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匆匆地吃了早飯, 將出門時, 康伯也正收拾妥當, 站在門口等候。
天寒風急,雪厚地滑,阿弦有心不讓他跟着, 康伯卻道:“我送你去戶部, 自會回來。”這倔老頭竟是不容分說。
出門之後, 放眼四處,白茫茫一片, 阿弦跺跺腳, 靴子上沾了一圈兒的雪, 從家裡到戶部, 只怕就溼透了,所以虞娘子又給她備了一雙換用的,在背囊裡。
阿弦喃喃道:“改日我也要買兩匹馬了。”
雖然這房子不必她出錢, 且日用的種種物件兒許圉師林侍郎等幾乎都送齊了, 但畢竟置買奴婢又花了些, 且家裡增添了人口開銷也更大了,這時候再買馬匹,似乎有些太奢侈,阿弦始終捨不得。
康伯在旁聽的清楚,一笑搖頭。
兩人走出街口,沿着朱雀大街往戶部的方向而行,一路上倒也熱鬧, 百姓們紛紛拿着笤帚掃雪,又有若干孩童們,因見下了這樣大雪,便樂得出來嬉戲玩耍,甚至滾雪球打雪仗等。
阿弦因想着昨夜所夢,心情不免沉重,她原本是個愛鬧之人,此時卻無心觀光,只埋着頭躑躅而行。
正走中,身後康伯閃電般抓住她的肩頭,往旁邊一拉。
與此同時,一枚雪球擦着阿弦臉頰滑了過去,前方一個惹事的孩童叫道:“啊……對不住!不是有心的。”其他孩子則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
康伯早看出她失魂落魄:“你怎麼了?”
阿弦呆呆看了他片刻:“我……”她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想要去找崔曄,把昨夜所夢跟他說個清楚,但是……
不由自主擡手,在脣上撫過,阿弦重又低頭:“沒什麼。”
***
因之前國庫告急,雖然利用阿弦的法子,裁減節省了宮廷的開支用度等暫時應付了江浙的災情,但這也並非長久之計,尚書省早頒了二聖旨意,責令戶部設法調度,儘快恢復國庫充盈。
何況目前接近年下,除了仍要留意災區的情形外,更要應付百官的薪俸獎罰,城中的慶典項目、開支,皇家的祭祀,設宴等種種,因此這段時候竟成了戶部最忙碌的時刻。
就在這一個人要當十個人用的時候,偏又出了一件事。
戶部專理財政的度支郎中,忽然“精神失常”了。
這讓許圉師大爲震驚,驚愕之餘甚是擔心,同時又越發地焦慮數倍。
度支郎中姓藍,原本是個極爲精明強幹之人,堪稱許圉師的左膀右臂,在戶部已經做了十一年,從最小的給事一路升了上來,可謂步步踏實。
在藍郎中“發病”之前,還在跟許圉師商議如何“節其流,開其源”的重大舉措,如今居然“失常”,又是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候,怪道許圉師要跳腳。
且這藍郎中病的也很是怪異,前一刻還好端端地跟同僚坐談,忽然間便狂性大發,掀翻桌子,狂奔出門,左衝右突,就像是連身在哪裡都不知道了。
戶部特意請了御醫來調治,卻只說是脈象浮亂,是發了“狂疾”,動了金針,又開了幾副安神寧氣的藥方。
起初服了兩劑藥後,果然是好多了,衆人還以爲藥到病除。
可不過半天的功夫,藍郎中又病發起來,這一次卻比先前越發嚴重,見人就打,且厲聲高叫:“我是有功之人,爲何殺我?”
或“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等等不經言語。戶部嚇倒一片,只得有將藍郎中送了回府,讓御醫前去看護。
阿弦自然也聽書吏說起此事,只是無暇細想,藍郎中一倒,戶部比先前更忙數倍,晚間竟有半數之上的官員要遲歸,而許圉師因爲年高,又且心火旺盛,竟也病倒,勉強撐了兩日,終於被擡了回家休養。
***
因過於忙碌,而敏之又始終不曾出現,阿弦一時也沒來得及再去爲那夜所見費心傷神。
是日夤夜,數人好歹完了公務,往外而行之時,一人道:“也不知藍郎中近來如何了,只可惜我等也忙的分/身乏術,竟不顧去探望他。”
另一人道:“可惜他素來何等幹練能爲的一個人,怎地忽然發了如此狂病,有些蹊蹺,我想這種無緣無故而來的病症,是不是撞克着什麼了?”
衆人都搖頭,又有膽小的吐舌道:“這黑燈瞎火的,何必說這些恐怖之事?罷了罷了,平安大吉。”幾人出門,分別被他們家人小廝等接了回府。
阿弦跟在後頭,跟一名同僚告別,望着黑洞洞地門口,其實心裡也是有些恐懼的。
前兩天她夜歸的時候,雖有康伯跟玄影陪伴,卻到底也撞見了四五個孤魂野鬼,每當那時候,玄影都會原地亂叫,倒是惹得康伯側目不明,以爲這狗瘋了,阿弦也不好跟他解釋。
幸而阿弦早練出來了,就算那鬼當面盯着她瞧,也能鎮定自若面對,當然……心裡如何,則一言難盡。
畢竟不是每個現身的鬼靈都是平頭整臉,似賀蘭敏之一般……
想到敏之,阿弦不由又嘆了聲,環顧周圍,心裡竟有幾分惦記:不知他到底去往哪裡了。
總不會是……那夜讓自己見了所見,便自超度去了?
一想到敏之或許“不告而別”,心竟揪了揪。
只聽“汪”地一聲,是玄影跑了出來,搖尾迎接,阿弦俯身撫摸它的頭,問道:“康伯呢?”
卻見今夜竟不見康伯,阿弦只當他是有事,或者畢竟年高身子不適,便也罷了,同玄影沿着牆邊而行。
玄影隨着小跑了片刻,忽地叫了聲,往前疾奔。
阿弦吃驚,這樣黑漆漆的長街,有玄影作伴到底要心裡安定些,如今它竟要跑?阿弦不知玄影如何,忙撩起袍子撒腿就追。
不料才跑出十數步,就見玄影站在一輛馬車旁邊。
阿弦一愣,玄影向她叫了聲,縱身一躍,竟自己上了車轅。
阿弦目瞪口呆,三步並作兩步趕過來:“這是……”
這車上卻並無銘牌,車伕看着也很是眼生,但卻十分恭敬,垂手道:“大人請上車。”
阿弦道:“這是誰家的馬車?”
車伕笑道:“您上車就知道了。”
以阿弦的性情本來絕不會“中計”,怎奈玄影居然如此自來熟,阿弦心頭一動:“莫非是熟人?”
可這馬車從外觀看來甚是普通,不算太貴,乃是中等之家所用,且裡頭悄無聲息。
阿弦試着喚道:“是……小桓?”如果是桓彥範跟自己玩笑,這種事他當然是做得出來的,阿弦咳嗽:“這樣晚了,可不要胡鬧。”
裡頭“汪”地叫了聲。
阿弦啼笑皆非,把心一橫終於跳上車。
推開車廂門入內,擡頭看時,阿弦渾身皮肉跟着一緊,感覺身子在瞬間繃緊僵硬,彷彿變成了石頭。
裡頭坐着的人,居然是崔曄,身上披着連帽的黑狐裘大氅,藉着車內幽淡的火光,這張臉半是陌生,半是熟悉。
玄影則得意地趴在他的身旁,回頭看阿弦,似乎在疑惑她怎麼才進來。
許是看阿弦愣住,崔曄輕聲道:“還不進來?”
阿弦也想,但是手腳都有些不停使喚,好像已經麻木了,聽了這句,便往前挪了進來,誰知因手足發僵,雙膝往前一搶,幾乎跪着跌倒。
電光火石間崔曄伸手,在她的脅下輕輕一託。
阿弦才穩住身形,總算磕磕絆絆地爬了進來。
卻也是在這一託之間,崔曄的手指擦過阿弦的腕低,她的手掌冰冷,冷的讓他不禁皺眉,很想順勢把人拉過來抱一抱。
阿弦在崔曄對面坐了,身子緊緊地靠在車壁上。
玄影則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斜睨阿弦,畢竟是主人,玄影自然嗅到阿弦身上的氣息有些不對。
“阿叔……”阿弦深吸一口氣,暗中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阿叔怎麼會在這裡?”
崔曄道:“是在等你。”
“等……等我?”
崔曄道:“我聽康伯說,這數日你都早出晚歸,而且……都是步行回家。”
他停了停,選擇了一種委婉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
阿弦抓了抓臉:“我沒事。聽說吏部近來也忙的不可開交,阿叔你……你該好好歇息。”
崔曄的眼中泛出笑意:“能看着你,便已是最好的休息了。”
方纔身上的冷意,此刻已經消散無蹤,又加上這句話,就彷彿車廂裡有爐火一樣。
阿弦道:“阿叔怎麼……”有些羞窘,或許因爲羞窘而生出微惱來,但卻並不是真的生氣,這種感覺奇異極了。
崔曄問:“我怎麼了?”
阿弦咬了咬脣,轉頭小聲嘀咕道:“怎麼這麼油嘴滑舌的。”
“哈哈……”崔曄竟笑了出聲,似乎愉悅,然後他說道:“我也不知爲何,一旦見了阿弦,就把平日裡想也不敢想、亦想也想不到的話都說出來了。”
阿弦哼道:“怎麼好像是我的不是一樣?”
崔曄道:“是因你而起,卻非你的不是。”
阿弦想反駁:“怎麼因我而起?”
崔曄道:“你不知不覺跑到我的心裡,擾亂我的心緒,怎不是因你而起?難道是因爲玄影麼?”
“嗚?”玄影仰頭看了看兩人,判斷狀況良好,便伸了個懶腰,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阿弦惱羞成窘,只好用恨恨的眼神看着玄影。
馬車緩緩往前奔馳,阿弦這才又想起來一件事:“這好似不是崔府的車馬?”
崔曄道:“的確不是。”
阿弦不解,崔曄道:“這是阿弦的。”
阿弦一驚:“什麼話?我家裡沒有這個。”
她連一匹馬都捨不得買,最近因實在覺着窘迫,正考慮去看看驢子何價。
崔曄道:“你來回走路很是不便,這個便給你用。”
“是……阿叔給我的?”阿弦呆了呆。
崔曄點點頭,莞爾道:“你必然也看出來了,這個不貴,就算……不是別的意思,只是你叫我‘阿叔’,做長輩的,怎能不稍微照顧一下‘小輩’?”
阿弦嚥了口唾沫:“我、我……”
“不要推辭,”崔曄道:“至少可以節省你許多時間,何況,你若來回冒風戴雪的受涼,豈不是什麼都做不成了?你若不顧惜長輩之心,就當我是爲了朝廷着想,不願女官大人病倒就是了。”
阿弦原本心有“芥蒂”,但進了車來,同崔曄說了這許久,那一抹不安也終於像是見了陽光的雪花,消失不見了。
“多謝阿叔。”阿弦喃喃地說,細品他打趣的話,又忍不住嘿嘿一笑。
崔曄望着她的笑容,輕嘆:“我真怕你以後見了我,便總是避貓鼠一樣,這會兒見了你的笑,心裡安穩多了。”
阿弦一愣,擡頭看向他:“阿叔……”
崔曄雙眸微微黯淡,道:“之前對你說那些話,雖是我心底想說,但說完了之後,又且後悔,生怕做錯了,惹得你不高興,以後就連‘阿叔’都做不成了。”
“不會的!”阿弦着急搖頭。
崔曄迎着她的目光:“那你可能告訴阿叔……你討厭我麼?”
阿弦道:“沒有。”
他的眉峰微微一動:“那……就是喜歡了?”
阿弦無法面對他如此淡然溫和的眼神,就像是在說一件極重大正式的事一樣。阿弦無法可想,終於舉手緊緊地捂住臉:“我不知道!”
頃刻,手腕被他輕輕握住,力道並不大,緩緩地拉開。
崔曄直視面前之人,緩緩道:“我明白這對阿弦而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不知道不打緊,終究會有知道的一日。慢慢地想就是了。”
眨了眨眼:“阿叔……爲什麼會喜歡我?”阿弦終於開口,聲如蚊訥。
雖然崔曄的表白讓阿弦猝不及防,但在這幾日裡,漸漸地又有一個疑惑時不時地冒出來騷擾着他——崔曄這樣的人,怎會“喜歡”她?
前有盧煙年,那樣不食人間煙火的絕代佳人,後又有韋江,雖阿弦不太喜歡她,但卻無可否認,的確是豔如玫瑰的難得美/色。
可是她……唉,卻是連陳基都沒看中的人呀。袁少卿“眼神不好”倒也罷了,現在的崔曄又不瞎了,怎麼居然也這樣“想不開”?
如果說是單純的長輩疼惜,倒是可以說得通。可男女之情……想想之前同陳基的“往事”,心有餘悸。
作者有話要說:
抱抱小夥伴們~(╯3╰)謝謝嗷
書記:誰說我眼神不好,明明是我第一個發現金子
阿叔:嗯嗯,我會把她好好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