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伏這一日的午後,萬年宮突然下起了雨。前一刻還是豔陽高照,後一刻雨點便噼裡啪啦的亂砸下來。琉璃和阿凌緊趕慢趕逃到長廊中,衣服還是溼了一半。因萬年宮着實涼爽,琉璃穿的是一件八成新的緗色窄袖綾襦,雖溼了些,看起來還不狼狽。阿凌身上卻是穿着宮中剛發下的玉色紗衫,被雨水一打,緊緊的貼在了身上。她低頭一看,忍不住跺着腳罵道,“這賊天氣”琉璃看着手裡被打溼了大半的紙簿,不由也苦笑起來。
萬年宮的那場大水如今已過去了一個多月,被水淹過的宮殿樓閣都已收拾過一遍,若從外面看,除了山谷中被泡了兩天的幾處院落,大多數地方並沒有留下太多痕跡。不過,武昭儀並未搬回紫泉殿,而是住進了丹霄殿側後方的御容殿裡——位置相當於太極宮裡皇后所住的立政殿,而用度禮儀,亦漸同皇后。
琉璃並不知道這消息傳回長安,會引起怎樣的震動,然而在萬年宮裡,一切似乎都顯得順理成章,只是在武則天的御容殿外,每日等候召見的女官內侍越發的多了,武則天也越發的忙了起來,又要主持後宮事務,又奉旨修撰《女訓》。入伏之後,暑溼加重,高宗的頭風發作過兩回,每當此時,武則天還要幫他翻看奏章、處理敕書。琉璃陪着武夫人去看她時,她常常是連閒話都沒時間說幾句,好在氣色卻愈顯鮮潤。
武夫人則搬到了御容殿西面的排雲殿裡,遙遙對着聚杜水而成的西海,比別處又分外涼爽幾分。琉璃自然也隨武夫人搬到了山上,就住在御容殿的最靠外側的西樓裡。
琉璃如今也是極忙的,一場大水之後,武則天的衣物都要重新制過,這一次,她選的服色文飾一反從前的淡雅低調,變得莊重華麗。尚衣局的繡工們固然日夜開工,琉璃也幾無休憩之時。
只是今日乃是中伏,按唐律,三伏的首日也是法定節假日,官員固然不用處理公務,後宮六尚局等處也能歇假一日。琉璃這才得了閒,出來四處逛了一番。她的《萬年宮圖》早已付之一炬,武夫人見過那圖樣,生生的嘆了半日可惜,琉璃自己也暗自下了決心,這次要重新好好的畫一幅出來,若能流傳後世,也好讓人知曉羣山之中,曾有這樣一座人間仙境般的宮殿。可惜好容易抽出時間來勾畫草圖,便又捱了這場雨,她心裡忍不住嘀咕:難不成這《萬年宮圖》是屬龍的?跟雨水也太有緣了些待到長廊中站定,琉璃隨意望了一眼,心頭倒是定了幾分,入伏之後,這宮中上下人等都講究午休,此刻只怕都在睡覺,長廊裡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原本她選這個時辰出來就是愛這份清靜——如今後宮裡人人都認識她,個個見面都必要跟她見禮問安,她平日出來連路都走不快,哪裡還能靜下心來畫畫?此刻偌大的長廊裡也只有她們兩隻半溼的落湯雞,倒是省的丟人現眼了。
雨勢越發的大了,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這長廊本就不深,一陣風迎面吹來,雨絲隨之打在了琉璃和阿凌的身上。兩人無法,只能沿着長廊裡側往西走,指望着能找個避風的地方,好容易才找到一處突出的岩石下面,這才略好了些。
夏日的雨來得快停得也快,不過一盞茶功夫,雨點已經變得淅淅瀝瀝,琉璃回過頭去正想與阿凌說話,卻見阿凌向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側耳聽着什麼。
琉璃好奇心起,也躡手躡腳的走過去兩步,豎着耳朵一聽,果然長廊上面的亭子裡似有人聲傳來,聽得出是一男一女的聲音,卻聽不清楚在說什麼。琉璃心裡吃了一驚,若是隱私之事,聽到耳朵裡豈不是自找麻煩?忙拉了阿凌要走,阿凌擺手不迭,又湊到琉璃耳邊道,“是阿勝和鄧才人。”
王伏勝和鄧依依?琉璃不由愣了愣,卻聽頭上傳來那女子的聲音略高了些,“這些話再莫拿來哄我我這身子已是毀了,永世都無出頭之日還有什麼日後不日後?”正是鄧依依的聲音。琉璃這才記起,這鄧依依上次雨夜受寒,病得甚重,似乎一直也沒有調養得大好,如今倒是住進了北坡高處的一處樓閣裡,似乎就是在此附近。若不是突然聽見她的聲音,琉璃都快忘記萬年宮裡還有這號人物了。
男子似乎又勸說了幾句,雨聲漸歇,他們的聲音倒是聽得更清楚了。鄧依依冷笑道,“阿勝,你如何能知道我的心境?我如今別無所求,只求看到那王氏下場比我更慘”
男子的聲音也大了些,“六娘,你自小便最是好強,可此事多想又有何益?蔣司醫那般本事,連昭儀都調養得大好了,你又何必灰心?”琉璃這時也辨別出來,說話的果然是王伏勝。
兩人又說了幾句,說的倒也不過是如何調養身子,又如何奉承聖上的話。半響就聽鄧依依嘆道,“阿勝,多虧你還照看着我,不然只怕我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過問。”
王伏勝道,“聖上也是惦念着你的,不然怎麼會想起給你送這碧玉竹枕?昭儀不也常給你送蔘茸過來?你好好保養,再莫多想了。”
鄧依依冷笑道,“這話說來,你自己只怕也是不信的吧?”
王伏勝沉默半響,似乎嘆了口氣,“雨也停了,只怕聖上起來會找我辦差,我先回了,你記得好好吃藥纔是。”鄧依依言語含糊的低聲說了兩句,隨即人聲漸遠,再無動靜。
琉璃心裡琢磨,這兩人莫不是從小在宮裡就認識的?聽着交情不像一年兩年了,面上倒是從來沒有露過。回頭就看見阿凌眼睛閃閃發亮,忙拉着她走出老遠,才低聲道,“今日之事,還是莫要告訴別人的好。”
阿凌輕聲笑道,“奴婢自然不會說,阿勝平日就是極照顧人的,這要說出去,他的前程豈不是完了?”
琉璃奇道,“聽那話頭,他和鄧才人似乎是舊識,說的卻也沒有甚麼,這事情難道在宮裡也犯忌諱?”
阿凌點頭道,“自然是,鄧依依若只是女官也就是罷了,如今已是才人,卻和聖上身邊的宦官有私下的交情,就算並沒什麼,也是犯忌諱的。這鄧才人以前雖然性子尖刻了些,如今也是可憐的,奴婢又何必做這雪上加霜的事情?”
琉璃頓時想起鄧依依剛被擢爲寶林的那日,打扮得何等華麗,容色又是何等光豔,也不過半年多光景,就成了這般模樣,心頭忍不住也有些感慨:在武則天身邊打高宗的主意,果然是找死的最佳途徑。
一時風停雨住,天邊的烏雲還未完全散去,一輪白日又出現在空中,陽光直射下來,比雨前似乎更烈了三分,琉璃和阿凌身上的衣裳倒是片刻就幹得差不多了,但雨痕猶在,兩人只得重新回排雲殿換了一身衣裳。琉璃坐下來喝了一杯從殿外醴泉裡打來的清甜泉水,還沒想好要不要再出去,有小宮女嘻嘻哈哈的跑了過來,“大娘,大娘,昭儀喚你過去呢”
琉璃微微吃了一驚,這時辰武則天怎麼會突然想起叫自己過去?只是看這小宮女笑得甚歡,心裡倒也不甚着慌,站起來便跟着過去了。
萬年宮山頂幾處宮殿之間都有長廊相連,從排雲殿東門出去,穿過一道長廊便到了御容殿院門口,一路進到了東殿裡,只見武則天和往日一般,正跪坐在案几前面,提筆寫着什麼,看見琉璃進來才放下筆,站起來笑道,“大熱的伏日,聽說你盡在後山走,怎麼也不怕曬黑了?”
此時之人,無論男女都是以白淨爲美,莫說女子離不得脂粉,便是男子傅粉也依然尋常。到了夏季,自然人人避日如仇,似武則天、武夫人,不到紅日西沉絕不出去。琉璃卻是不愛傅粉又喜歡曬太陽的,好在她天生膚白,只能笑着答道,“琉璃倒是喜歡曬一曬。”曬着太陽,會讓她覺得心情愉快,莫說她的皮膚原是曬不黑的,就算一曬就黑,她也會照舊貪戀那點溫暖明媚的感覺。
武則天看了琉璃一眼,搖頭一笑。琉璃這才注意到,她今日身上穿着一件綾紋羅緋衫,繫着單絲碧羅籠裙,紅配綠的顏色,卻一絲不顯俗豔,反而襯得她的臉色越發皎潔如月,忍不住讚了一聲,“今日昭儀氣色真好”
武則天笑道,“莫不是要我再贊贊你做的這裙子?”琉璃定睛一看,那裙上鏤金牡丹的繡圖,可不正是自己的手筆,不由也笑了起來。此時工筆花鳥畫還未出現,她畫的這些繡樣的確是獨步大唐,一看便知。
武則天便道,“今日是中伏節,按理官吏都要回家休沐,只是這些隨駕的卻也說不上什麼,我便吩咐尚食局做了些荷葉冷淘的加造,也算是應節的意思。”
琉璃自然知曉,這入伏講究的便是吃冷淘。武則天說的荷葉冷淘,她午間已吃過,大約以荷葉汁揉麪,削薄片入水,熟後再過涼水,拌上香菜等調味,出來後盛在牙盤裡,色碧味涼,當真是消暑的好吃食。只是,武則天讓尚食局給萬年宮隨駕官員開小竈,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武則天見她愣愣的看着自己,又燦然一笑,“聽聞裴舍人近來日夜辛苦,我讓玉柳特意留了一份出來,不如你去送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