身旁滿面堆笑的那個,也驚而轉頭看來,——原來此人竟是陳基!
從人羣的間隙中,袁恕己跟陳基幾乎不約而同地看見阿弦,同時也看見身後抱住她的崔曄。
兩人反應各異,袁恕己眉頭皺蹙,一抹痛楚之色一閃而過,陳基卻默默地低頭,又站起身來。
忽地袁恕己笑道:“小弦子,還有這位稀客……怎麼今晚上竟得閒一塊兒過來快活?”他低下頭,又去撥弄那琵琶弦。
這會兒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這幕,已有人認出了崔曄跟阿弦,開始竊竊私語。
阿弦從崔曄手中掙出,跑到袁恕己跟前:“你不是在飛雪樓麼?”
袁恕己頭也不擡道:“誰告訴你的?”
阿弦語塞,見這不是說話之處,便拉住他道:“你出來,我跟你說。”
袁恕己道:“有什麼在這兒不能說?難道是機密大事?”
阿弦呆怔:此刻兩人的情形,卻有些類似方纔她跟崔曄在外頭大街上爭執不下的場景。
瞬間阿弦竟不知要說什麼纔好,袁恕己卻不耐煩道:“怎麼不跳了?快彈奏起來!”
樂聲才又遲疑着重又響起,阿弦本來想問他是不是見過趙雪瑞,爲什麼卻跑來這裡,還像是不高興的模樣,但在這種地方,實在開不了口。
正僵持中,身後崔曄走了過來,道:“我送你回去。”
阿弦不動,袁恕己擡眼看他,冷冷一哼。
因見他走到近前,方纔響起的鼓樂聲又有些聲調不濟,長長短短地,聽來有些滑稽。
崔曄道:“少卿畢竟是大理寺的官長,且不要太過放浪形骸了。”
袁恕己道:“天官何時竟成了監察御史了不成?”
崔曄道:“我當你是友人才這般提醒,就像是阿弦當你是知己。”
“知己……”袁恕己皺眉,手指緊壓琴絃,忽然“啪”地一聲,琵琶弦竟是斷了,他咬牙切齒說道:“誰喜歡要,就拿去!”
琵琶弦劃過手指,頓時血流了出來,阿弦心頭一顫,正要上前,卻給崔曄拉住。
那舞姬低呼了聲,忙趕上來爲他包紮止血。
崔曄道:“少卿,你喝醉了。”
袁恕己不答,只是低着頭。
此時陳基也行禮道:“天官。”瞥阿弦一眼,未曾開口。
崔曄道:“原來陳大人也在此相陪。”
陳基答道:“是,正好在此偶遇了少卿。”
崔曄道:“也好,少卿喝多了,就勞煩陳大人護送他回去。”
陳基拱手:“請放心。”
袁恕己卻喃喃道:“不用你們管,何必理會。”
阿弦還要再說,卻給崔曄握着手,不由分說地拽了出閣子。
此時此刻,天空已經飄起了雪花。
撲面一片颯冷。
阿弦怔而無語。崔曄替她將風帽拉起來,好生遮蓋住臉,又喃喃道:“這麼快就派上用場了。”將綢子傘打開,擎在手中。
***
阿弦回頭,看向那燈火通明處,人影雜亂,重又歡聲笑語一片,看不見袁恕己所在,也不知如何。
崔曄道:“不必擔心,他不會有事。”
“可……”阿弦忐忑,想把今夜她假意把袁恕己騙到酒樓的事告訴崔曄,又怕自己做錯了。
崔曄道:“他只是借酒發泄而已,由得他去吧,待他完全想開了就好了。你這樣做是對的。”
阿弦呆了呆:“阿叔,你……”
崔曄笑笑,在她臉上撫過:“難道你想像是陳基當初對你那樣,明知你喜歡他卻還要誤導你?”
阿弦眼中澀澀難受。
崔曄溫聲道:“你早些放手了斷,少卿就會早些下定決心,他不是個肯拖泥帶水的漢子,他自有他的擔當,所以你不必替他擔心。”
阿弦鼻子一酸:“嗯!”
崔府的馬車在他們出了西市的時候,便在路邊等候,一路雪下得越發大了,在阿弦到家門口的時候,地上已經白了一片,門首的燈籠搖曳,紅彤彤地光落在潔白雪地上,顯得十分恬靜。
阿弦下了車,正要去拍門,崔曄輕輕喚了聲。
崔曄跳下車,阿弦已轉過身來:“怎麼了。”
“你忘了你的牡丹。”崔曄微微一笑,將那花傘撐開,擋住紛紛揚揚的飛雪。
阿弦莞爾一笑,正欲接過,崔曄俯身,在阿弦耳畔輕聲道:“我也喜歡阿弦,只喜歡阿弦。”
綢傘往下一遮,略一歪,正好兒擋住了身後的視線。
崔曄將她的下頜輕輕一擡,便吻了下去。
清雪洋洋灑灑地飄落,有幾片彷彿落在了阿弦的頭臉上,帶一點沁涼。
阿弦此刻渾身卻熱的非常,那雪花落在皮膚上,似乎會發出“嗤啦”一聲,很快地被燒化了。
“阿……”她還未叫出聲,脣已經被封緘。
一陣被風裹着雪吹來,崔曄將她往懷中抱了抱,又用袖子將她遮住。
阿弦本不怕冷,但在寒風冷雪中被他仔仔細細地護在懷中,這種感覺就像是雛鳥飛到了懸崖上的鳥巢裡,再危險的地方也甘之若飴,毫無畏怕。
不知過了多久,崔曄將她鬆開,修長的手指在脣上輕輕抹過:“偷着吃酒了?”
阿弦眼神惝恍:“沒吃多少,就一點兒。”
而他淺笑:“下次我陪你……不醉無歸可好?”
頃刻:“嗯……”
雪落無聲,縝縝密密地下着,傘下像是一個無人打擾的清淨世界,醞釀着甘甜。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張口吃糖!
這兩人的戀愛太難談了,一個矜持隱忍,一個懵懂不說還“野性難馴”,寫寫改改總覺着不滿意,改來改去時間就晚了,今天就發這一大章哈,你們慢慢看~
一個小調查:你們是喜歡阿叔撲倒弦子呢,還是更期待弦子撲倒阿叔多些?
阿叔:如果有後一種可能,我可以配合
某隻野性難馴: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