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情勢緊張, 因惹怒了敏之起了殺性, 故而一招一式都是生死相關,阿弦只顧全力支撐, 竟沒留意自己的手早受了傷,此時還不由自主地輕顫不休。
袁恕己濃眉緊鎖, 小心將她的手握着舉起,原來從虎口過掌心, 都被敏之一鞭之威撕絞震裂,她的手掌又小,更加觸目驚心。
袁恕己咬牙細看,確信並未傷及手骨,才略鬆了口氣。
“你是不要命了!”又是震驚有覺心痛,他終於忍不住, 低低吼道:“又招惹周國公做什麼?”
玄影也嗅到血腥氣,在旁邊嗚鳴, 似乎在替主人心疼。
此時跟隨袁恕己而來的吳成跟大理寺差官便將圍觀之中驅散, 那叫“士則”的少年抱着雙臂,隨着人羣慢慢地後退,一邊兒不停地仍打量袁恕己跟阿弦。
吳成見這少年身着深綠色金吾衛武官官袍,肩頭繡着團紋的辟邪圖案, 容貌氣質且又出色,只是年紀不大,官職卻並不低,叫人詫異。
吳成不由多看了幾眼。
他旁邊兒的大理寺差官卻也眼利, 便悄悄對吳成道:“這位小爺,是金吾衛擔任右翊衛的桓彥範。”
桓彥範的祖父桓法嗣,當初曾相助太宗李世民打敗王世充,故而桓家亦算是開國功臣,桓彥範因年少英武,高宗又念其祖上有功,便特調任桓彥範爲金吾衛右翊衛。
吳成聽了,這才明白爲何這少年看似年輕,卻看着極有來歷的模樣。
此時阿弦對袁恕己道:“我沒招惹他,是他招惹我的。”慢慢地把手抽回來,回頭打量陳基。
袁恕己順着她目光看去,見陳基手臂帶傷,不由恨恨道:“又是你。不能好好保護她,反讓她護着還爲此負傷,算什麼!”
阿弦叫道:“袁少卿!今日明明是我連累了他,不是你所說這樣,”
陳基苦笑道:“的確是我無能。”
阿弦瞪向他,又問道:“傷的怎麼樣?”
陳基道:“不妨事,只是點皮外傷,你的手呢?”
阿弦試圖將手蜷起擋住傷處:“這點兒不算什麼。”
袁恕己氣不打一處來,握着她的手腕道:“是不是這隻手費了纔算?”
陳基瞧見傷處,也覺驚心,又見阿弦瞪着袁恕己,便忙攔在頭裡:“袁少卿也是擔心你才這樣說,不可跟他犟嘴。”
阿弦張了張口,果然並沒說什麼。
袁恕己心裡很不是滋味:“不說了,我帶你去療傷。”
阿弦忙道:“我自己會去,不用勞煩啦。”
陳基又道:“袁少卿是一片好意,且他又不是外人,你隨他去就是了。”
袁恕己實在忍不住,轉頭看着他:“你是不是該走了?”
雖然陳基所說看似向着自己,但阿弦不聽自己的話反聽他的,實在叫袁恕己心緒難平,竟比阿弦跟自己對着幹還要不受用。
陳基仍是帶笑說道:“是,我得回南衙一趟,弦子就多拜託少卿了。”說罷又對阿弦道:“改天得閒了再來找你。”
這會兒接近黃昏,街頭行人卻越發多了起來。
陳基去後,阿弦獨自面對袁恕己,更覺尷尬。
袁恕己咳嗽了聲,道:“你家裡可有傷藥?沒有的話不如我陪你去醫館。”
阿弦道:“有的,少卿,我自回家就行了。”
袁恕己回身對吳成吩咐了兩句,便拉着阿弦往前。他是認得路的,自然不在話下。
不多時回了家,玄影先鑽了進去,聞着味跑到廚下。
虞娘子笑道:“你這小狗兒回來了?知道我給你留了好東西。”拿了一根豬骨俯身遞了過去,“去磨牙吧。”
玄影卻不接,只是汪汪叫了兩聲。虞娘子受驚,忙出廚下來看,正見袁恕己扶着阿弦進了門。
虞娘子見狀,又喜又驚,喜的是袁恕己竟來了,驚的是阿弦竟受了傷。她忙擦擦手走過來:“是出了何事?”
阿弦見她受驚,忙出言安撫。
將兩人接到躺下,虞娘子入內將藥箱拿了出來,她本要替阿弦料理傷口,但看袁恕己自己動了手,虞娘子心下一動,便自去準備茶水。
袁恕己爲阿弦將傷口清理妥當,一邊兒嘆道:“若這會兒你仍舊跟着我,我是絕不會讓你傷的這樣,”
阿弦不知如何接話。
只是看着袁恕己痛惜的臉色,阿弦忽然想起之前他屢次對自己說,要帶她離開長安、或者回到豳州的話,當時阿弦只以爲袁恕己是保全自己的意思,可是……一旦知道了他對自己的心意……
阿弦心驚,又不敢十分確信。
忽然手心刺痛,阿弦本能地一縮手,袁恕己道:“知道疼了麼?”
阿弦道:“我又不是鐵石人,當然會疼。”
袁恕己道:“我卻以爲你是鐵石人呢……”
他說到這裡忽然疑惑起來,擡眼望着阿弦,目光從她臉上到身上,道:“說起來,我只從老將軍口中得知你是女孩兒……但卻不曾驗明正身過,可是看你這份膽氣,有義有勇,身手又這樣厲害,卻實在不像女孩子,甚至比尋常男子更勝幾分呢……別動!”
袁恕己攥緊她欲後縮的手腕,重新垂眸。
他嘆了口氣,慢慢說道:“這一次傷了手,並不算嚴重,但你橫衝直撞的這樣兒,遲早晚還會有更大的事兒鬧出來,讓人怎麼放心?”
“我、我不會的,”阿弦如坐鍼氈,像是被捆在了座上,“這一次是意外,周國公故意挑釁。”
袁恕己道:“你一定要跟他動手麼?難道不會逃走?你可知道,他畢竟是皇親,如果認真跟你計較起來,就不僅僅是當街打一場那麼簡單了。”
也幸而敏之是個不羈的性子,只是發泄怒氣,並未就當真將自己的身份擡出來,不然的話自又是一場風波。
阿弦道:“好,我知道了,下次我見了他二話不說即刻就逃。”
袁恕己道:“別跟我賭氣。哼……我知道你不肯聽我說的。”
“這從哪裡說起?”
“不然的話,周國公在街上說的那是什麼意思?他說你只聽崔天官的話,對不對?”
阿弦笑笑,便將賀蘭氏身死,敏之慾見等也說了,亦把崔曄叮囑她不許再答應敏之做諸如此類之事的話說明。
袁恕己聽了,想起敏之說崔曄心機之事,心裡掠過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卻不太敢成形。
阿弦卻道:“阿叔是爲了我好,少卿也是爲了我好,我難道不知道?你們的話我都會聽的,你放心就是了。”
袁恕己回神,琢磨着這句話,不禁一笑。
因說起崔曄,袁恕己自又想起煙年的事,便道:“崔府的少夫人歿了,你可去崔府弔唁過?”
阿弦搖頭。袁恕己意外:“怎麼沒去?”
阿弦擡起左手抓了抓頭:“我……”
有關賀蘭敏之的事,阿弦可以和盤托出,但是崔曄自然不同。
阿弦謹慎道:“我想這些日子他們家裡一定忙的不可開交,我過幾天再去。”
袁恕己挑眉,他自然明白阿弦跟崔曄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這種理由實在站不住。袁恕己道:“你跟他怎麼了?”
阿弦道:“沒怎麼。”
袁恕己疑惑地看着她,阿弦心虛,生怕給他看出什麼來,便道:“怎麼還沒弄好?”
原來袁恕己故意弄得慢慢的,因爲生怕敷藥之後找不到什麼話題可說,對坐無味,阿弦當然又得送客。
此時見她察覺,袁恕己便道:“方纔不小心弄疼了你,當然要慢一些。”
阿弦纔不做聲,只盯着那傷處。
虞娘子捧了兩盞茶在外,聽到這裡便邁步走進來:“少卿上心了,必然是十八又在外頭闖禍了?是怎麼受了傷的?”
阿弦怕說起敏之的話,虞娘子又要多心,便道:“我沒闖禍,只是不小心擦傷了,少卿有些大驚小怪,實則沒什麼。”
袁恕己還未開口,虞娘子道:“聽聽,傷的這樣了還說沒什麼,要怎麼樣你纔算是有什麼?”
袁恕己卻也明白阿弦的意思,便不提敏之,只取了紗布,將阿弦的手掌包紮妥當,道:“且記得在好之前不能牽動傷處,更加不能沾水,有道是十指連心,這傷自然可大可小。”
虞娘子在旁,雖擔心阿弦的傷,但看袁恕己這般上心,她便悄無聲息又退了出去,又將玄影招了出去,仍把骨頭給它,玄影才趴在門口放心地啃了起來。
果然如袁恕己所料,傷口處理妥當後,能說的話似乎也都不見了,堂下又出現了一陣令他擔心的寂靜。
驀地聽阿弦輕輕咳嗽了聲,袁恕己忙道:“你今日怎麼會跟陳基在一起?”
阿弦道:“大哥……他請我吃飯。”
袁恕己道:“原來是這樣。”竟有些羨慕陳基,“他無緣無故請你吃的哪門子飯?”
阿弦道:“吃飯罷了,還要有什麼名目不成?”
“既然不用名目,”袁恕己沉吟,忽地說道:“那好,改天我也請你吃飯。”
阿弦吃驚,袁恕己道:“我總不會連陳基也比不上吧?”
阿弦垂頭。
沉默中,聽到門口玄影啃骨頭的聲音,嘓嘓啅啅,一絲不苟,卻也好像是啃在誰的身上,微微發癢。
袁恕己暗中握了握拳,終於道:“上次在戶部,我跟你說的那句話……”
阿弦耳畔又有些轟鳴。
袁恕己道:“小弦子,我是真心的。”
按捺着想要跳起來跑開的衝動,阿弦道:“我、我……爲什麼?”
袁恕己問:“什麼爲什麼?”
阿弦道:“我不知道少卿怎麼生出這樣的念頭來,我……我只是……”
阿弦捫心自問,若是她自己看着自己,只會覺着是個混不吝的小子,能如朋友般喜歡已經難得,更不必提什麼愛慕之心了。
所以在察覺袁恕己心意的時候,簡直似天方夜譚,叫人不敢相信。
一鼓作氣,阿弦道:“少卿年青,長的又好,身家好,……又是大官,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不明白。而且你若是要……要娶親的話,多的是門當戶對的女子。”
阿弦很想直接跟袁恕己說一句“不要這麼想不開”,她實在是並沒有什麼格外好的地方,擔不起他的這份心意。
袁恕己也是一臉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忽地失笑道:“若真的如你所說,我年青長得好,又是大官兒,我若看上你,你當然要忙不迭地答應,怎麼還忙不迭地否認?”
阿弦咕嚕嚕嚥了口唾沫:“因爲……這是沒用的。”
“怎麼沒用?”
阿弦的臉漸漸漲紅,然後她雙眼一閉,衝口道:“我、我心裡有人啦。”
一刻寂靜。
“你心裡的人是誰?”袁恕己問道。
大概是天熱的原因,額頭有汗滲了出來,阿弦道:“總之不是少卿。”
袁恕己雙眸沉沉,緩聲問道:“難道……是崔曄?”
阿弦像是看見鬼,大叫:“什麼?!”
袁恕己定了定神,仔細又一想:“總不會……真的是陳基?”
阿弦張了張口,又無聲,臉上的紅越發深了幾分。
袁恕己忙問:“他知道你是女孩兒?”
阿弦搖頭。
袁恕己失笑:“他喜歡你?”
臉上的紅淡了幾分,阿弦搖頭。
袁恕己皺眉:“那你……還喜歡他?”
阿弦滿面慘然,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雖然對於陳基的感情,從來都是單方面,甚至稱得上還未開始就已經“無疾而終”,但是對阿弦來說,在她之前的人生跟曾有過的零星設想裡,她只曾想過跟陳基共同生活的場景,在桐縣的小院裡,就像是她所見過的任何一對平凡夫妻一樣,相互扶攜,過塵世普通的煙火生活。
但是這種念想大概就永遠都存在於念想之中了,可除此之外,阿弦再想不到,有朝一日或許陳基的角色會換另一個人。
她點頭,是因爲的確曾一相情願地喜歡陳基,搖頭,是因爲覺着連這點兒喜歡都不可能了。
艱於開口,可心裡窩着的話再忍不住,雙手不禁蜷縮,牽動右手傷處,一陣劇痛。
阿弦咬牙道:“我喜歡大哥,但是大哥不喜歡我,不管他知不知道我是女孩子,他都很討厭我會看穿他的心意,正因爲這個,他才離開平康坊。”
袁恕己臉色一沉:“他敢嫌棄你?”
阿弦道:“也並不是嫌棄,只是他受不了而已,而且……現在他很好。只要這樣就夠了。”
陳基彷彿還是當初桐縣那個意氣風發的模樣,對阿弦而言,或許真的這就夠了。
濃眉斜飛,袁恕己看着阿弦,又是替她不平,又是心疼:“小弦子……陳基這樣,是他有眼無珠。這樣的人也配不上你,別惦記他了好不好?”
不知不覺眼裡竟包了淚,阿弦忙道:“我沒惦記了。”
袁恕己道:“你縱然沒惦記,可也沒放下。”
畢竟是從小到大喜歡着的“大哥”,要徹底放下談何容易。
袁恕己卻也懂這個道理:“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又或者你對他並不是男女那種喜歡,而是如兄長一般?”
阿弦嘆道:“也許。”
袁恕己道:“你可知道最快的忘記這段兒的法子?”
阿弦擡頭。
袁恕己道:“只要你喜歡上另外的人,自然就不把他記在心裡啦。”
阿弦一怔之下,失笑。袁恕己趁機道:“小弦子,你方纔讚了我那許多,我自然也不遜於陳基,既然這樣,你……”
阿弦不等他說完便叫道:“少卿!”
袁恕己道:“怎麼?”
阿弦道:“這又不是種菜,這塊兒地長勢不好就可以再換一塊兒。”
袁恕己絮絮善誘:“那爲什麼不可以?有道是天涯何處無芳草,別在一棵樹上吊死,感情自也是一樣。”
“唉,”阿弦嘆道:“那這句話我也送給少卿怎麼樣?”
袁恕己差點咬住舌頭。
阿弦又道:“而且我跟少卿認識也並不長,所以……”
“閉嘴。”袁恕己冷冷道。
因虞娘子一再挽留,袁恕己吃了晚飯纔去的,虞娘子跟阿弦送到門口,見他拐彎才退回院中。
虞娘子忙問:“少卿先前跟你說什麼?什麼喜歡,有什麼種菜?”
阿弦道:“沒什麼。”想了想,無奈道:“姐姐,我覺着少卿眼神有問題。”
虞娘子道:“怎麼了?”
阿弦支支唔唔,終於道:“比如吃飯的時候,明明有好吃味美的燉肉,他居然不吃,只去夾那些青菜,你說他是不是眼神不好。”
虞娘子怔了怔,驀地哈哈大笑起來。
阿弦被她笑的莫名而心虛:“你笑什麼?”
虞娘子道:“我倒是覺着少卿慧眼獨具,知道自己愛吃什麼所以就認定了什麼。倒是有些人,纔是真的眼神不好呢……”
阿弦道:“又說什麼?”
虞娘子道:“放着那可口爽快的好菜不吃,偏偏去撿那醃苦了的隔夜菜……”
阿弦懷疑她是在說自己,狐疑問道:“哪裡有隔夜菜?我不是每一頓都吃的乾乾淨淨麼?”
“是是是,”虞娘子樂得笑出聲,“沒有隔夜菜,都給你吃光了!”
又過兩日,因是休沐,阿弦便去尋崔曄。
門上拉了一個家奴詢問,那奴僕道:“大爺在呢,快到裡頭說話。”
阿弦想到上次在府中所見,沒想到隔日再來,盧煙年已成昨日。她本心不願進崔府裡去,便道:“能不能請天官出來,我就幾句話,說了便走了。”
家奴無法,入內報知,不到半刻鐘崔曄從裡出來。
阿弦看着他徐步走近,竟有些口乾心跳。
作者有話要說:
虎摸小夥伴們,鞠躬感謝~繼續去催二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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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啃骨頭的玄影:咔咔,先比過我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