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霜晨月(六)

“朕的意思,西面這麼大的戰事,光靠宗室這點節約連塞牙縫都不夠的,所以還得想法子開源。關東各道的賦稅事關朝廷信譽和國家元氣,是斷然不能加的,而海貿的收益現在也是到了規模,再上也難,況且從遠路調運也頗費時間,所以朕尋思出了一個法子。”

李誦目光炯炯地掃視着羣臣,不少人都豎着耳朵在聽皇帝拿出什麼高招來,只聽到皇帝說道:

“自從前朝以來,民間日漸富裕,這年更甚以往。民間高門鉅富甚多,而這些高門鉅富什麼都不缺,缺的只是衆人的尊重。朝廷雖然授予了一部分佼佼者爵位,但是畢竟僧多粥少。而朝野上下,也有無數世家子弟因爲沒有進身之階而蹉跎歲月。所以,朕決定,接着這次西征籌措軍費的時機,開放門路。”

聽皇帝把話說完,坐中已經是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馬上就有說得上話的大臣道:

“臣斗膽,敢問陛下如何開放門路呢?”

李誦道:

“很簡單,朝廷張榜募集軍費,百姓出得一定數額者,即可按照所捐的數額,授予一定級別的散官。”

李誦特地咬重了“散官”這兩個字,可是朝堂中已經沸騰了。有幾個大臣臉上已經滿是激憤的表情了。幾個老成的大臣互相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出了憂慮:合着皇帝果然是要賣官鬻爵了。

李誦卻一臉平靜地等待着大臣們的勸阻,或者說發難。開放門路,對寒門子弟來說不啻於一道福音,而對於把持朝廷上下的世家大族來說,那可就是一劑毒藥了。世家大族在國家利益遭受威脅的時候,首先考慮的往往是自己的利益,自從隋朝以來,歷代君主都在試圖削減世家大族的對國家的影響力,擴大寒門的出路,可是一直以來收效甚微。現在,憑着兩朝二百多年來打下的基礎,藉着此次西征,李誦打算擴大自己的努力。

望着坐中的大臣們互相悄悄使眼色,做手勢,傳遞着信號,李誦腦海中忽然有了這樣的覺悟:

一個掌握巨大財富的階層,如果得不到應有的尊重,那麼遲早會造成尖銳的對立,釀成大禍。

一個掌握絕對權力的階層,如果不知道剋制自己的,給升斗小民留下活路,那麼,升斗小民總有一天會變成暴民,操起刀來的時候,也不會給你留下活路。

而皇帝,所謂代天牧民的天子,以及朝廷的職責就是以公認的準則調和各個階層之間的矛盾,管理國家,使得百姓安居樂業,國家欣欣向榮。這個職責沒有明文,卻是大家默認的,比如那句著名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體現的何嘗不是普通百姓對維護自身權益的一點奢望呢?

這個時候的百姓對生活的要求是低廉的,對自己權力的要求是卑微的,他們總是相信皇帝是仁德的,是公平的,不好的都是皇帝身邊的或者地方的官吏。如果他們連最後的這點信任都喪失掉,那就真應了魯大師那句話了: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必須讓太子以及以後的國君們明白,皇帝必須站在,起碼上表面上必須站在百姓的一邊。保持住帝君和朝廷的公信力,不然一切就真如鏡花水月了。唔,朕要找幾個大家來一起商量之下,出本書。”

就在李誦有一剎那分神的時候,權德輿站了起來,悲憤地道:

“陛下,真要這樣做了,那是桓靈之治啊!”

桓帝、靈帝是東漢末年的兩位君主,是殺氣騰騰四百年的兩漢帝國最終走向滅亡的兩個公認的主要掘墓人,兩人的光輝事蹟之一就是賣官鬻爵。權德輿拿桓帝靈帝來比劃李誦這位中興君主,明顯是具備了壽星老上吊的大無畏精神。

不過這位壽星老有底氣啊,不說人家曾經三知貢舉,門生如劉禹錫等人遍佈朝野,光是李誦繼位之初的一趟西南行就加分不少,如果不是爲人太過中庸,不堪重任,只怕早就拜相了。現在以平庸著稱的權德輿率先站了起來,而且站起來就給李誦扣上了“桓靈之治”的大帽子,這不禁讓所有內閣大臣都感到愕然。

李誦很多年沒被人這麼嗆過了,臉色頓時拉了下來,道:

“權卿,如果朕是桓靈,你置在座諸位於何地呢?”

意思就是說你把我當成桓帝、靈帝,那麼在座的這些大臣難道是“十常侍”嗎?他本是想將權德輿逼得閉嘴。不成想權德輿毫無懼色,反而愈加憤憤不平,引經據典地證明李誦就是桓靈二帝的當代化身,臨了還來了一句:

“臣年事已高,忽感不適,請陛下準臣先行告退!”

這種公然的撂挑子威脅讓李誦不禁血往上涌,一時大怒之下,李誦下令將權德輿逐了出去。逐完以後,李誦才發現自己中了權德輿的圈套。意識到這一點的人不只他一個。

權德輿君前失儀,是免不了要受到御史彈劾了,可是紫宸殿中諸人反而不由得羨慕起權德輿來。

這個老狐狸,哪裡是一反常態了,分明是想借機腳底抹油,不然待會辯論到深處的時候得罪人就更狠了,這傢伙,是怒遁啊!別看他現在狠狠地羞辱了天子,可是傳出去大家只能誇他忠誠耿直。而且當今天子素有明君之臣,也不會爲了這一點事情就和權德輿這名滿海內的文宗過不去。等事情過去了,上個表謝罪,皇帝還少不得要獎賞他。這算計,太精明瞭。

坐中只有寥寥幾個人能想到這一層。能想到更遠的也就兩三人。這些人心裡都明白,若是別的君主,權德輿還能糊弄過去,但是現在是這位爺,將來是那位英姿勃發的太子,就憑着權德輿今日不敢擔當的表現,他這輩子入相無望了。不但他這輩子入相無望,只怕還會波及子孫呢。

但是李誦的勃然大怒還是起到了效果。人的名,樹的影,他這些年來文治武功都是如日中天,積威甚重,平時和顏悅色,此時天子之劍出鞘,一時之間,衆人都覺得身形一矮。反對之人都不敢再講,而是拿眼瞟着執政裴土自。

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後,河東裴氏的兩大佼佼者發話了。裴土自道:

“臣以爲,眼下正是艱難時刻,變通一二也未嘗不可。”

裴度接着道:

“眼下隴右河西戰事已經到了關鍵時刻,萬不可因爲財貨上的事情壞了軍國大事。各位大人所慮者,不過是如此一來,各色人等皆可爲官,未免會壞了官場風氣,有仗勢欺人,爲害鄉里的情況出現。臣以爲如果謀劃得當,倒不會產生什麼不好的後果。”

二裴都是聰明絕頂的人物,怎會不知道這所謂開放門路的關鍵只是給予這些民間勢力以一個身份,不代表任何實際的權力呢?再說,即使將來有了新的變化,大權不還控制在過去的人手中麼?而且,二人都是謀國之人,也知道確實沒有比李誦所說的更好的法子了,這個法子短時間內就可以在長安城內積聚大量錢糧,而別的法子總要時間的,遠水不解近渴。

見裴氏表態,趙郡李氏現在唯一的宰相李絳也道:

“國家只是付出身份,卻能憑空得一財源,解眼下燃眉之急,臣也以爲可行,只要因勢利導,臣想不會出大亂子的。”

李絳特地咬重了因勢利導四個字。能坐在這裡的都是人精,哪裡不明白李絳的意思?不過依然有人心懷不滿。李誦本想今日就把事情敲定下來,不想頭腦卻一陣暈眩,當下扶住把手道:

“既然如此,就這麼定了。程異——”

衆人見李誦面有異色,不禁一時惶惶。程異慌忙起身道:

“臣在!”

“此事關乎度支,就交由你去草擬章程吧!”

待程異應允,李誦便道:

“今日議事便到此爲止,各位各回衙署辦公吧。程異留下。”

那邊早有李忠言撲了上來。李誦已經是眼前一黑,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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