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傾談之際,忽然聽七寶說話,魚諾海來訪。是察事廳子的人。兩人頓時止住談話,請人進來。
魚諾海和郭曖,曾經也有過一段稱兄道弟的時光。後來他進宮加入了察事廳子,便主動的將這份關係淡化了。似乎他比郭曖,更加介意自己的身份。
又礙着自己此時的身份,畢竟是帶着些朝廷派遣的意味,所以他是在郭府正門的門廊處等待的。
任憑老管家好言相請,他還是執意如此,說是等六公子回話了,再入內不遲。
郭曖是郭子儀第六子,場面上,也就有人稱他六公子。
當七寶一路小跑兒着,到門廊處引了魚諾海,到郭曖的住處時,郭曖和鮮于燕已經來到了臥室外的小廳裡。
鮮于燕一身官服。
郭曖簡單洗漱了一下,攏了攏頭髮,隨便取了一件袍子披在睡衣外。
魚諾海是一個人獨自來的。
魚諾海甫一進門,郭曖先咯咯咯的對着他樂了一番,“哎呦,隔老遠一股魚腥味兒啊。哈哈哈哈。”
魚諾海見了郭曖的面,倒是放鬆起來,恢復了往日朋友間的自由灑脫。上前拉了拉郭曖披着的袍子,提着鼻子嗅了嗅,拉長聲音咕噥起來。
“恩——,還是醃了七天七夜的鹹魚味兒。哈哈哈哈。”
畢竟是躺了七天七夜的人,再有家人悉心照料,郭曖身上也泛起了一股男人特有的汗腥味兒
“哈哈哈哈,魚總管,別見外,再說我也沒個一官半職的,這樣穿戴,你就將就些吧。你的消息真夠靈通的,我剛醒,你就來了。”
“哎,跟鮮于燕大人比起來,我可差遠了哦。怎麼樣?郭大哥身體恢復的可好。”
“好。好。好的我都不知道爲什麼會睡上七天七夜。怎麼?專程來看望哥哥麼,帶了什麼禮物就放在桌上吧?一直提着怪累的。”
郭曖說着,故意大幅度晃了兩下身子,朝魚諾海揹着的手後張望,好像那裡藏帶了什麼東西似的。
魚諾海也嬉皮笑臉起來,張開雙臂轉了一圈,背後空空如也。然後忽地把手在背後一摸,拎出一樣物件來。
是一具食盒。
大家剛要鼓掌,忽地鮮于燕叫了起來,“哎,這是我帶來的啊。你小子耍的什麼鬼把戲。”
郭曖一看,果然如此,圓形的食盒描漆畫銀,頗有幾分華貴。和剛纔鮮于燕帶來的大抵是同樣的一件。
再看一旁的桌案上,鮮于燕帶來的那一件,已經不見了。
是幻術。這樣的把戲郭曖也會幾樣。
魚諾海在和姐姐失散後,有一段時間流落江湖,在一個胡人馬戲班裡討生活,大概是在那個時候學會的。
大唐時代,有許多西域來的胡人,到長安、洛陽,或是其它富庶的大城,靠表演幻術謀財。當然其中也不乏偷盜拐帶的行徑。
他們最拿手幻術的是砍人頭。砍掉人頭,血濺當場,然後再有人把被砍的腦袋接回去,完好如初。高宗時代,因爲厭惡那血腥的場面,曾一度禁止西域胡人的馬戲班子表演這個戲法兒。
魚諾海並不抵賴,咧嘴笑笑,對着鮮于燕躬了躬身子,雙手把食盒遞還給鮮于燕。
魚諾海一抱拳,嬉笑着說起,“素問鮮于兄廚藝通神,再加上這宮裡上好食材,熬煮的羹湯,想必美味非常。不知道兄弟可有一般口服啊。”
“嘿嘿嘿嘿,魚總管不用客氣,一起吃,一起吃吧。”鮮于燕一邊回答他,徑直走到桌案前,打開了食盒,便要將羹湯分盛出來。
“啊呀,見鬼啦,我做的魚羹呢!”鮮于燕又驚叫起來。把食盒一傾,擺給郭曖和魚諾海看。
那裡面並沒有裝羹湯用的盅罐,而是三瓶酒,由三隻小巧玲瓏的白瓷瓶兒裝着。瓶身沒有裝飾,素的,器形卻十分的雅緻。
瓶口用軟木塞封着,柔和曼妙的酒香卻早已流淌到了衆人的鼻子裡。七寶咧着嘴,當即淌下了一溜口水。
郭曖當下看得明白,起身一拍魚諾海的肩膀,“真是好酒。”
“獻醜,獻醜。”魚諾海嬉笑着。
“那我的魚羹呢?”鮮于燕一摸肚子,看了看郭曖,又看了看魚諾海。也不知道到底該找誰問個究竟。
“鮮于兄來得這麼早,難道不該早把魚羹擺在桌上了麼?”
大家尋聲望去,果然,一具金釉畫彩燉盅,擺在桌案上。
郭曖哈哈笑起來,不由得鼓掌喝彩,“精彩。精彩。小魚兒,你這憑空挪移的手段,着實下了一番功夫啊。”
“兩位哥哥見笑了。這酒,也是從宮裡借來的,說是用了上好的雪蓮、虎骨、人蔘調製,滋補的很,郭大哥、鮮于兄一番鏖戰,可好拿來補補身子。”
七寶一聽,沒等郭曖吩咐趕忙到了廚房裡,拿了碗筷酒盞,順帶取了幾樣小菜佐酒。鋪開在桌案上,伺候衆人吃喝起來。
魚諾海知道郭曖從不輕賤下人,而且他也有點喜歡七寶這個孩子,一併倒了一杯酒給七寶吃。樂的七寶露出一口板牙,白燦燦的,小心翼翼舔着嘴脣喝起來,生怕灑落一滴瓊漿玉液。
酒喝過三杯,三個人還是嬉嬉鬧鬧,隨意笑罵着。
郭曖和鮮于燕互相看過幾眼,心領神會,知道魚諾海此來,並不簡單。
鮮于燕試探着郭曖的態度,郭曖還是比較珍惜這樣的場面,自己和魚諾海之間,這樣隨意的開着玩笑,也是許久之前了。
雖然郭曖也很想知道鮮于燕此行的目的,以及他會帶來怎樣的消息。可是,他若真的講出來了,一定就是自己想知道的麼?也許會很尷尬,或者不開心吧。
想到這裡,郭曖也乾脆放任自流,隨心說笑起來。
如果他想說,他一定會說的。何必攤破這美好的時光呢。
不過,時間久了,鮮于燕總有些忸怩,身子屁股挪來挪去,坐立不安。
魚諾海是個伶俐的人,看出鮮于燕的窘態,心想自己遲遲不表明來意,可能會讓鮮于燕誤會,是因爲他的存在自己纔不便說話的。
魚諾海未語先笑,一抱拳,“鮮于兄,不必介懷。這次我來,的確有一半是公事,另一半卻是出於小弟私下對郭大哥,還有郭老將軍的崇敬之意。”
說着話,魚諾海,把臉轉向了郭曖。依然微笑着。
的確不是什麼令人愉悅的消息。
當魚諾海提到郭老將軍時,郭曖心裡忽地一冷,雖然他生性浪蕩,卻畢竟身在郭家,朝中的局勢、父親的艱難,他還是能夠體會的到。尤其近日來遭遇種種,更覺人生之艱辛。
父親雖然戰功卓著,手握兵權。然而,這功勳和兵權又何嘗不是一具枷鎖鐐銬呢?
且不說安祿山之亂,吐蕃國之禍,就他皇帝自家那本帳,就夠人看得心煩意亂了。
自皇上登基以來,對安祿山叛賊的戰事一直非常順利,更有收復長安的蓋世功勳,百官無不臣服,四野紛紛追隨。皇帝自己也是知道的。
然而,太上皇龍御天下數十年,威臨八荒,甚至自己殿下這些文臣武將,絕大多數都是他留下來的。順從,未必就是忠心啊!再加上皇帝在東宮時,與太上皇生出種種嫌隙,甚至幾番險些丟了性命。他怎麼會忘記呢?
況且又有永王李璘雄踞江陵。蠢蠢欲動。
此時的父親,就像一把利劍。誰都想得到。弄不好,恐怕父親這把劍就得傷到自己,禍及全族。
魚諾海,作爲李輔國的屬下,忽然提到父親,恐怕不會是什麼太好的事情。
更不知道他到底代表的皇帝,還是李輔國前來。
李輔國雖然是皇帝如今最崇信的人,然而,權勢熏天後,變數如何都在不測之中。
郭曖的表情一怔,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也不想接。既然他開了口,就讓自己說下去吧。
看郭曖不說話,魚諾海心下了然,便獨自把話題繼續下去:“其實,郭大哥,在察訪邊令誠的事情,大總管早就知道了。也不難猜想,這件事情是誰交代郭大哥去辦的。大總管就是讓我帶一句話給你,你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裡。你所知道的消息,他知道的更多。”
這些話,魚諾海不說,郭曖也能想得到。當下,長安城裡爪牙眼線最多的,莫過於李輔國了。只是,這話裡有多少誇張的成分呢?
他的這些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只有這些?”郭曖微微一笑,不以爲然的問道。
“總管大人說的就這些。”魚諾海停下來,長嘆一聲,又繼續道:“當一個人,大權在握太久了之後,也許都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自己左右翻覆之間吧。在他老人家看來,說這些已經足夠了。”
郭曖笑了一下,他可以想象在李輔國的眼裡,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他郭曖也好,父親也罷,都只是隨他任意擺佈的旗子。
很多人,都以爲自己是下棋的人,很少想到,自己可能也只是別人手裡的棋子。
郭曖沉思的當口兒,魚諾海又繼續道:“當今局面,且不說安祿山、吐蕃、烏鴉這些,就李唐自家,也是紛亂雲詭。對於做臣子的來說,只有選擇的機會,選對了,累世榮華,選錯了,禍及全族。李大人,站在當今天子身邊,自是隆沐皇恩,權傾朝野。不過,在我看來,檯面上的人是選,檯面之下,未必就沒有其他的選擇。”
話說到後半句,魚諾海的神情一邊,語氣也意味深長起來。
他說的這些話倒是很有道理。檯面上的人,檯面下的人,看得長遠些,也許對郭家纔是最有利的。
只是,檯面下的那個人是誰呢?
“哦?這些話想來就是小魚兒自己要對我說的吧。”郭曖看出他的變化,“只是你——”
“我受李大人恩惠很多,自是爲他效力,然而這個世界上,不該只有權力和慾望,不是麼?況且,我小魚兒命途坎坷,受過的恩惠也並非他一人,郭大哥於我不同樣恩情深重麼。”
“哦?不止他一人,恐怕也不止我郭曖吧!”郭曖坦白了自己的想法,但也沒有要對方一定回答的意思。
此次魚諾海的造訪,遠比想象的更加複雜啊。
魚諾海抱拳輕輕點了一下,並沒有回答郭曖的問題。
“那,小魚兒,那天終南山的火,也是你們放的嘍!”
魚諾海笑而不答。
“天坑裡,垂下軟梯救了我們的人,也是你吧?”
魚諾海依然笑而不答。
“不承認,也不否認麼?”
“沒有。其實,我也在尋找一個答案,該怎樣告訴你。”
“哦?此話怎講?”
“哈哈哈哈,有些路本來就不容易找到方向,有些問題本來就很難回答啊。也許,是我自己在尋找自己的方向和答案吧。”
“希望你找到自己的答案時,我們還能這樣坐下無憂無慮的喝上一杯!”
“應該不難辦到。對了,還有一件事情,陳玄禮將軍已經被皇上賜死了。我臨來時下的聖旨,此刻,怕是已經執行完畢了。”
魚諾海說這話時,表情冷然,看不出他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或者對陳玄禮是否同情還是快意。
如此淡然的說出一個人的死亡,還是令郭曖有些訝異,或許小魚兒在隱瞞什麼吧。或許這些年的江湖漂泊,早已令他看淡了人的生死。
郭曖同鮮于燕對視了一眼。那天夜裡,邊令誠被那個後來化身成九尾妖獸的黑衣人帶走了,那個時候,他們就想到了陳玄禮將軍很可能凶多吉少了。
三天的時間,來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未免太殘酷了。
魚諾海見他們沉默不語,繼續道:“這件事,本來就是欲加之罪,煩惱無用。不過,有一樣倒是真的,皇上真的很在意邊令誠的事。”
郭曖、鮮于燕一聽,目光登時集中在了魚諾海臉上。
欲加之罪,他們二人是清楚的,雖說陳玄禮身爲龍武大將軍,擔負着護衛皇城的職責,可邊令誠左不過是一介囚徒而已,又是在大理寺被劫的,總犯不上死罪的。
皇上要除掉陳玄禮,也不過是爲了與那位老人家對抗。
他二人本以爲邊令誠在皇上眼裡不過是一個籌碼而已。皇帝竟真的在意他?
是啊。父親交代自己察訪邊令誠的事。結果牽扯出烏鴉來。難道邊令誠還有什麼秘密,竟令當今皇帝也有所顧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