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十七

李令月在染指甲。

宮人們挑選出顏色最純正、開得最豔麗的鳳仙花瓣, 洗淨後摻入明礬, 細細搗碎成泥, 敷在她嬌嫩的指尖上,裹好絲帛, 等它乾透。

敷一次指甲不夠, 必須堅持反反覆覆染上半個月, 指甲的紅色纔好看鮮豔, 保持得久。

廊下鋪設簟席軟榻,竹簾低垂,鎏金鳧鴨香爐噴出一股股淡雅清香。

李令月斜倚憑几,剛搽了鳳仙花汁的纖纖玉手枕着軟墊,怕汁液弄髒衣裙,膝上蓋了層薄紗。

暑氣燻蒸, 她睏意上頭,昏昏欲睡。

一隻毛皮油亮的狸花貓揣着爪子, 趴在她腳邊的猩猩紅地曼陀羅花紋波斯圓氈上,雙眼眯縫, 發出沉悶的呼嚕聲。

庭院前一架薔薇爭芳吐蕊, 生機勃勃,葉茂花繁,鮮潤葳蕤。

裴英娘分花拂柳, 穿過花團錦簇的庭院,裙裾掃過之處,落英繽紛。

夏日陽光充足, 院中的花泥是特意從南方一船船運送到長安的塘泥,溼潤肥沃,廊前階下繁花環繞,薔薇、茉莉、玉蘭、木槿、芍藥開得如火如荼,奼紫嫣紅。

枝頭堆滿怒放的鮮花,花藤、花枝承受不住花朵的重量,微微低垂。無風花自落,磚石地上鋪滿厚厚的落花,走在其間,花香四溢,漆繪枹木屐像踩在綿軟的氈子上,腳步聲和緩輕柔。

她走到廊檐前,脫下的木屐擱在石階下,摘掉帷帽,躡手躡腳走到李令月身邊。

李令月面色紅潤,已經睡着了。

裴英娘笑了笑,把剛剛從院子裡摘的一朵淡粉色芍藥花別在李令月鬢邊。花朵嬌豔,襯得沉浸在夢鄉中的少女膚色皎潔,更顯明豔嫵媚。

昭善抿嘴一笑,親自爲裴英娘斟茶,清甜的漿水緩緩注入茶盞,杯底的乾花一點點舒展開花瓣,重新綻放。

她儘量壓低聲音說:“婢子按着貴主說的,往鳳仙花里加了幾勺鮮梨汁,敷出來的顏色果然更好看呢!”

裴英娘淺啜幾口甜茶,輕聲問:“面脂和玉膏做好了?”

“做好了。匠人把貴主說的幾樣香膏全做出來了,就等貴主驗看。”昭善笑着說,“公主鬧着要先用,婢子記得貴主的吩咐,沒敢答應。”

裴英娘點點頭,放下茶盞,石榴紅折枝梅花錦帛從手肘滑脫,跌落在簟席上,“先拿去給人試用,確定沒什麼岔子之後再呈上來。”

那些方子裴英娘只聽別人提起過,從來沒看到實物,沒想到宮裡的匠人竟然真的搗騰出來了。大概他們按照自己的經驗增加或減少了部分配料,才能真的做出來。

但凡是匠人們做出來的膏脂,少不了滑石、鉛粉之類的添加物,不知道直接用有沒有害處,在沒有試用之前,裴英娘暫時不敢讓李令月把那些脂膏往臉上、身上抹。

昭善答應一聲,“上次貴主給的那匣子紅玉膏,公主用過之後說香潤輕透,這時節搽正合適,想找貴主再討一盒。”

裴英娘回頭吩咐半夏,“你記得待會兒送兩盒過來。”

半夏點頭應承。

李令月婚期將近,到底是十幾歲的小娘子,雖然是地位尊崇的嫡出公主,還是免不了會忐忑不安。哪怕她確定自己喜歡薛紹,願意和薛紹攜手共度一生,真到要嫁人的時候,依舊害怕緊張。

裴英娘雖然沒有嫁過人,但是很理解李令月的心情——簡單來說,就是婚前恐懼症嘛!

爲了轉移李令月的注意力,減輕她的緊張惶惑,裴英娘使出渾身解數哄李令月開心。

染指甲,搗胭脂,做面脂,調香粉,繡錦帕……這幾天李令月調理身子,鼓搗妝粉之物,忙得團團轉,終於不再沉浸於惶恐不安中了。

裴英娘陪着她忙活,連日心神交瘁,也累得精疲力盡,筋骨痠軟。

好在婚宴的準備工作自有內侍省、宮廷女官和禮部官員操心,不需要她們親自張羅,不然裴英娘絕對會撂挑子不幹的。

不管哪朝哪代,結婚都是一樁甜蜜而麻煩的事。

這會兒看李令月睡得恬靜,裴英娘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抱着繡滿散點小朵花的隱囊,眼皮開始打架。

涼風習習,花香浮動,她不知不覺間合上雙眼,朦朧睡去。

夢中聽到廊下一片窸窸窣窣的響動,似乎有人在她身邊壓低聲音說話。

聲音時而溫和,時而嚴肅,時而略微拔高一些。

李令月偶爾低聲笑回一兩句。

裴英娘半夢半醒,男人說話的聲音像夏夜裡的涼風,透着露水的清涼和木樨花的濃香味道。

她在模糊不清的對話中酣眠,覺得安穩而舒適。

可能是怕吵醒她,說話的聲音很快停下來了。

裴英娘嚶嚀一聲,在睡夢中哼了兩下。

耳畔傳來兩聲低笑,繼而響起一陣織物摩擦的聲音,一張輕而薄的添花錦披帛蓋在她肩頭。男人怕錦帛滑落,小心翼翼掖住錦帛一角,纏在隱囊上,動作笨拙而生疏,粗糙的指節不經意間碰到她的胳膊,很快縮回去。

她緩緩睜開眼睛,光線穿過捲翹的濃睫,一點點漏進澄澈的眼瞳裡。

男人坐在她身前,揹着光。一襲丹朱色圓領袍衫,衣襟解開半邊,衣帶隨意散落,姿態閒適,頭戴玉冠,微染霜白的頭髮掩在玉冠底下,梳得整整齊齊,面容清矍,眉宇之間帶了幾分憂鬱之色。

輕風拂過,落花撲撲簌簌掉落。

昭善跪坐在廊下烤茶餅,半夏蹲在紅泥小火爐前煮茶,梅花小几上琳琅滿目,醍醐餅、紅綾餡餅、千層酥、粉餈、透花糕盛在高足金花銀盤裡,琉璃壺波光瀲灩,黑色的龍膏酒輕輕晃盪。

他和李令月相對而坐,在浮動的幽香中靜靜品茶。

這一幕溫馨恬淡的情景深深篆刻進裴英孃的記憶裡,直到多年以後,依然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阿父。”她下意識輕聲喊他。

李治和李令月聽到她醒了,不約而同扭過頭,看着她微笑。

一個脣角帶笑,溫柔和藹。

一個如花似玉,嬌媚妍麗。

裴英娘揉揉眼睛,坐起身,宮人端來溫水、香脂,服侍她洗臉。

香花溫水讓她略微清醒了一點。

“英娘累壞了。”李令月直起身,接過半夏遞來的一杯熱茶,送到裴英娘跟前,等她抿兩口,含笑接着道,“比阿奴睡得還香。”

阿奴彷彿能聽懂李令月在說什麼,豎瞳微縮,尾巴甩了兩下,很不高興的樣子。

李治輕笑兩聲。看裴英娘睡得兩頰紅撲撲的,剪水秋瞳,粉面桃腮,因爲剛睡醒,眼神茫然,傻呆呆的,像是陡然間回到十一二歲時迷迷糊糊的模樣,不由心生憐愛,柔聲道:“睏倦的話再多睡會兒。”

裴英娘搖搖頭,不慌不忙喝完一盞茶,湊到梅花小几旁,低頭挑茶食吃,“有沒有嶺南的綠蟻酒?濁酒雖然粗俗,吃醍醐餅的時候配它最好。”

說到吃,她身上的迷糊勁兒頓時煙消雲散,又成了隨遇而安、整□□氣蓬勃的小十七。

李治往旁邊掃了兩眼。

宦者心中暗暗叫苦,貴人們平常吃的是最上等的清酒,綠蟻酒連清酒都算不上,是下等濁酒,平民老百姓纔拿它待客,宮裡哪會備着這樣的東西啊!

抱怨歸抱怨,公主想吃酒,聖人要他去膳房尋酒,正是他表現的大好時機,別說是綠蟻酒了,仙酒他也得想辦法弄來!

宦者小跑至膳房,連聲催促。

宦者運氣好,很快找到綠蟻酒,宮中有專管釀酒的博士,他那兒藏有不少過濾前的濁酒。

裴英娘臉上睡出來的春/意還沒消退,吃了幾杯濁酒後,眼圈泛紅,眸光水潤,像是要吃醉的前兆。

她當然不會醉,先醉的是看她吃酒也跟着一起豪飲的李令月。

“我沒醉……”李令月搖晃了幾下,綁着絲帛的指尖揮舞了兩下,還要接着喝。

裴英娘啼笑皆非,想吃酒的人是她,爲什麼喝醉的卻是李令月?

她和昭善一起把李令月扶到軟榻上,低聲細語哄她。

李令月合起眼簾,沉入黑甜鄉。

裴英娘讓昭善留在軟榻邊爲李令月打扇,回到李治身邊,盤腿而坐。

她穿的是月華裙,做這個動作本來是有些不雅的。但她一臉坦然自若,正經端莊,看上去就像是老老實實跽坐一樣。加上她把剛纔李治蓋在她身上的錦帛展開系在腰間,錦帛合起來只有拳頭大小,握在掌心像是沒有一點分量,全部張開來卻比鋪地的氈子還大,籠在紗裙上,像展開的蝶翅。有錦帛擋着,沒人看得出底下一雙腿正大咧咧盤着。

李治餘光看到她竟然老老實實跪坐,喝茶的動作頓了一下,忍不住瞟她一眼,很快猜出她肯定在偷懶,搖頭失笑,任由她折騰。

裴英娘繼續一杯杯吃酒,扭頭看李治,直接道:“阿父想和我說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忘了說,前面沒有改成李英娘,後面也不會改成武英娘,作爲第一章開始的敘事角度,從頭到尾都是裴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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