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阿弦問, 狄仁傑笑道:“我聽聞十八弟常有過人之能, 不知可會無師自通?”
“過人之能”?阿弦脫口道:“可是阿叔……是不是跟崔天官有關?”
狄仁傑道:“這是你猜測所得?還是有所見聞?”
“是我猜的,不知可對?”
狄仁傑笑而不語。
阿弦見他不言語, 知道必有所忌諱,何況方纔在大理寺卿面前他絕口不提別的, 當即不再追問。
狄仁傑又道:“十八弟,你把昨日經歷之事再同我細說一遍, 尤其是關於番僧摩羅王的。”說到“番僧”之時,神情肅然。
雖然阿弦覺着狄仁傑的“及時出現”,或許跟崔曄脫不了干係,畢竟阿弦有什麼“過人只能”的話,長安城也沒幾個人知道,算來只有陳基, 袁恕己,敏之勉強算是一個, 虞娘子, 還有崔曄。
然而這幾人之中,陳基不可能跟才進長安的狄仁傑認識,袁恕己,敏之, 虞娘子都不可能,唯一可疑的自是崔曄。
他是吏部之人,朝中相識又多,若說同狄仁傑有些交情, 自也是理所當然。
阿弦對狄仁傑的觀感也甚好,最初自是因爲聽黃書吏跟新鬼們議論之故,可畢竟才相識,因此阿弦在同他說起昨夜之事的時候,並沒有就提自己看見過異鬼等話,只說敏之被番僧蠱惑,不知要用她做什麼法。
狄仁傑聽罷,皺眉道:“有一件事我須告訴你,這番僧摩羅王,我是早知其人,先前我在幷州擔任法曹之時,曾接手過一宗案子……”
還未說完,前方便是周國公府在望,狄仁傑道:“稍後再同十八弟細說。”
國公府中。
聽說門口大理寺丞來見,敏之不屑一顧只說不見,不料家奴道:“不知何故,十八子也一併隨行。”
敏之這才笑道:“竟還有膽子回來?好的很,自己送上門來,就不必我再大費周章去拿人了。”
當即便叫請人進來。
不多時,狄仁傑同阿弦帶了幾名差人,自外進內。
敏之自不認得狄仁傑,見是個生面孔,便道:“我以爲又是袁恕己不依不饒呢,原來換了新人了。”
狄仁傑拱手作揖,道:“參見周國公殿下。今日下官奉命而來,還請殿下勿怪。”
敏之道:“你看着甚是面生,先前怎麼不曾見過?”
狄仁傑道:“下官是新任大理寺丞狄仁傑,原先都在京外任職。”
敏之意外:“你就是狄仁傑?”不由坐直了些,將狄仁傑上下打量了一遍,又道:“早就聽說你的名頭,想不到你上京後所辦的第一件案子,就是朝着我來了,也是緣分。”
狄仁傑道:“請殿下見諒。”他看一眼阿弦:“原告在大理寺狀告殿下無故擄劫、私相囚禁,不知殿下可有何話說?”
敏之輕描淡寫笑道:“你聽他瞎說,小十八原本就是跟在我身邊兒的,我疼他還來不及,何況他也常來我府上走動,怎會擄劫囚禁?”
不等狄仁傑回話,敏之含笑看着阿弦,以噓寒問暖的口吻道:“是不是我哪裡得罪了你,你竟跟我開這種玩笑,賭氣就是了,怎麼還驚動大理寺的人?”
阿弦冷看着他:“誰跟你賭氣了,虞姐姐呢?”
狄仁傑道:“有大理寺的袁少卿作證。且如今虞氏還在國公府中,不是麼?”
敏之道:“小虞麼……她的確在,又怎麼樣?”
阿弦道:“姐姐在哪裡?我要帶她走。”
敏之笑道:“這個只怕是不能了,你總該知道她原先是我的侍妾,如今她自願回來,再走也是難的。”
“自願?”阿弦震驚,“你胡說!”
敏之嘖嘖道:“我知道當初我把她送給了你,只是你那破爛窮酸地方有哪裡比得上我府裡,女人嘛,都是要錦衣玉食養着的,一旦回來,怎麼捨得再去辛苦操勞?”
阿弦心驚肉跳,她當然不信敏之這話,怕的是敏之已經對虞娘子下手。
正在此刻,狄仁傑道:“殿下,既然殿下承認虞氏在府中,那不如請她出來,大家當面兒對質,將話說清楚如何?”
敏之道:“我原本不是個喜歡讓自己的侍妾拋頭露面的人,不過,我給狄大人你面子。”又瞥阿弦道:“也讓你死心。”
敏之揚首道:“去把小虞叫出來。”
阿弦按捺不住,跑到門口眺首。
背後敏之對狄仁傑道:“據我所知,狄大人應該是昨兒纔回京的,怎麼這麼快就走馬上任了?”
狄仁傑道:“法司之事,迅疾如火,一刻也不能耽擱,下官食朝廷俸祿,自要急國之所急。”
敏之笑道:“果然像是個耿耿正直的忠臣。聽說皇后對你青眼有加,以後必然也是前途無限了?”
狄仁傑不語。
沉默之中,忽聞阿弦叫道:“姐姐!”
原來她看見前方廊下出現幾道身影,細看乃是國公府的侍女們,虞娘子也在其中。
阿弦早拔腿迎了上去,纔要去拉住虞娘子,卻被她着忙制止:“別過來。”
阿弦一愣,這會兒已經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卻見並不像是受傷的模樣,阿弦道:“姐姐,你怎麼了?”
虞娘子看她一眼,又低下頭去,輕聲道:“十八弟,我只是忽然想通了,要留在殿下身邊兒罷了,你、你且自去吧,不要再管我了。”
阿弦心頭一涼:“你爲什麼忽然這麼說?”
虞娘子道:“這只是我的心裡話而已,你、你快走吧!”這時侯,語聲裡才透出一抹焦急。
阿弦搖頭:“我不信!是不是他要挾你了?”
虞娘子紅着眼道:“沒有,殿下對我很好,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你別理我,快走!”
說到這裡,虞娘子的眼神向着身側左右逡巡了,面上是掩不住的恐懼跟擔憂之色。
阿弦倒退了一步。
廊下的牆壁上,兩隻異鬼從窗戶裡爬了出來。
它們靈活而不疾不徐地衝到跟前兒,徘徊在虞娘子身側,時而又盯着她,張開雙手,露出利齒,嘶嘶有聲地貼近。
雖然是泛白的雙眼,但那股有恃無恐,而又滿含要挾之勢,令阿弦望而窒息。
寒氣侵襲,阿弦咬牙道:“混賬,混賬……”
這時侯阿弦隱隱知道了虞娘子爲何如此。
昨日在堂下親眼目睹異鬼附體,以及那侍女的慘狀,連阿弦都被嚇得駭然色變,何況虞娘子——她雖然看不見異鬼,卻能感覺到那股寒意就在左右。
何況這會兒在周國公府中,雖然有大理寺狄仁傑陪同,但敏之身旁的摩羅王卻是個最棘手而莫測的兇頑巨惡。
敏之擺明是要留虞娘子來要挾阿弦,而虞娘子只怕也明白這點,所以才一心想讓阿弦儘快離開。
正在此時,身後門口,是敏之道:“怎麼,你們已經迫不及待在外頭說上話了?”
阿弦勉強回頭,卻見敏之笑吟吟地站在面前。
狄仁傑跟在後面,也隨之出門。
阿弦望着敏之豔若桃花的臉,此時此刻,他仍是這般泰然自若,他當然看不見那些竄動的異鬼,但昨日摩羅王指使異鬼害死那侍女之時,他卻是現場眼見的。
阿弦又看一眼微微發抖的虞娘子。
雙手忍不住握緊,又牽動掌心的傷,阿弦閉了閉雙眼,終於擡頭道:“我知道你痛惜魏國夫人之死,所以無法忍受,纔有種種瘋癲之舉。”
敏之原本笑得自在,聽了這句,眼神才暗沉下來:“瘋癲?”
阿弦道:“我也失去過最不容失去的人,如果可以,我也會想盡一切法子讓他回來,但是……我絕不會如你這樣,把別人的性命當成卑微的玩物。”
敏之臉上的笑已經蕩然無存,他冷哼道:“小十八,你在說什麼?”
阿弦道:“魏國夫人的命是命,難道侍女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有手足同胞,他們也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他們也有當他們是珍寶一樣的父母兄弟,也會爲了他們無辜身死而痛不欲生,你爲何不能將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包括虞娘子在內,所有在場的侍女們聞言,有人已經忍不住紅了眼眶,更有人按捺不住啜泣。
雖然有狄仁傑在身旁,敏之仍是冷笑了聲,磨了磨牙,他道:“別人的生死,跟我有什麼關係?”
阿弦昂首:“那麼,魏國夫人的生死,又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說什麼!”敏之切齒,眼中透出怒色。
阿弦道:“早知如此,我當初絕不會幫你。”
“你住口!”敏之漸漸暴怒。
阿弦深深呼吸:“有一句話我早該告訴你,你不擇手段如此行事,雖如今並未報應,未必不會報應到你最愛的人身上。”
敏之一震:“你是、什麼意思?”
阿弦道:“你是因誰而手沾血腥,誰就會因此沾染這份罪孽。魏國夫人就算在九泉之下在,只怕也難得安寧!”
敏之厲聲大喝:“你住口!”
他終於失控,撇下狄仁傑步步往前,一直走到阿弦身旁。
銳利地雙眼緊緊地盯着她的眼睛,敏之一字一頓道:“我告訴你,妹妹不會在九泉之下,她會好端端地重生於世!”
“她不會!”阿弦握拳,決絕地回道,“絕不會!”
“上師!”敏之的怒氣已經到達頂點,他擡手擒住阿弦的肩頭,渾身微微發抖:“我現在,就要這個人!”
“呼……”原本徘徊在阿弦身後的異鬼們猛地竄了過來。
雖是炎熱的夏天,阿弦同敏之所站之處,卻赫然冰封一般。
虞娘子先前呆呆地站在旁邊,看着兩人對峙,隨着身側那股無處不在的寒意消退,她似乎察覺了什麼,拔腿跑了上來,叫道:“阿弦!不要!”
阿弦身前,那隻異鬼幾乎貼上了她的臉,就像是之前對付王主事一樣——那股窒息的寒氣從口鼻透入,彷彿一寸一寸地把人的身體冰凍。
眼睫上又有薄霜溢出,阿弦心中卻並無絲毫的恐懼,取而代之的是沖天般的怒焰。
她眼不瞬眨地同面前異鬼的白瞳對視,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道:“給——我——滾!”
右眼裡的赤色在霎時濃烈,彷彿血海之中燃起了一團烈焰。
“呼……”異鬼竟無法再往前,反而刷地後退出去。
就在敏之動手的瞬間,狄仁傑也到了兩人身邊兒。
他已經看出阿弦並不是向着敏之說那三個字,而是看着她身旁的虛空之處,像是看見什麼令人無比憎惡之物。
同時,他也看清阿弦長睫跟發端在一剎那凝結起的淡淡白霜。
以及那……好似長河上烈日熔金的赤瞳。
縱然早已聽說有關她的種種,但猝不及防親眼所見,狄仁傑心中仍是難禁震顫。
但他卻也是個極有定力之人,臨驚而不亂。
狄仁傑擡手,卻落在敏之的手腕上:“殿下,這是在做什麼?”
微微用力,已經將敏之的手從阿弦肩頭挪下。
虞娘子緊緊地擁住阿弦,已經急得哭了起來,小聲哽咽道:“你、你瘋了?你這樣是要惹禍的……”
阿弦趁機握住她的手:“姐姐,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虞娘子情難自禁,兩眼中淚落如雨:“你這傻孩子,我怕的是連累你呀!”
狄仁傑不動聲色地擋在阿弦身前:“殿下方纔所說是何意思,不知可否向下官解釋解釋?”
敏之被阿弦方纔的幾句話氣的失去理智,此刻才略有幾分清醒。
“沒什麼,”敏之陰鷙地盯着阿弦,“只不過,方纔此人咒我妹子,叫人無法容忍。”
狄仁傑道:“那麼,如今虞氏已在眼前,是非曲直,是不是可以讓她當面說明了?”
敏之眼神一變。
虞娘子身子微震。
阿弦道:“姐姐,昨天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怕,但是你跟我說過,跟我在平康坊的日子纔是最快活自在的,不管如何,我絕不會留你一個人在這裡,狄大人在,你只管說實話!”
虞娘子掩面大哭:“阿弦……我……”
就在這時,虞娘子忽然覺着背後一涼!
她立刻預感到什麼:“不、不……”雙眼中透出駭然之色,尖聲叫道:“不要……”
阿弦卻也看見了,異鬼的影子從後撞入虞娘子身上,她的身體已經無法自控,正迅速地被異鬼佔據。
“滾開!”
阿弦大叫,然而這畢竟不像是控制自己一樣,她舉手去拽扯那異鬼,手卻像是插入冰河之中,雙手幾乎失去感覺。
狄仁傑在旁大爲驚心,忽然他看見前方廳門口,挺身站着一個模樣古怪的番僧,狄仁傑微微震動,繼而舉手一指喝道:“來人,將番僧摩羅王拿下!”
在他身後本跟着幾名大理寺的差官,見狀紛紛領命撲上。
敏之道:“誰敢在我府上造次!”一揮手,國公府的侍衛同樣一擁而上,攔在了番僧的跟前。
狄仁傑回頭:“殿下,你是要阻攔大理寺辦案麼?”
敏之道:“你無憑無據,就敢辦案拿人?”
狄仁傑道:“擄劫官吏囚禁良人不是案?且摩羅王在幷州犯下血案,我如何拿不得!”
敏之道:“幷州的案子跟長安又有什麼關係,區區一個地方法曹,大理寺丞,還輪不到你來這裡撒野。”
“我官職雖微,肩頭扛的是大唐律例!”狄仁傑盯着他:“大理寺衆人聽命,拿下摩羅王!”
敏之冷笑:“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且試試看!”
大理寺的官差也素知這位周國公的“威名”,狄仁傑卻是新來的官兒,不由遲疑。
狄仁傑見狀回身,疾步往前,在經過一名差官身旁之時,舉手將他手中橫刀躲過。
手腕一揚,橫刀當空“刷”地一聲,狄仁傑道:“大理寺辦案,誰敢阻攔!”
他橫刀邁步徑直前行,刀鋒開路,官袍帶風,不怒自威。
前方攔路的國公府侍衛見他橫眉威目之狀,不知爲何竟個個心生畏懼,竟不敢攔阻。
狄仁傑越過衆侍衛,眼見將走到摩羅王身旁,忽然之間面前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冰牆。
狄仁傑一怔,試着擡刀,卻紋絲不動。
就在狄仁傑越過國公府侍衛羣的時候,敏之察覺不妥,正要上前怒斥,忽然冷風撲面。
敏之還來不及躲閃,喉頭一涼,短刀抵在頸間。
阿弦在前,右眼之中光芒流轉,像是隨時都會有血淚滴落。
阿弦道:“叫他住手!不然的話,殿下立即就能在地下跟魏國夫人相聚!”
情勢瞬息萬變,敏之道:“你敢殺我……”
那個“我”還未出口,喉頭一疼,鮮血順着滑入頸間。
“叫他住手!”阿弦大叫。
“有本事你殺!”敏之的雙眼中殺氣四溢,傷痛並未讓他覺着恐懼,反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狂喜,“殺啊!”
生死轉瞬間,忽然——“阿彌陀佛”,一聲清亮的佛號從外傳來。
就在剎那,狄仁傑覺着手上的橫刀起了一絲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