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佔了整個洛陽城的一小半,說起規模來卻是比明清代的北京故宮還要大一些,天下間的大事均出於此,在這個時代,主事的自然是女皇武曌。
名堂的下堂是武則天議事之處,雖然剛剛過了年,這位女皇帝還是十分勤力,初二下午便開始坐下批閱各地奏章。
上官婉兒輕輕從她的身後走近,看着伏案閱卷的武則天,輕輕道:“陛下,天氣寒冷,還是身體爲重啊。”
武則天也沒有擡頭,迴應道:“是朕的身體重要,還是國事重要呢?婉兒卻也學會口是心非了。
上官婉兒雪白的臉龐驀得泛起一絲紅暈,淡淡道:“於國家來說便是國事爲重,以婉兒來說,自然是陛下的身體爲重了。”
武則天嗤笑一聲,卻沒了下文,上官婉兒也站着不動,似乎並沒有在等武則天的下文。
一疊疊的奏章都放在龍案之上,武則天翻看着,漸漸露出了疲倦的神態。
“歲月不饒人啊……”武則天輕嘆道,卻沒有得到上官婉兒的迴應,回頭一看,卻見上官婉兒站在自己背後,似乎看自己手上的奏章入了迷,武則天放下奏章,笑道:“婉兒可先去歇息,朕再忙一會,便輪到你代朕草擬啦。”
上官婉兒笑道:“陛下適才在想什麼?”
武則天一愣:“我哪裡想什麼啦?莫非有什麼不對勁?”
上官婉兒道:“如此卻是婉兒不解陛下心意啦。只因婉兒看陛下手中的奏章很有幾分意思,可是陛下看了卻一點反應皆無,可見人在此而心神在彼了。”
武則天失笑道:“確是有些走神——嗯?”仔細看了看奏章,立刻火起。
上官婉兒掩口笑道:“這卻是真正看進去了呢。”
她這一句玩笑卻使武則天滿面的怒火立刻下去一半,怔了怔,啞然道:“不錯,不錯,臨淄王這孩子卻是忽然變野了呢。婉兒啊,你看該如何處置?”
上官婉兒接過奏章又仔細地看了看,嘆道:“陛下於長壽二年臘月降封楚王隆基爲臨淄郡王,至今已有九年之久,本來一直顧念其年幼,沒遣他去封地。自前年起命他做潞州別駕,據說政績麼還馬馬虎虎說得過去。不過陛下也該知道,臨淄王年紀越來越大了,從小都沒離開過父母身邊,起初任事還有謹慎之意,後來時間久了,不免倦怠一些也是有的。任上出了那麼兩三件事情,一個多月前陛下罷了他的官命他去封地,現在又出了這檔子事,若是……”說到這裡卻不免拉了個長腔,賣個關子。
武則天笑道:“這討打的丫頭!一句話要說完有這麼難麼?嘿,你不願說,我卻替你說了罷。少年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知維護皇家的威嚴,看上誰家的女子哪能便起了性子定要帶走呢?真真想要,端起了郡王的架子,人家能有天大的膽子不送給他做個側室麼?現下出了事故,只索叫他祖母好生處置。”
上官婉兒“吃吃”笑道:“如此便是婉兒要說的話了,陛下聖明。”說完象徵性的拜了一拜。
武則天輕輕一巴掌打在她玉手上,輕笑道:“好丫頭,卻是沒事還要和朕耍心眼子。好啦,現在朕也消了氣,你說該如何處置吧。”
上官婉兒正色道:“要說堂堂一個郡王,爲個女子的事情也不能鬧得太大,不免把他召回京中教訓一番,而後陛下也不要讓他回封地啦,不如在朝中給他個官職,叫他好好學學爲官之道,日後再外放也好,回封地也罷,總之不能再給皇家捅漏子,陛下是否也這麼想呢?”說到後來,嘴角又現出笑容。
武則天正自輕輕點頭,忽然門外太監喊道:“太平公主奉旨覲見!”武則天道:“宣。”
上官婉兒擡了擡頭,臉上的笑容卻立刻消失了,輕輕道:“陛下,臣妾宮中還有瑣事,便再過一個時辰來接替陛下,可好?”
武則天無奈道:“自從顯兒回來之後,卻是你和太平,爲朕忙裡忙外,一片大好江山都能撐持起來,你倆怎又不和呢?去吧去吧,可從便門出去,少見一次,也生一次的氣。”
上官婉兒臉色陰沉,慢吞吞走了出去,剛消失在屏風後,殿門外就出現了太平公主的身影。
武則天看着這個無論是長相還是作風都像極了自己的女兒,再想想剛剛負氣而出的上官婉兒,不免在心中偷偷嘆了口氣。
要說這個長相比較像武則天的太平公主,其實是不如上官婉兒那麼美麗可愛又溫婉動人的。
“冤孽啊!”武則天在心中嘆道:“這是我最疼最愛的女兒,偏偏……”
“母皇萬歲,萬萬歲!”太平公主進門後沒有得到武則天“立即”發出的免禮平身命令,便依足了規矩跪拜下來。
“平身吧,太平,到朕身邊來。”
太平公主緩步上前去,嘴角掛着一絲笑容,望着武則天道:“陛下前日偶遇風寒,昨日看上去面色倒也不差,不知現下如何?”
武則天道:“小恙而已,無須記掛。太平啊,昨日元旦,你與攸暨光景如何?”
母親問女兒這樣的問題,倒也算是中國歷史上比較少有的特例了。太平公主卻沒什麼意外的表現,只是淡淡道:“與往常相同罷了。”
武則天輕輕一嘆,從一堆奏章中抽出個摺子來遞給太平公主道:“這是駙馬的奏章,卻是第二次上表了,你自己看罷。”
太平公主捧着奏章,看到擡頭便是“右衛將軍、特進司禮卿、左散騎常侍武攸暨啓上”而沒有帶上“安定郡王”的封號,字跡再熟悉不過,卻是武攸暨的親筆,不由得念道:臣聞富貴者,易象謂之崇高;滿盈者,至人誡其顛覆。臣在非次,久冒殊恩,所以輟寢思危,廢食懷懼。嫌疑之極,載陳前表,備瀝中誠之訴,實非外飾之詞。而聖鑑未回,寵章仍舊,戴嶽之重,何憚力疲?阽原之隍,日憂身墜。臣某中謝。臣雖學業慚敦史,而塗聽前言:尸位者必會短期,冒榮者難爲長守,豈有外戚尚主,異姓封王?男皆公侯,女食郡縣,佩服五等,輝耀一門,湯沐山河,家逾萬戶,耕夫織婦,凡有幾人?役彼有勞之人,供臣無億之用,縱蒙聖心垂假,其如神理不容。自先後臨朝,攀榮已久,聖皇纂極,沐澤惟新。自古迄今,如臣流輩,苟進者速禍,勇退者獲全。且王者的以強弱枝。爲藩作屏,封必李氏,無闕漢章。伏乞陛下降河渚之姻,感渭陽之族,賜臣軀命,永守蒸嘗,得同昆季之流,望舍郡王之號。臣以日爲歲,以榮爲憂,希回三舍之光,允臣萬死之請。無任惐冒之至。
(以上表文乃是史實。感嘆一個,原來武氏諸王也並非全都像武三思、武承嗣這些代表人物一樣,想必像武攸暨這樣因爲武家驟然上位而憂心忡忡的人更多吧)
太平公主心道:“這個武攸暨,吾素知你膽小,可也不用到什麼‘以日爲歲、以榮爲憂’的地步吧。哼,卻是譁衆取寵。你武家少一個多一個又能怎地,生生死死的事情大家都看得見,你還怕哪天母親離了朝堂,我太平兒保不住你麼?”想來想去,竟然越來越憤恨起來。
武則天見太平公主看完了表文便不出聲,等了一下,卻見她臉上現出了一絲怒容,還以爲她是在怪武攸暨不願承聖恩才如此表現,心道:“不管怎樣,畢竟太子已經回來,日後也是李氏掌權,駙馬非要辭,便遂了他的願望,叫他安心些便罷。畢竟……畢竟是太平兒的夫婿啊。”長吁短嘆了一會,見太平公主還沒回過神來,便自顧自地起身入內去了。
太平公主想完了事情,這才省起進宮來還要說說相王的事情呢,卻見武則天已經不見了,不由得在心裡怪自己存不下事情。不過相王要辭司徒的位子,這事本也不那麼好說呢。今日見了駙馬的表文,寫的倒是十分有文采,不如改天叫哥哥向駙馬請教請教?想到這太平公主不禁失聲笑了出來。
相王李旦,也是請辭的高手呢!這些年來,辭了皇帝位,又辭了皇嗣位,然後堅決不當太子,現在連司徒都不做了,還想怎麼樣呢?他那些請辭的表文,該比武攸暨寫的更天花亂墜吧。
“衝的越快,死的越慘啊……”太平公主搖頭輕笑,然後快步走出了大殿。
“正月裡,正月正,年輕的朋友做事情,做錯了事情要法辦,我的哥們啊,政府送我去法院哪啊嗨喲……”許瓊搖頭晃腦地哼着誰也聽不懂的“流行歌曲”招搖過市,連他自己都想不起來怎麼哼着哼着就變成了這麼一首老的掉渣的老歌了。
“公主,你慢些走啊!”一個細小的聲音傳入許瓊的耳朵裡,不由得勾起了他絕大的好奇心。
哪來的公主?
許瓊回頭看去,卻見兩個女扮男裝的少女,一個在前面小跑着,另一個追在後面,用只有許瓊才能聽到,連前面少女都不可能聽見的微笑聲音如此急切喊着。
原來是不知哪個府上的“公主”微服出巡來了,許瓊連忙跟上,想要看個新鮮,然後心裡想着:“公主麼,卻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好像連我也算是個皇孫呢,等過個兩年李顯這懦夫登了皇位我便是皇子了,嘿,再到李隆基當皇帝的時候怎麼着也得讓他給我封個國公什麼的當當,親王就免了……”如此想着,一步步跟了上去,在街上不敢用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身法,卻一時不能趕到兩女前面,只好退而求其次,天視地聽之術展開,剎那間前面那少女的面容便已浮現在他腦海中。
許瓊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腳下竟然頓了頓,不爲別的,卻是被那少女的容顏驚呆了。
天視地聽之術應該是許瓊用的最頻繁的道法了,像那少女一般層次的裝扮根本不可能擋得半分,雖然她塗黑了面容,又加以遮擋,還是被許瓊一眼“看”到了真容。而許瓊的驚訝一是這少女的美貌,二是這少女完全不是修行中人。
在許瓊的印象裡,他見過最美的女人自然是射月,射月的美也許並不完全是天生的,許瓊起初甚至以爲她是狐狸精變化而來,後來雖然知道她不是妖精,卻也一直斷定她的美麗多少有道法的因素在內,而除了射月之外,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許瓊都再也沒有見過和射月的美貌接近的女性,這也是許瓊把射月驚爲天人的原因。
這是仙與凡的區別啊!
而這次看到的少女,竟然以凡人之身,也可以造就接近射月的容顏!
這到底是誰!許瓊在心中驚異地自問,卻也自覺回答不上來,只好收拾心神跟上去一探究竟。
這時兩個少女已經放慢了腳步,後面的侍女已經追上了公主,兩人低聲輕笑地說着話,許瓊再看那公主的身段,也是出落得十足了,看臉蛋是十五六歲的樣子,身材能發育的這般完美也是個不大的奇蹟。
正在許瓊看得搖頭晃腦的時候,卻見打橫裡出來三四條大漢,哈哈笑着攔住了兩女的去路。
太平公主一反常態地沒有騎馬而是坐在轎子裡,默默想着一些事情。從宮裡出來以後,她一直都這麼沉默着。
走着走着,忽然街上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喊的卻是:“救命啊,哪來的壞蛋!”太平公主心中一緊,卻不知洛陽街上難道也有匪類橫行麼?她正心情鬱結無處發泄,立刻揭開紗幕向外看去,卻見是幾個大漢正拉着兩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向路邊巷子裡去,兩人極力掙扎,卻只喊了那一聲便被捂上了嘴。
太平公主早年也曾女扮男裝地出去過,所以對兩個少女的裝扮是一眼就能看穿,看這兩位不由得想起從前的自己,不禁大怒,道:“人來!”
隨即便有她手下得力的高手名叫葉停舟者應聲來到窗口旁,不等太平公主開口便答道:“啓稟公主殿下,那幾個是張四郎的家人,張四郎爲人軟弱,經常管制不住家人,特別是孃家衆人在他府中都十分跋扈,出了事後他礙於面子又要出面護短,如此事情已有多次。”
太平公主咬牙切齒道:“好個裙帶的裙帶!當初我把張六郎帶進宮真是……哼!被我看見又怎能放過,你去罷!”說完狠狠摔下紗幕,猶自大力地喘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