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着聽教聽話的林小綠,許瓊不免涌起了一股成就感。
就是這樣!不管是啃老本兒也罷,學習新東西也罷,總之不還是要在大唐盛世創造出一片新天地麼?要改變現狀,不外乎是獲取權力,而自己現在進行的每一步計劃不都是在向着這偉大的目標前進麼?
許瓊昂首挺胸地走出城南幫總舵。至於李天霸如何,林小綠,魏大勇又如何,嘿嘿,讓他們自己去幹吧。他相信林小綠,甚至有些盲目,只因爲在他說出自己一大段改革理論的時候林小綠眼中閃爍的光芒。
那麼,下一步該怎麼辦?許瓊已經拋開了來時的心亂如麻,放開心緒使他精神振奮。
漸漸走着,直到遠遠看見硃紅色的宮城牆影,許瓊默默笑了。
鑑於年前和慕容覆水的約定,正月十五之前是不能有什麼太大計劃的,許瓊壓抑着自己心中的雄心壯志,繼續走在洛陽城的街道上——
正月初七。
“啪”地一聲,武則天將門下省歸納彙總在一起的幾份奏章摔在桌上,自然驚動了旁邊正在翻閱預覽其他奏章的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擡起頭上,雪白的額頭上那株鮮血地梅花使她整個人顯得更加豔麗,那是超脫了年齡限制的美豔。
“陛下,爲何忽然如此氣惱?”
武則天渾沒有被上官婉兒的柔聲訝色所動,只是陰沉着臉道:“哼,新年兩日之內,恆國公府被盜,春官侍郎府被盜,朕已着人嚴查,現在可好,相王府又被盜,樑王府只因守衛森嚴,被盜賊殺傷數人而去。”
喘了口氣,武則天卻突然又大怒道:“若不殺盡此類雞鳴狗盜之徒,下面要輪到的莫非不是太子東宮?不是朕的大明宮麼!”隨即一把把桌上散亂堆着的奏章都打翻在地。
上官婉兒臉色變了一變,可是畢竟她不像武則天那樣又是緊張二張,又是緊張孃家人,又是緊張自己兒子,片刻便回覆過來,纖手輕輕一揮便有小太監上前來輕手輕腳地將奏章撿回來,自己卻淺笑盈盈地道:“陛下,呵,陛下卻是着相了。卻不知陛下可知自己是何人麼?”
武則天一怔,立刻意識到眼前的小婉兒又要拐着彎向自己勸諫了,不禁心中冒出一絲好笑,臉色立刻好了許多,坐下道:“婉兒有話,不妨直陳便是。”
上官婉兒起身施禮道:“陛下,是統御萬乘的皇帝麼?”
武則天略一思索,正色道:“然也,朕乃彌勒轉世,非但是大周朝的皇帝,還是自古以來少有,可直追先皇的明君呢。”
上官婉兒道:“不知陛下是何品級?三品?二品?還是當朝一品呢?”
武則天疑惑道:“朕豈非說過了,朕是皇帝啊,何分什麼品級?——哈!好了,還是朕的婉兒最會說話,朕不生氣啦……天下事啊,自然天下人一起來煩心。”
上官婉兒是聰明人,見武則天已經不生氣了,自己任務完成,便一個字都不再說,幫着小太監整理了龍案,繼續咬着嘴脣乾自己的活計,她的工作除了管理後宮諸多事務外,還要對門下省呈上的次要一級公文進行預讀審閱,品出來其中的意思之後草擬意見然後呈上武則天。大唐到大周以來,官員盡職盡責,少有荒謬不堪的奏摺呈上,所以她也就是剩下提取奏章主幹的工作了,時不時從各種事務中看出其他的端倪,這樣遭遇經年不多。不過武則天喜歡上官婉兒的才幹,經常邀她一起辦公,兩人各辦各事,上官婉兒是一堆奏疏看完,不管自己感覺怎樣都照樣票擬,是“擬行”還是羅列幾條簡明的理由之後“擬不行”都一樣夾在奏摺之中轉交,只有看出奏章中還可能有其他意思的會在過後直接提醒武則天。
而武則天則不同,奏章到了她手上便是最後決定,許多問題需要商量,或者問一問其他人的意見,於是上官婉兒在身旁的時候便方便多,時不時停下來問她一句,聽聽意見,兩人都不是笨人,對方一句話都能立刻聽出幾百上千字的意思來,於是這樣的討論漸漸成了制度,只有兩個人都拿不定主意或者就算拿定了主意還是需要做樣子的事情之外,別的事務便無須提交廷議了。當然,很多摺子是不能交到上官婉兒手中的,門下省的官兒也不笨,區分的十分清楚,所以武則天手中要麼是有了上官婉兒票擬的,要麼是直接收到的緊急、重大和十分微妙的奏摺以及百官上奏的密摺。
上官婉兒見武則天不再發怒,便繼續工作,等下手頭這些摺子處理完畢便自顧自地喊來太監幫忙擺放到該去的位置,然後向武則天告辭,回了後宮,武則天也由着她去,反正需要她的時候也得隨叫隨到。
上官婉兒上了輦,從明堂去了後宮,方纔回到她的本職尚宮局,便有一堆太監女官圍了上來。原來上官婉兒自己的規矩,未免人浮於事、推諉扯皮,着各宮、監、司、局自己處理自己的事,需要她這實際掌管尚宮局的昭儀下決定的事情便由各處管事副管事親自來問,除了事情微妙不能立刻的決定的之外,都沒寫摺子的慣例。上官婉兒緩步向內走着,聽着這幫人七嘴八舌的彙報,間中用隻言片語便打發走一個,她記憶力超羣,就這麼片刻的事情都能深深記住,想欺她事務多攤子大而從中做手腳的往往被她提着原話究問,日子久了沒人敢瞎想。
走到大殿前面的時候,一堆人都已經被她打發走了,卻還有兩三個在大殿前面等她的,這幾個人的司務卻是比較微妙的,所以不和衆人一起。上官婉兒瞟了一眼,隨手指出一個來,那女官道:“啓稟娘娘得知,恆國公府送來牌子聽旨。”上官婉兒自然知道這是張易之想要入侍,淡淡道:“告訴來人,正月十五之前不許他自己來請。”那女官欲言又止,上官婉兒看她一眼道:“陛下身體不適,總之是不用他來。就這麼告訴他。”女官轉身離去。
後面卻是個太監,沒等上官婉兒問便輕輕道:“啓稟上官昭儀,東宮安樂公主連日微服輕出,這幾日發現盤桓洛陽市井之中,奴才等嚴加保護,卻總是轉眼便沒了蹤影……”
上官婉兒轉臉盯着他,太監忙低頭後退一步,繼續低聲道:“奴才以爲,若無舉措,早晚會被……”身子輕輕轉動,卻是向着明堂的方向。上官婉兒想了一想,不動聲色道:“知道了,下去吧,多派人手便是。”太監施禮走開。
就剩下最後一個,那女官卻沒出聲,上官婉兒看了看她,也沒完,便急匆匆進了尚宮局,隨即出來向大明宮走去,女官跟在她背後,一言不發。
進了大明宮,便有守門的宮女上前迎接道:“問昭儀娘娘的安,太平公主殿下在宮中,候着陛下,足有半個時辰了。”上官婉兒點頭道:“大冷天的,再多添件衣服吧,你也辛苦了。”那宮女感激地笑了笑,歸位站好。
太平公主站在大明宮的偏殿中,茶水涼了也不叫人來換過,只是沉思,見上官婉兒沒帶一個人匆匆進來,下意識地向她身後看了一眼,見確實沒人跟來,不禁笑道:“婉兒好膽色,見了本宮敢不帶人,不怕公主殿下一怒之下抓花了你的俏臉麼?”
上官婉兒輕笑道:“公主殿下好不知事,若是抓花了奴家的臉,奴家還拿什麼見人呢?嘻嘻,若是去不了明堂,只怕公主這幾日收斂錢財的大舉動要被陛下追查。”說着話移步走到太平公主背後,兩人的站位似乎不和久矣,卻又像各自看着自個的方位以免被人闖進來似的。
太平公主卻不禁一愣,道:“收斂錢財?嘿,卻不知婉兒犯的什麼失心瘋,本宮有用不盡的金銀,數不清的良田,住不完的‘別業’,還收斂什麼錢財?”說着話不由自主地轉身看着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卻是一驚,霍得轉過神來,心神驚動道:“莫非不是公主所爲?”
太平公主不解道:“究竟何事?”
上官婉兒失笑道:“如此,婉兒卻不知爲誰做了個大好人呢。”隨即把武則天看了兩個親王兩個國公的摺子大怒,卻被她以“皇帝、官吏各有職司,皇帝無須去管抓賊小事”的理由婉轉勸諫息怒的經過說了一遍。
太平公主不禁笑道:“原來婉兒真是熱衷做個大好人呢,卻不知是誰這麼大膽,偷了寵臣偷王爺。算了,你勸諫得也對,總不能二張家裡被盜,或者親王家裡被盜陛下便如此緊張,尋常百姓家哪天沒人被盜?呵呵,被武三思家的護衛發現後搏鬥傷人逃逸,這賊也驚了,想必不會再偷到我的公主府去。”
上官婉兒也是一笑,卻忽然有些緊張道:“不對。”
太平公主把眼波轉向她,一字一句問道:“有哪裡不對?”
上官婉兒露出深思的神情,緩緩道:“婉兒是想,若不是公主指使手下收銀子,那麼,便大有不對了。不是公主在掩人耳目,便是那賊人掩人耳目!殿下,咱們站着說話,你說說,比起二張和武三思來,相王府中能有多深的銀庫呢?便是比起殿下你來,怕是相王府也大有不如。故此,婉兒才以爲賊人偷盜相王府是掩人耳目,多半是殿下派人所爲了。”
太平公主聽到上官婉兒第一句話便明白了,深思道:“不錯,我那哥哥歷來本分守己,又全仗着他接濟宗室,只怕囊中還真不怎麼寬裕啊。那賊人真偷了二張,假偷了王府,倒像是在掩飾什麼。不過話說回來,也沒什麼真憑實據,只要陛下不多想便是,其他的事情,哪管得了那麼多。婉兒,這幾日陛下有什麼動向麼?”最後一句卻是用幾近耳語的細小聲音問出來的。
上官婉兒像是早已準備
好了一樣,太平公主話一出口便答道:“皆無。”
深吸了一口氣,太平公主道:“東宮如何?”
上官婉兒心中一動,想起太平公主平素就知道太子懦弱,非奉召不出東宮大門半步,是以從來沒有問起過,今日開口相詢,卻是爲何呢?想了想沒把安樂公主的事情說出來,便答道:“東宮一切如常,殿下爲何有此一問?”
太平公主猶豫了一下,老實道:“前日本宮走在街上,遇見張昌宗的家人攔路強搶女子,本宮一怒之下命人去懲治,卻不知爲何,那幾人連同兩個少女一進巷子便出了事端,本宮手下跟過去時,幾個男人已然身亡,死狀極慘,女子卻沒了蹤影。昨日我府中史仙長從長安回來,說起此事,經他推算,竟然說此事應在東宮,本宮一聽不免有些心驚肉跳,故此今日一早,草草理了手頭事務便來見你。”
上官婉兒一聽有兩個少女摻雜其中,不免也有些緊張,想了想開口道:“殿下,適才婉兒聽說東宮安樂公主這幾日微服巡遊,內務府發現後跟隨保護,卻總是被她一個轉身便找不到,婉兒尚未弄明白此事,故此沒說出口。殿下在宮外,諸事便捷,婉兒想,便不須教太子殿下或者……知悉詳情了罷?”說着話,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在太平公主臉上,和她連連對視。
太平公主思慮再三,收起陰沉的顏色,輕輕一笑,上前兩步,輕輕握住上官婉兒的手,在最輕柔的聲音道:“婉兒,不用送了。”說完又看了她深深一眼,轉身離去。上官婉兒立在當地,微微伸出了手久久沒有縮回去。
太平公主出了偏殿,一張臉立刻變得陰沉起來,誰都不理,快步走出大明宮去,上了暖轎便喝道:“回府去!”任誰都看得出她在宮中的遭遇怕是不怎麼順暢。
上官婉兒輕輕走出偏殿,應付着一衆女官宦官的見禮,默默走回了尚宮局,這大半個上午都沒再出來。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不和的事情,怕是宮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在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分別從大明宮出來後,每個知道今天兩人又見過面的人,都在心裡考慮着如果自己遇上某種情況,不幸地夾在兩人之間,該如何處理呢?
當然,有職司的女官宦官心中沉甸甸的,其他宮女太監卻沒想那麼多了,漫漫的人生啊,過一日少一日,宮女註定是年紀大了回鄉,太監註定是老死在皇宮的某個角落裡。那些人間權力頂峰的分合爭鬥,又能影響到他們什麼呢?
然而相王府中卻有人思考着這些事情。
李隆基站在相王府的門內,從人問道:“王爺,陛下制書大前日才下,今日你便回來了,不怕被人構陷私來封地麼?”
李隆基笑了一笑,卻不答話。
他深信,大明宮的風雲際會,自然會從他回來這一刻起再次發生改變。這個時候,誰還顧得上他呢?
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