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王李賢陪着太平前往平康坊的時候, 武后已經下令封鎖周國公行刺之事, 故而兩人皆不知情。
但世間並無不透風的牆,很快, 太平就聞聽風聲。
她驚心而焦急地趕來含元殿詢問武后。皇后見瞞不住,便如實將那日之事說明。
“此事你不必理會, 我已經交給狄仁傑查辦,是非曲直, 總會水落石出。”武后輕描淡寫地說罷,取了一份摺子打開。
太平雖從宮人口中得知一二,並不敢信,親耳聽武后說罷,雖知道皇后不至於在這種事上騙自己,仍錯愕難信。
她見武后要處置政事, 不敢打擾,轉身慢慢往外退下。
走了幾步, 卻又回過身來, 遲疑道:“母后,我當時雖不在場,但是我知道表哥不會做這種事的。”
武后擡眸:“哦?你又知道?”
太平點頭:“表哥絕不會行刺母后的,其中一定有什麼蹊蹺。”
武后對上女孩兒認真的雙眼, 片刻才莞爾一笑:“行了,我知道了,你不過是怕冤枉了他罷了,狄仁傑一向斷案如神, 人還是崔曄舉薦的,你還有什麼不放心?”
太平公主聞聽崔曄推舉,這才默默地低下頭。
正要出含元殿,身後武后道:“太平。”
太平止步回看,武后面沉似水,叮囑道:“不許你擅自出宮,更加不許去看敏之,聽見了嗎?”
先前太平心裡其實正在籌謀此事,見武后說破,只好乖乖答應。
大理寺。
狄仁傑看着面前的周國公賀蘭敏之,雖然如今人在囹圄,這美豔的青年仍舊如一隻高傲的孔雀,桀驁不馴,目光不善。
面對狄仁傑的審訊,敏之不耐煩道:“我不知道!只知道宮內有人去傳旨,說是皇后娘娘召見,後來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行刺?無稽之談。”
狄仁傑已問了數遍,敏之卻仍是一副惱火恨恨的模樣,斷不配合。問他種種細節,只說不記得了。
而跟隨周國公的侍從們也都分別審過,卻都說不出什麼有用線索。
狄仁傑道:“周國公,你行刺之事,皇后乃是親歷,何況我跟袁少卿也在場,若非袁少卿救援及時,只怕周國公已經鑄成大錯。如今皇后秘而不宣此事,也是爲了顧惜周國公的體面,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敏之冷笑道:“體面?那是何物,整個長安誰不知我聲名狼藉,只怕她顧惜的是她自己的體面罷了。”
狄仁傑不料他這般敢說,想了想,一笑道:“如果殿下執意這般認爲,且不肯配合下官查案,將來覆水難收,只怕後悔莫及。”
敏之毫無畏懼:“若我行刺爲真,自是死罪,何必多費口舌。”
正在此刻,門口人影一晃,原來是袁恕己閃身進來。
賀蘭敏之一看,冷笑不已:“袁少卿,可喜可賀,在皇后面前立下大功了。”
袁恕己同樣冷冷地覷他一眼,只看狄仁傑。
狄仁傑向着他微一搖頭。
袁恕己負手而立,忽道:“狄大人,可否暫且迴避,我有幾句話想私下裡跟周國公說。”
目光相對,狄仁傑一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敏之則好整以暇道:“袁少卿想怎麼樣?公報私仇?刑訊逼供?”
袁恕己道:“我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只要周國公隻字不提,自有你人頭落地的時候,我只笑看坐等而已。”
敏之斂笑,冷哼了聲道:“我的確是什麼也不記得了,若是知道,難道我不說麼?你不必用這拙劣的激將法。”
袁恕己走近他身旁,忽然傾身道:“我知道周國公說的是真的。”
“哦?”敏之眉峰一動,看出他並非說笑。
袁恕己仍是傾身盯着他的雙眸:“殿下不如猜一猜……我是如何知道的?”
敏之眼中掠過一絲疑惑之色:“你想說什麼?”
袁恕己越發靠近了幾分,敏之眉頭緊鎖,身子往後傾斜,喝道:“你幹什麼?離我遠些!”
袁恕己不理,只低低在他耳畔說了幾句話。
袁恕己聲音雖低,敏之聽得明白。
原本怒意勃發的雙眼裡驀地多了無限殺氣:“你……說什麼?”
袁恕己輕聲道:“我想我說的很清楚了,害殿下不記得所有、進宮行刺皇后自取滅亡的人,是樑侯。”
在袁恕己帶阿弦回平康坊的路上,阿弦因知道敏之入宮行刺、且如今人又在大理寺,便順勢將在樑侯府的所見所感,盡數告訴了袁恕己。
但畢竟這只是出自阿弦所“見”,且如今摩羅王已經灰飛煙滅,死無對證。
只能從敏之身上着手。
敏之身子微微發抖:“如果真是武三思行事,你如何不拿下他,你又如何知道此事……”
袁恕己道:“我當然沒有這種能耐,是有人告訴我的。”
敏之已經猜到,卻仍問道:“誰?”
負在腰後的手不由自主又握緊了些,袁恕己道:“是那個你曾經想要害她的人。”
兩個人同樣都是年青氣盛,一個出身軍中,從來養成的驕奢煞氣,另一個出身高門,身份更是尊貴無匹,養成的桀驁不遜性情。此時同樣銳利的雙眸對上,空氣中似乎都有金石交撞發出的聲響。
半晌,敏之忽然笑了:“原來如此。”
袁恕己道:“你笑什麼?”
敏之語帶揶揄,道:“我忽然發現了袁少卿你的小秘密,怪不得你肯爲了這個人奮不顧身,原來你對他……”
袁恕己喝道:“周國公!”
敏之戛然而止。
定了定神,袁恕己才道:“先前樑侯藉口提走了摩羅王,又借用這番僧攝魂之能……想必殿下在不知不覺間中了他的法術,殿下不如再仔細想想哪裡有什麼可疑,”
只要不去想阿弦,思緒就會極冷靜,袁恕己淡淡又說:“不過殿下如果真的想不起什麼來,或許,是殿下真心想行刺皇后,判個斬立決倒也並不辜負。”
“哼!”敏之也回過神來,喃喃道:“武三思……又是武三思!”
他緊皺眉頭,滿面痛苦之色,“又是你們……”
袁恕己道:“殿下且好生想想吧。”
正邁步欲走,敏之忽然喝道:“你站住。”
袁恕己回頭,敏之擡起頭來,望向他道:“摩羅王果然已經死了麼?”
“當然,是窺基法師親自誅滅。”
敏之擰眉想了片刻,道:“既然你告訴我此事,那麼我也告訴你一件機密。”
袁恕己道:“殿下請說。”
敏之深吸一口氣:“我當初請摩羅王的時候,曾經答應過他一件事。他這次來到長安,是想借我的力量,幫他自己換一副軀殼。”
袁恕己濃眉斂起,隱隱不寒而慄:“何爲換一副軀殼?”
敏之冷笑:“他的身軀已經破朽不堪,他又有那種無雙邪術,想讓我幫他找一個新鮮的身軀……”
袁恕己道:“殿下相信他有這種能耐?”
“他在我府上驗證過,雖然……”眼前掠過那慘死的侍女,敏之道,“只是想不到,我居然也成了他的役使之人,還是爲了武三思……”
袁恕己道:“現在番僧已死。應該不足爲患。”
敏之道:“袁少卿,不要怪我沒提醒你,摩羅王的法術已半人半魔,他可以將魂魄附在任何活物之上……”
低低笑了兩聲,敏之盯着袁恕己:“正如你所說,我當初爲我妹妹看中的人,是小十八,摩羅王也曾當着我的面兒稱讚過,說小十八是千載難逢的載魂之器,你不如想一想,倘若摩羅王未曾全滅,他會盯着誰呢?”
袁恕己已無法出聲,猶如在瞬間墜入冰窟。
疾步往外狂奔之時,敏之的聲音從後響起:“好好地看着小十八,畢竟不知什麼時候,他就不是你喜歡的那個人了,這可比死去更悽慘百倍呀,哈,哈哈哈……”
狄仁傑在外聽見動靜,進門探看,不妨袁恕己從裡撞了過來。幸而狄仁傑急往後退了一步,堪堪避開。
本要問他是否問出什麼來,袁恕己卻一言不發,早疾風般地遠去了。
這日,阿弦頂着兩隻紅腫泡兒眼來到戶部。
戶部的相識見了,盡數詫異,紛紛來問。
阿弦只道:“沙子迷了眼,揉壞了。”聲音也是嗡嗡地。
昨夜寒氣太重,導致她渾身發熱,鼻子也有些不通氣兒,時不時地舉手揉一揉,大家瞧了,卻也並未疑心其他。
往庫房而去的時候,阿弦想到昨夜所見,站在廊下徘徊片刻,終於往倉部的衙舍而去。
倉部衆人只有少數認得她的,見身着戶部公府,也並未阻攔。
阿弦長驅直入,將到倉部庫房之時,忽地聽到說笑聲隔着院牆傳來。
有人道:“恭喜武給事,誰人能想到令愛才上京不久,就招了這樣一位金龜婿,簡直是天注良緣。”
另一人道:“屋中自有金鳳凰,便不愁沒有如意郎君上門,聽說這位陳司階,年紀輕輕,便是金吾衛的要員,多少土生土長的長安本地官宦子弟都比不上呢。前途自然是沒得說。”
阿弦連嚥了幾口唾沫,走到院門處往內看去,卻見兩人正圍着一道極爲矮小傴僂的身影說話。
聽見誇讚,那人笑道:“這位陳司階我也是很中意的,相貌堂堂,年青有爲,而且極有眼光……等擇好了黃道吉日,請各位都去府裡吃杯水酒吧?”
說着擡頭,露出一張醜陋不堪的臉,氣質也甚猥瑣,令人一看便心生嫌惡。
武懿宗說完,便轉身往庫房裡走去,走路之時身形還似不大穩當,背後那兩人見狀,掩口偷笑。
一直等武懿宗走進庫房,這兩人才折身往回:“沒想到金吾衛的青年武官,竟看中武鍋背的女兒,實在是咄咄怪事。”
“這女孩兒雖才上京,我是看過的,原先養在鄉下,生得蠢笨,又毫無教養,全無絲毫大家閨秀的氣象。”
“你不看看武鍋背是什麼樣兒,何況他家裡又哪裡是什麼大家了?別說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四字若擔得起,已經謝天謝地了!”
“我倒也聽說,那個金吾衛的陳基,其實也是個好鑽營之輩,不過這一次只怕他鑽錯了地方,哪裡不好去爬,偏來攀附武鍋背這棵歪脖子樹……只怕吊死他!”
這兩名長舌說着,低低而笑,越過月門走遠了。
阿弦躲在門口處,心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揪着,幾乎擰出了苦澀如黃連的汁兒。
她暗中調息正要走開,目光轉動間,卻見在庫房門口,站着原先入內的“武鍋背”武懿宗。
只見他一改先前呵呵而笑的神情,兩隻極小的眼睛裡透出狠辣不善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那兩人離開的方向。
阿弦心頭一震,悄然後退,神不知鬼不覺地自回戶部。
當初第一次見武懿宗的時候,阿弦也被此人的醜陋跟粗鄙震了一跳,但以她過人之能,自然也看出這人將來的造化不淺,地位尊貴甚至在本部尚書之上。
如果那次吃飯,隔壁的金吾衛並沒有提起武懿宗跟武馨兒,那麼……陳基會不會主動同她說起“戶部的這個人”?
阿弦想了想,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興許……從請她吃酒的時候,他就存了這樣一個念頭。
所以不管怎麼樣,他都有一萬種法子把話題引到武懿宗身上,雖然未必料到阿弦知道武懿宗將來的造化,但畢竟是一個機會,可以一試。
阿弦覺着自己有些可笑:之前拒絕袁恕己的時候,她還一相情願的以爲,陳基也許是不喜歡自己故而拒絕。
但是,也許陳基是“另有所愛”呢?
一門得力的婚姻或許會讓他如虎添翼,又怎肯被阿弦這種毫無背景的孤女絆住腳?
其實阿弦早該想到:因爲她從來都知道陳基的性格。
他是想要青雲直上出人頭地的,爲此……或許不惜任何手段。
正如她所見的、崔曄所說的那樣。
擡手拍了拍額頭:“蠢貨!你這蠢貨!這樣一相情願,自作多情!”
頭卻像是麻木了,渾然不疼,阿弦正要再用幾分力,手腕卻被人狠狠握住。
阿弦擡頭,對上袁恕己含怒帶驚的目光,隱隱几分殺氣。
他好像來的很急,胸口微微起伏,氣息紊亂,臉上還帶一點慌張。
阿弦吃驚:“少卿?”又問:“你怎麼了?”
袁恕己盯緊她,看了半晌才道:“小弦子?”
“啊?”阿弦莫名,“幹什麼?”
袁恕己閉了閉雙眼,同時長長地出了口氣,厲聲道:“你這混……”還未罵完,就又瞪着眼,“發什麼瘋,爲什麼自己打自己?”
阿弦懵住,卻又想起昨日兩人“不歡而散”,她本以爲他不會再理會自己了,畢竟將心比心,如果她是個這樣壯懷激烈的男子,被人屢次拒絕,也會覺着顏面無存。
阿弦道:“我……我就是覺着自己有點傻……”
袁恕己又瞪起眼:“你……”悻悻道,“你才知道!”
他復握住阿弦的手腕,拉着她出門。
阿弦身不由己:“喂,少卿,你幹什麼?這是去哪裡?”心裡竟有種奇怪的念頭:難道他要把自己送到崇仁坊?還是說氣不忿……要報復?
“給你找個護衛。”他橫眉怒眼,沒好氣地甩出一句。
“護衛?”阿弦啼笑皆非:“什麼護衛?我需要什麼護衛?”
袁恕己冷冷道:“貼身護衛。”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兩隻,啵~(╯3╰)
弦子:什麼‘貼身護衛’,聽起來又貴又不實用
書記:……別攔我,我想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