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堡戰役回憶完,張小敬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去年,天寶二年的上半年某日。
那天不良人鋪子門口,被人丟了一個人,一個綁着手套着頭的人。
大家都以爲是什麼作奸犯科的,被人綁了扭送過來,當個功勞呢。但是打開一看,竟然是劉宗器?
張小敬驚喜的連忙給鬆綁,“劉宗器?臭小子,你還活着?哈哈哈哈,我和老聞到處找你啊,龜茲鎮你家鄰居說,你根本沒回去過,你爺孃也找不見了。你在長安,怎麼不來找我和老聞呢?”
“誰綁的你?出了什麼事了?”
劉宗器神色遮掩,滿臉的害怕和內疚,直接朝着張小敬行禮拜倒。
“幹嘛呢?起來!”張小敬攙扶起對方,打量着這個當初稚嫩的新兵,如今,時隔九年,長成了大小夥子,也開始蓄鬚了。
不對呀,這身衣服,是官衣,且看服色,品級不低呀。
“兄弟,混得不錯呀!”
劉宗器心虛的擡頭,“是,做官了,在兵部,從六品。”
張小敬微微驚訝,隨後朝着劉宗器行禮,“喏!”
門外不良人也跟着拜倒唱喏。
張小敬是真心爲兄弟高興,但是,劉宗器卻一把拉住張小敬,隨後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嘴裡喊着對不住:“對不住!”
張小敬還沒明白,拍着對方的肩膀笑道:“你混得好,兄弟們開心吶。來來來,坐。你不知道,烽燧堡活下來的兄弟們吶,多數都遭了變故。”
“我知道!”劉宗器低頭說道,“你們遇上任何事,我全都知道。只是我一直在躲着你們。”
嗯?這是?
張小敬遞上了薄荷葉,劉宗器卻愧疚的沒接。
張小敬笑了,“嗨,都是自家兄弟還藏着掖着的,怕我們上門找你要好處啊?”
“爹孃都來長安了吧?哈哈,好,那過年的時候,可以一起看看花燈。第八團的兄弟們替你高興。”
劉宗器再也繃不住,留着眼淚大吼道:“他們都是屈死的!”
嗯?張小敬不解,不良人們也好奇站了起來。
劉宗器朝着張小敬跪倒哭着說道:“當年我們逃出去才知道,蓋嘉運六千大軍,早就埋伏在烽燧堡左近,一直等到敵軍大部來襲、第八團全軍覆滅,他們才肯現身。”
“你胡說,蓋將軍愛惜第八團,咱不能因爲他兵敗被撤官,就像其他人一樣牆倒衆人……”
張小敬還沒說完,劉宗器就打斷嘶喊道:“都是假的!第八團,就是蓋嘉運釣魚的餌!我對不住你們啊……”
張小敬的淚水,一瞬間就溢滿整個眼眶。
一句話沒說,在屋子裡翻箱倒櫃,找出了一身衣甲傳上,來到了老聞家裡。
老聞正在家裡配製香料,看着氣勢洶洶的張小敬,不解的問道:“你穿第八團的軍衣幹什麼?”
“照顧好自己的和聞染,以後家裡邊有事情,到衙門找我兄弟……”張小敬直奔裡屋,摘下了第八團的旗子,這是聞無忌後來找人繡的,每日他和張小敬都會對旗子敬禮。
一看張小敬穿衣服,又摘旗子,聞無忌哪裡不明白,一把抱住了對方:“幹什麼?你要幹什麼……不不不……”
“你給我讓開!”又過九年,聞無忌畢竟老邁了,哪裡拉扯的過張小敬,被他一把推在了地上。
“張小敬,你到底要幹什麼?”聞無忌無力的靠牆大喝道。
張小敬低頭說道:“回頭到第八團墳上,幫我敬杯酒。”
“你要以第八團的名義幹什麼?”
走到門口,張小敬回頭說道:“蓋嘉運坑了咱們第八團,我找他好好聊聊。”
這時,聞染擋在了門口。
想起聞染,張小敬想起了當初教聞染的。聞無忌教女兒說吃虧是福,而張小敬卻教聞染,被人欺負了,就該反擊。所以,一直以來,聞染更親近張小敬。
那天,張小敬到底沒有去找蓋嘉運報仇。
因爲聞無忌接下來的話,使他收手了。
聞無忌說,“你不是一個人在長安活着,你是替第八團所有的兄弟們活着。只有你留在長安,我們纔會被人記住,你的子子孫孫,纔會在長安,把我們的故事傳下去。”
“長安是我們的信仰,是我們拼死守護的東西,只有他變得越來越好,我們死的纔有價值!”
是啊,張小敬也這樣告訴自己。但此時此刻,兄弟二人基本上都不再相信了,騙不了自己了。
從這天以後,聞無忌、張小敬,不約而同的,都選擇了日日醉酒。
“信仰沒了,人就完了,做什麼事情都沒有意義,喝醉和喝醉之前,時間變得越來越長……”張小敬穿着那身軍衣,獨自在酒館一壺一壺的。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個人,一個手持書冊、脖子上掛着算繩的人,正是當時的戶部主事徐賓。看到醉酒張小敬之後,徐賓撥弄着算繩,不多時,開口說道:“安西鐵軍第八團。”
“滾!”
沒有理會張小敬的驅趕,徐賓自己坐在了張小敬對面,嘆息道:“可惜啊,這個團已經沒了。”
“滾!”
徐賓拿起酒壺聞了聞,搖頭道:“這酒不好,太粗、太烈、剌嗓子!喝點好的,葡萄酒?可是我沒錢,你得替我買。”
張小敬笑了,冷笑,心說來了個神經病吧。
徐賓看他不信,於是開口說道:“我會問問題,這是個大本事,我值你這杯酒。”
張小敬冷聲說道:“我在哪兒見過你。”
“呵呵,戶部小吏,張都尉查案的時候,去戶部調用案牘,都是在下自檔案庫中替你找出來的。”徐賓打開了帶着的油紙包,裡面是一小包熟牛肉。
張小敬一看,認識我?對方這是有備而來的。
將自己的錢袋子丟在桌上,滿飲一杯,盯着徐賓道:“你的問題最好值!”
沉默片刻,徐賓緩緩開口,“你說,人們爲什麼都喜歡聽故事?那是因爲,在故事裡,好人都有好報。”
張小敬嗤笑道:“都是編的。”
“那要看你信還是不信。你相信的故事,其實就是你的選擇,你現在的選擇,也有可能成爲來日的故事。你想讓長安人,聽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說完,徐賓伸手去拿錢袋,卻被張小敬一把按住,眼神兇惡道:“你特意來找我?”
“如今長安人都活在一個美夢裡,而這個夢,需要有人替他守着。對吧?”
這都是天保二年的事,因爲老聞的一番話,張小敬沒有繼續找蓋嘉運拼命;因爲徐賓的這番話,張小敬繼續用心當起了不良帥,又爲長安多破了幾個案子,直到老聞因爲拆遷身死。
在死牢裡待了半年,直到現在,天保三年正月十五上元燈節。
此時想想,似乎這一切都有了關聯。
時間拉回到現在,大燈樓內部,張小敬盯着蕭規問道:“劉宗器是你讓人綁了送到我門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