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
大興城如今只有一座公主府,那就是楊廣專門爲愛女出雲公主楊若惜督建的宜雨軒。
宜雨軒位於西苑東,利用原本的自然環境建成一組園林院落,雅緻清幽,與皇宮其他殿院相比,多出一份清新的氣息。
建築設在南端,北部疊湖設石山,其上有曲折小橋,人工湖來至廳堂處,轉化爲曲曲溪流,點綴以奇石。水流繞軒西側流入軒南的扇形湖,造成湖水泊岸的盪漾效果,頗有原野意境,把水和建築物的關係處理得異常出色,顯是出於高手構思。
夜已深了。
反常的是偌大的府內並無宮娥內侍,只有兩個女人,很美的女人。
香閨內,宮燈照耀,恍若白晝,與室外的黑暗形成強烈的反差。楊若惜正坐在梳妝檯前的長椅處,背後站着她的孿生姐姐南陽公主楊雪嬋。
她整個人穿着很單薄,外面只套了一件中衣與中褲。柔薄紗衣根本掩不住她玲瓏美妙的身材,胸前似裂衣欲出的雙峰在紗衣的束縛下仍是高聳挺拔,細若無骨的纖腰盈盈僅堪一握,碩圓的美#臀翹起一個誘惑的弧度,前凸後翹,勾魂蕩魄,引人犯罪。
與她性感迷人的嬌軀相比,她坐得反是很挺很直,儀態端莊,沒有半分要誘惑他人的意思。堪比一人高的銅鏡中將她的神態映露無餘,粉紅的中衣將雪白的頸項映得彷彿帶上了一層桃紅,愈加令人心動如火。
她只能選擇如此一動不動,靜靜坐着,因爲她別無選擇!
鏡中與她容顏一般無二的姐姐楊雪嬋這時頭梳着雙螺髻,額前戴着珊瑚製成的精巧箍兒,身穿高領、湖水綠色透暗黃花紋的連身羅裙,華麗的衣飾不失其清麗脫俗的氣質。
她手持木梳,一派呵護備至,神色溫柔地站在椅後,愛憐地撫上妹妹如雲的秀髮,髮絲柔順,光滑得像上好的綢緞一樣。她那楚楚動人的臉上神彩黯然,目光幽幽,嘆道:“惜兒,你可知姐姐我曾是多麼的嫉妒你啊!”
“姐姐這話是怎麼說來?”楊若惜不禁苦笑,連擺頭這簡單的動作也不能做,顯是給制住了穴道。
今天祝玉妍匆匆離開西寄園,臨走前告誡她姐妹二人要安心等候她回來。哪想祝玉妍前腳剛走,姐姐就乘她不備將她擊暈,醒來時已經回到了這裡。聰慧如她怎會不知姐姐不懷好意,只是怎也想不透是什麼緣故。難道是因爲明宗越?
髮梳下滑,楊雪嬋如花的嬌顏露出傷感之色,道:“惜兒你又何必裝糊塗,你我一母同胞所生,只不過因爲你體質虛弱,父皇母后就對你疼愛有加,而對我……”
楊若惜也知道她說的是事實,輕聲道:“姐姐你多慮了,父皇母后對我們這些子女哪個不是如此?四年前,父皇母后將你許配給姐夫,也是天作之合。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言罷,只見鏡中楊雪嬋鳳目一寒,她立即知道說錯話了,連忙抿緊了嘴脣,大是懊悔。宇文士及慘死在東海,這豈不是揭姐姐的傷疤?
並沒有她想象中的大發雷霆,楊雪嬋只是長嘆了口氣,淡淡道:“惜兒你無須否認,姐姐曾是多麼羨慕你,因爲自小我就被安排到獨立的宮殿住宿,而你卻可以繼續陪伴在母后身邊。到父皇登基後,我們這些兄弟姐妹更是難得見上他們一面。四年前父皇爲我選了宇文家這門親事,你以爲是真的爲我好麼?”
看到姐姐對父皇母后頗有不滿,楊若惜閉上美目,輕柔地道:“姐夫也是人之俊傑,早在十幾年前皇爺爺在世時,他老人家曾與他傾談一夜,當下欽定了這門親事。父皇不過是履行先帝遺旨罷了。”
她默唸祝玉妍所傳的法訣,可惜她初練氣不久,空有寶山而不知如何花銷,以意御氣來衝開被阻的經脈實在太過困難。
“哼!你莫以爲姐姐我不知那是父皇當年爲拉攏宇文家而刻意安排的嗎?”楊雪嬋冷笑連連,對這樁婚姻顯是不滿意。
宇文述爲一代名將,位高權重,深得隋文帝的器重。當楊廣還是晉王時坐鎮揚州,爲了奪嫡就有心拉攏他,曾上表奏請其爲壽州刺史總管,邀其出謀劃策。
經過宇文述的穿針引線,楊廣才與當朝另一重臣楊素扯上關係,幾方密謀才爲他奪取太子之位鋪平道路。楊廣爲了表示對宇文述的感激之情,所以有意將長女許配給其次子宇文士及。所謂的文帝賜婚的實情如何,明眼人一看便知。
這些舊事楊若惜倒也知曉,若非自己身子一向單薄,想來也會如姐姐般早嫁給哪家的王公貴族了。前些年獨孤閥在與宇文閥的鬥爭中處於下風時,大公子獨孤策不就還曾隱晦地向父皇提過婚嗎?他怎會看中自己這壽元將盡的女人?
她難過之餘又爲自己慶幸,心中涌起對姐姐的同情與憐憫。她對姐姐幾年來在夫家的生活絲毫不知,想來是受了些氣,只能勸道:“逝者已矣,姐夫也已經去了,你又何必再執着於這些往事?”
楊雪嬋一怔,深吸了一口氣,道:“老實說,以前我雖嫉妒你,但也同情你,因爲你雖然享受到我們兄妹幾人享受不到的父愛與母愛,但你的生命只有那麼短短十幾年,而且每個日夜都要忍受可怕的痛苦。”
“那現在呢?”楊若惜完全摸不清姐姐究竟想要說些什麼,擄自己來此有何目的,只能順着她的話問道。
楊雪嬋道:“此回我們設計對付明宗越,事先並沒有想到你與他會有什麼瓜葛……”
“可是你還是冒充我的模樣騙了他不是麼?”楊若惜睜開眼,打斷道。她傾長的睫毛微微抖顫,聲音溫柔中帶着清冷,這一會兒也積了些怨氣。話一脫口,她又有些驚異,一向溫馴的自己怎會如此沉不住氣?
楊雪嬋一隻手輕撫自己額前的髮絲,另一手動作不停,只微微一笑道:“不錯。本來我還不忍心假扮你傷害他,因爲你是我至親的妹妹,你不過只有有限的時日可以活下去了。”髮梳倏地劃下,並不在意乃妹是否痛苦,“沒想到後來才發現你的病根居然給化解了,你的身體比正常人還要健康!”
“所以你心生不忿,覺得上天對你不公,更加下定了決心來對付明郎,是麼?”
不待她回答,楊若惜又道:“可是在西寄園時你也說過,殺夫之仇就此揭過了,姐姐你又捉我來做甚?”
看到妹妹語氣有些急促,楊雪嬋的心裡竟產生絲絲快意,比吸食五石散還要爽快,嗤笑道:“你以爲我真是爲宇文士及報仇才參與那場刺殺?”
楊若惜想不到她會這樣說,心中泛起不妙的感覺,蹙起峨眉道:“那是爲什麼?”
“我的孩子!”楊雪嬋嬌體一陣抖顫,扔掉木梳,抱起頭瘋叫起來,目光變得無比怨毒,“我懷胎七個月的孩子就因爲你的好夫君沒了!”
楊若惜頓時錯愕,這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怎能扯到一起?宇文士及的死與她的孩子胎死腹中有何關聯?
接着聽楊雪嬋當下如個街頭婦般咒罵開,從明宗越與她開始,再罵楊廣與蕭後,再罵宇文述父子四人,最後又罵上文帝楊堅,讓她目瞪口呆。她從未想過剛纔還和顏悅色,極盡女性嬌妍溫柔的胞姐如給爆了火藥桶一般一口氣不停地罵個近一個時辰,若非她手不能動,真想給乃姐斟上一杯清茶讓她潤潤嗓子。
不過自楊雪嬋潑罵中斷斷續續的講述裡,楊若惜對事情的真相瞭解了一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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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楊雪嬋嫁到宇文家後,雖然不怎麼歡喜那個性子有些文弱的丈夫,但整體上講夫妻感情還算和諧,畢竟她是大隋的公主,宇文家做臣子的自不敢怠慢。
可惜好景不長,隨着楊廣三徵高麗的失敗,大隋起義不斷,天下的局面漸漸不歸楊隋朝廷可以控制。宇文化及與宇文智及兄弟心生歹意,有心推翻楊隋,恢復北周江山,就對楊雪嬋明裡暗裡有了些不恭與疏遠。宇文兄弟的心思,楊雪嬋一個女兒家也不會察覺得到,但兩兄弟對她態度的轉變讓她足受了許多怨氣。
去年(大業十二年)六月,宇文化及奉帝命前往揚州石龍處奪取《長生訣》,結果一無所獲,相反還給獨孤求敗嚇成了癡呆,再沒有以前討人歡喜的激靈勁兒。
楊廣以爲獨孤閥真有如此一個強大的隱世高手,於是趁機將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削職爲民,大力提拔了不少獨孤閥親信的派系官員。這還是給他們老爹的面子,不然按楊廣的喜怒無常,宇文化及焉有命在?
經此一事,楊雪嬋在夫家中更不待見,宇文士及對她也無形中冷淡了許多。
這一年的十月,宇文述去世。臨終前楊廣曾不斷派人探問病情,並打算親自去看望,後被大臣苦勸乃止。他讓人問宇文述還有什麼願望,宇文述答道:“化及臣之長子,早預籓邸,願陛下哀憐之。”楊廣聞後潸然淚下,道:“吾不忘也。”這纔將宇文兄弟重新錄用。
雖是如此,但她在閥中地位尷尬,早不是當年人人恭順的角色。此時的她已經珠胎暗結,將此事告知丈夫,剛死了老父的宇文士及自也不會有多少好臉色給她。 www▲ Tтká n▲ ℃ O
今年二月,不知爲何,一直賦閒在家且要爲老父守孝的宇文士及突然被閥中派出東海公幹,楊雪嬋並不知道丈夫是去執行什麼任務,只知道她的丈夫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
三月,她肚裡的孩子因爲一次走路不小心摔倒在地,不幸流產。沒有了丈夫呵護的她飽受人冷眼,這時連唯一的希望也被打破,幾乎快要發瘋。她將這一切不幸遭遇的緣由歸到殺死丈夫的兇手明宗越身上,本也無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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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這些想得明白,楊若惜仍有疑惑,姐姐怎會恰好到達大興暗算明郎?她怎麼會與魔門扯上關係?幕後安排這場陰謀詭計的人到底是誰?她忍不住問道:“姐姐,今天你就是爲找我說這些?”
聽到妹妹發聲,楊雪嬋止住喝罵,已是玉靨漲紅,這才醒覺,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四處奔走,手還在腰間插着。
她不禁慘笑,兩行清淚從眼簾流落玉頰,語氣卻平靜至異乎尋常,道:“惜兒,你可知姐姐爲何要給你梳妝打扮麼?”
楊若惜苦笑道:“這正是我想問你的。”
楊雪嬋走到椅前,擦去臉上溼痕,露出一個引人遐想的思索表情,想是在考慮如何措辭,俄頃柔聲道:“姐姐想把我最愛的妹妹打扮成這個世上最美的新娘。”
楊若惜心中不安更甚,顫聲道:“姐姐你想要把我嫁給誰?”想起李閥已經攻克大興,腦海不由閃過幾個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是李建成還是李世民?還是說那個傳說中的老色鬼李淵?
“我的好妹妹,你就放心吧!嫁妝姐姐早就爲你準備好了。”
楊雪嬋並不說新郎是哪個,反是像討賞的孩童般去櫃裡提出一口箱子,箱外紅漆描金,花紋雅緻。揭開箱蓋,只見裡面放着珠鑲鳳冠,金繡霞帔,大紅緞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也不知她自何處準備而來。
她把一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細心地爲妹妹套上,彷彿要出嫁的人是她一樣,溫柔地說道:“好妹妹,你可知是這箱嫁妝原是誰的?”
“誰的?”楊若惜如個木偶一般任由姐姐支使,站起又坐下,終於套上衫裙,這時沒好氣地弱弱問道。
她也有幾分好奇,這些竟不是姐姐之物,可是一件件看起來仍是燦爛如新,不像年代久遠的東西。
只見鏡中楊雪嬋露出緬懷之色,眼神中還夾雜着她所看不清楚的複雜情緒,手上動作滯了半晌才嘆道:“是姑姑的。”
“姑姑?”楊若惜自然知道她說的是哪個姑姑,先帝能登上皇位,除了慈航靜齋諸白道的支持外,這位姑姑也是重要的因素。
楊麗華是楊堅的長女,本是北周宣帝的皇后,因爲這層關係,楊堅才更好地登上歷史的舞臺。宣帝逝世後,靜帝宇文闡還很年幼,朝政遂由楊堅一手把持,不久即禪位給楊堅,定國號爲大隋,改元開皇。
楊麗華在楊堅表達篡位意圖之前就曾忿忿不平,之後更是極爲憤怒,悲痛惋惜。楊堅既不能表面上譴責她,私底下也對她感到相當慚愧,便封她做樂平公主,後來又一度要她改嫁,她誓死不從,於是才停止改嫁的計劃。
楊氏姐妹與這位姑姑一向交好,只可惜八年前,她在隨同楊廣行幸張掖時在河西過世。
看着身上的鳳衣,楊若惜忖道:“難道這就是當年先帝爲姑姑準備的嫁妝?不知有沒有爲她選過駙馬?”旋又想到,姐姐怎會找得到這些東西?今夜爲自己穿上它們可有什麼用意?
“你覺得怎麼樣?”
楊雪嬋打開箱內衣衫下的一隻翡翠雕的首飾盒子,爲妹妹戴上耳環,插上珠釵,手腕上戴了一雙玉鐲,當真美豔無雙。
楊若惜深吸一口氣,姐姐已經瘋了,完全不可理喻。她打定主意,自己純潔的身子決不能讓他人觸碰!哪怕是死!
“好妹妹,姐姐再幫你搽些胭脂。”不見妹妹答話,楊雪嬋好笑地拍拍妹妹蒼白的面頰,輕嘆道:“好妹妹,姐姐怎麼忍心把你嫁給旁的臭男人呢?”
“那會是誰呢?”楊若惜平靜道。
楊雪嬋爲妹妹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脂,果然大增嬌豔,嬌笑道:“當然是你的好郎君明宗越了!”
楊若惜默然不語,明眸中卻隱藏着濃郁得化不開的憂色。顯然這個結果更是她不希望看見的!
歇了一歇,楊雪嬋拿起鳳冠,走到她身後給她戴上,淡淡道:“姑姑當年像你一般,喜歡上一個江湖豪傑,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孤老一生。這身嫁妝她老人家日日盼,夜夜盼,終還是沒有用上的一天。好妹妹,你看姑姑與姐姐都是這般可憐,你覺得我怎忍心讓你獨自一人享受美好姻緣?”
楊若惜神色更是黯然,心中卻在想:“今夜他會爲了我而到皇城來麼?”
噗哧一聲笑,楊雪嬋輕柔地道:“妹妹啊,今夜姐姐也要讓你嚐嚐痛失至愛的痛苦!”
雖然知道她定是這個意思,楊若惜仍是嬌軀巨震,心臟像要碎了一般,整個人幾乎要窒息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