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劍瀾將衣服沾溼,敷在口鼻之上,手上拿了一根燃燒的樹幹,方緩步而下。
盤旋到了最下面,他高舉火把向上望去,這地道既像階梯,又像支柱,最頂端似乎高懸着一塊黑亮黑亮的物件,藉着微弱的火光可看見這物件連了八根極粗的鏈子出去,漸漸淹沒在黑暗中,想必就是它控制着地道的入口機關。林劍瀾回過身去,大概用火光燎了一圈,並沒有看到預想中的滿地宮的金銀財寶,還未來得及細看,上面已有人大聲喊道:“林公子,林公子?你怎麼樣了?”
林劍瀾向上大喊道:“我沒事,大家都點了火把下來吧!”
衆人待等下來,卻見林劍瀾對着他們發呆,再四面匆匆一看,同樣都是面露失望。
林劍瀾怔怔道:“不應該啊,既是合了一切暗語打開,爲何卻什麼都沒有?”
他疑惑的語音在地下來回振盪,將他內心的不安放大了數倍,衆人心中俱是想到了一個可能,莫不是韋素心已早一步從別處突破進入,將寶藏取走?
艾曼道:“林公子,你莫要着急,好好找找。”
林劍瀾走到牆邊,急道:“這牆壁上都是……”說到此處卻頓然住了口,他的手拍在上面,改爲慢慢摩挲,就着火光,不禁驚呼了一聲,道:“大家快來看!”
火把都湊在了牆壁跟前,比剛纔亮了許多,再看牆壁上頓時清晰了很多,上面明明白白的寫的是漢人的文字,鐫刻牆壁之上,艾曼怔道:“這……”
林劍瀾也喃喃道:“怎會是這樣的?”林劍瀾的震驚遠遠超過其他人,這點恐怕只有曹殷殷才能瞭解。
曹殷殷輕聲道:“你也看出來了嗎?”
那字雖是雕刻其上,卻又一種墨跡淋漓之感,筆鋒輾轉時透着無窮殺氣,凌亂而又不失章法,其意旨與林龍青書寫的那副對聯有些類似,但其間又凝聚着深深恨意,可以想象,那人將牆壁當成了仇人,恨不能將他碎爲齏粉。
林劍瀾心中原想深入這西域之中,留存的地宮寶藏,若有什麼文字留下,也定然是看不懂西域遠古文字,看這牆壁留有漢字已經讓人難以置信,更讓他無法猜度的是這文字似曾相識。
白宗平道:“平生恨,不知道留書之人都恨些什麼?”
林劍瀾輕輕用手感觸着刻字之人的情緒,道:“現在只能慢慢看下去了。”
“平生恨”四個大字,似乎是一面牆壁的標題一般,向左看去,仍是一樣狂放憤懣的筆跡:“恨故國不滅。”不禁“啊”了一聲,暗道:“尋常人都把故國視爲自己的根基所在,若遇外寇入侵,常拼了命都要保家衛國,他爲何反而希望自己的國家滅亡?”再向下看去,縱橫開闔的寫着另外三行字:“恨吾心未堅,恨摯友奪妻,恨難逢敵手。”
林劍瀾與曹殷殷對視一眼,輕聲道:“最後這一恨,我有些看出來了,你呢?”
沙輕塵笑道:“有什麼不同?我只看出來這人口氣不小。”他是練武之人,別的都不太關注,只看這“難逢敵手”四字,便心有不服。
曹殷殷微笑道:“虧你平日還自稱沙城第一雅人,看到武功便什麼都顧不得了,都沒看出來這最後一列字與前三列有所不同麼?這位老人家原還是匡義幫的故人。”
沙輕塵愕然道:“這怎麼可能?這可是距中土千里之遙的大漠之中!”
凝神望去,第四恨與前面三句不同,非但筆鋒毫不凌厲,反而很有些意興索然之味,透着幾許洞穿世事和出塵的意境,與林劍瀾當日在匡義幫杭州總堂的庫房中取劍之時,見到的那兩軸對聯上的字竟是有**分的相似,想到此林劍瀾不禁嘆道:“遠隔千餘里,時越數百年,竟能在此看到故人的遺蹟。所以造化神妙,緣分原是註定。”
李隆基奇道:“聽你說的這樣玄妙,到底怎麼回事?說來聽聽。”
林劍瀾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匡義幫總堂中原有一副對聯,據說是某個先祖求一位世外高人題寫,而今看來,筆跡與這裡的極爲相似,恐怕這位高人就是刻字之人,只是不知道他爲何跑到這千里之外的荒漠地宮中。”
李隆基不解道:“只是不知爲何對中原竟有那樣大的仇恨,遠遁此處,刻下恨國不滅之言,也不知是什麼朝代讓他痛恨至斯。”
艾曼正在另一旁牆壁處,搖頭道:“他不是你們中原人。”
衆人又圍在他身邊,方看清這面牆壁也是寫滿了字,比那四行字要密的多,如蝌蚪一般彎彎曲曲,形狀古怪,又配有線條簡單的圖畫,隱約可看出人物牛羊,其他的全然看不懂,只有林劍瀾對此還有些印象。在地牢中林霄羽放在桌上的凌亂紙張上就寫滿了這樣的文字,林劍瀾問道:“艾曼,你識得嗎?”
艾曼道:“這文字與我們族人的有些類似,但又不全一樣,我勉強能讀懂一些,這原是一個人的生平,他說他是雁支國的人。”
“雁支國?從來沒看到有什麼書記載過。”沙輕塵道。
艾曼笑了一下道:“其實西域這邊的小國從古至今就多的很,族與族之間互不干涉,各有各的習俗和信仰,也有各自的族長和大祭司,也有管理族內各項事務之人,幾乎可以視同一個國家,若不是大唐派了軍隊和官員來,我們族也勉強算得上是一個小國呢!”
李隆基面色尷尬,道:“他爲何要自己的國家滅亡?”
艾曼道:“你看到旁邊那個小小的圖畫了麼?前面那個恐怕就是他和他心愛的姑娘了。”
衆人擡眼望去,勉強能辨認出一男一女並肩坐在一個形狀如同小船的東西上,說是古樸,倒不如說如同幼童塗鴉。再向下看去,是一隻鳥銜了一隻羽毛站在一個方框外,那方框裡面則是一個女子,頭髮和衣着和上面那幅中的一樣。
艾曼又道:“下面那一幅,應該是雁支國的習俗,讓神雁挑選族長的妻子,神雁飛到哪家門前落下,並留下羽毛,那家的姑娘便成爲最有威嚴的族長之妻,在某些部落中,她們的權勢比族長本人還要高,至今有的種族還保留着這種習俗呢!”
林劍瀾道:“我知道了,他的心上人被選做了族長之妻,他自然十分憤怒。”
艾曼點頭道:“他寫道,他只能眼看着他的心上人被送到族長的宮殿,沒有絲毫力量改變這結果,因此遠離這片傷心地,在外遠遊了數年,而這數年中,他心中恨極了這個國家,一心心想要這個國家滅了纔好。他遠離故土,也有一番奇遇,數年後再回國時,已經身負絕世武功,一心想將心上人從宮中救出,卻想不到,他的心上人已經有了兩個孩子,族長則身染重病。這位王后也當真了不得,與周圍各族從容周旋,全力保住了自己的族人不受欺凌。”
“看,他們兩個人又在一起了。”年小俠指着第三幅道。
艾曼搖頭道:“並非如此,這圖上的男子和女子各執一塊半圓形的東西,或許是最後道別的信物。他再勸說這位王后,王后乾脆命人將他關押到了這歷代族長埋葬之所,傳話說若真是愛自己,就等着她死後葬到這地宮中的那一天。唉,總之他們並未在一起。”
李隆基道:“這位王后也當真是心硬。”
艾曼苦笑道:“你同他當時的感覺一樣。看他描寫,這個小國地處在一個交通要道上,積聚了大量寶藏財富,但族人生性恬淡,崇尚天然,華貴的金銀裝飾在他們眼中,還不如一根質樸的翎毛,因此每代族長得到的珠寶,都會被他放到地宮中。王后這般對他,他由愛生恨,在那邊壁上刻下了‘恨故國不滅’的話。在他心中,什麼家國大事的責任義務都是阻礙有情人在一起的牽絆,便將陵寢內的枯骨屍體砍的凌亂不堪,各樣珠寶更是撒了一地,以泄他心頭之氣。”
陸蔓咂舌道:“這感情也太過可怕。”
艾曼道:“可怕的還在後面,他並不知道他在地宮中的時候,故國已經被某個強大的國家還是外族侵入,受了屠城之災,他的故國,竟真的滅亡了。”
林劍瀾道:“這……若不是爲了爭這交通要道之位,便是爲了珠寶了。”
艾曼點頭道:“又或許二者兼而有之,原來這女子早已知道,她自己不能丟下家國,但又不能不顧心上人,所以故作冷漠,將他鎖在陵寢之內,而機關開啓,你也知道,十分複雜不易從外面識破。他雖身負武功,也費了很大心力纔出了這地宮,卻只見到滿目瘡痍,戰火燃遍了全族的居所,包括王宮,屍橫遍野,景狀悽慘無比。他仗着武功高強深入王宮,卻見族長一家,包括兩個孩子,都自殺而死,四個人端坐於長椅之上,面目安詳,並無畏懼之色。他們的屍體未受損壞,必然是敵人也十分尊敬他們這樣的從容。”
陸蔓不禁落淚道:“難道這個國家就這樣滅亡了?”
艾曼道:“族長一家尚且如此,何況他人?或許他們寧肯死了,也不願意做其他族的俘虜。他深悔自己刻在牆上的字,認爲是自己遭致了這樣的災難,過後的一年,他盡全力來贖罪。”
林劍瀾訝然道:“他還有什麼可以做?生長繁衍的地方被佔據,他的族人都被殺死。”
艾曼道:“屠城過後,敵人就大批的遷了過來,重新修葺了王宮,那倒黴的族長只在宮中住了一夜,便身上沒有一點兒傷痕的離奇而死。”
林劍瀾道:“這必定是此人潛進宮中,只用內力將他殺死。”
艾曼道:“一個族長死了,其他人也只是以爲他是疲勞過度而死,自然要選另一個,只是選了一個,便會在入宮住的第一個夜晚死去。連續幾個以後,敵族十分害怕,都覺得住在這處宮殿觸怒神靈。因此又重新建了一個較爲簡陋的,但結果卻完全一樣。後來他們選族長竟是如同挑選人去送死一樣,避之猶恐不及,最終終於導致了譁變。一邊是以族內祭司爲首,另一邊是以族長的親戚爲首,結果雖然不知道哪邊勝了,但一日之內,這片土地上的人都撤走了,成了一個徹底的鬼城。”
衆人感慨良多,嗟嘆不已,林劍瀾道:“那他後來呢?”
艾曼道:“似乎只這一段是他平生最愧疚的事情,寫的格外詳細,還祈禱神靈寬恕他。後面則十分簡略,他後來到了中原遊歷,但由於內心飽受折磨,神智已經有些不妥,中間有一段時間受到了一位女子的照顧。”
陸蔓望向那邊的大字,道:“我知道了,他愛上了這位女子。”
艾曼笑道:“姑娘真是心思敏銳,此後他不但沒脫離精神上的煎熬,反而越發痛苦。”
陸蔓神色黯然道:“這個自然,他覺得他一生都應該也只能喜歡那位王后,可又對那位中原女子情難自禁。”
艾曼道:“他雖未細說,但大體是這個意思不差,因此他將這位女子託付給一位好友,決定回到大漠之中理清頭緒,與過去做個了斷再說。”
陸蔓道:“事情原來都是一串,想必奪妻之恨,就是由此而發了。”
艾曼道:“他那朋友本來深知他與那女子互相情投意和,只是不知道爲何,等他下定決心,從陵寢中帶了極貴重的寶物作爲聘禮之時,卻第二次見到了心上人嫁做他**。”
年小俠仰頭道:“既是喜歡她,那就把她奪過來。”
林劍瀾雖然不贊同小俠看法,但也覺得確實應該一問究竟,又聽艾曼道:“他和小俠想的一樣,第一次是因爲那時他無法與全族的習俗對抗,因此他與他的好友定了決鬥之期,要拼個你死我活。”
陸蔓道:“他二人這樣,卻不顧及那位女子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