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如蛛網的雨絲落在眼睫上, 眼前的景象泅溼一片。
王浮眨眨眼睛,抹去臉上的水珠, 喉頭滾動,心口劇烈跳動。
他還沒有看到武皇后自食其果, 沒有爲王氏一族報仇雪恨, 怎麼捨得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在荒郊野外!可他是朝廷命官,是堂堂御史,不能貪生怕死,墮了太原王氏兒郎的名聲。
國事爲先,至少他死得其所, 比因爲廢王后而遭到牽連、無辜死在流放之地的阿耶要強。
他嚥了口唾沫, 手腕微微發抖, 幾乎握不穩繮繩,“執失, 我幼弟王洵性情執拗, 這幾年瞧着長進了不少,其實比以前更倔了。我若不在了, 武承嗣和武三思肯定會想方設法爲難他,還望你看在我的情面上, 幫他一把。”
執失雲漸瞟一眼王浮, 灰褐色眸子淡然沉靜,鬆開繮繩,面無表情道:“你的弟弟,你自己照顧。”
王浮氣得金星直冒, 腦袋一陣眩暈,他都做好犧牲自己保全執失雲漸的準備了,這傢伙竟然如此冷血無情,連將死之人的遺言都不願應承,他不知道天大地大,死者爲大的道理嗎!
憤怒沖淡了恐懼,他轉過臉,五官扭曲,直勾勾地瞪着執失雲漸,咬牙切齒,“你就不能讓我死得心甘情願一點嗎?”
執失雲漸愣了一下,似乎詫異於王浮突如其來的憤恨,過了半晌,輕聲道:“王御史說笑了,你不會死在這裡。”
他抽出橫刀,強忍着虎口處撕心裂肺的痛感,刀削似的面孔在雨中透出攝人的威壓,“我拼盡全力的話,或許還能擋住他們,王御史留下,不過是白白枉送命罷了。”
王浮張了張嘴,想分辯幾句,低頭看看自己白皙的手掌,再看一眼執失雲漸傷痕累累的手背,沒有吭聲。
他手無寸鐵,確實支撐不了多久,對方想殺掉他,就好像砍瓜切菜一樣,易如反掌。他能拖延的時間有限。
“逆着河流方向往北十里,有一處村落,村口有家逆旅,看店的人是國公府的老僕。”執失雲漸握緊橫刀,雙目平視前方,臉上騰起凜然殺氣,“找到他,你就安全了。”
王浮呼吸急促,雙手握拳,眼裡有星星點點的水光閃動,“執失,我……”
不等他的話說完,執失雲漸輕輕拍一下他座下的健馬,送他離開。
含着花香的春雨撲在臉上,纏綿悱惻。
王浮回過頭,看到執失雲漸一騎絕塵,毅然衝向山坡的高大背影。
橫刀在雨中閃爍着雪亮的光芒,一如它的主人,平時看着沉默寡言,並不起眼,出鞘時鋒芒畢露,無人可擋。
王浮逼迫自己轉過臉,咬緊牙關,躬着背脊,策馬狂奔,他一路上都在拖後腿,現在只剩下他了,他必須逃出去!
倉惶逃出二里地,天地間除了馬蹄踏碎塵土的清脆聲響,只剩下綿綿的細雨聲,追兵沒有追上來。
看到離河邊越來越近,王浮心中狂喜,等不及勒馬停穩,滾下馬鞍,剛剛爬起身,臉上忽然露出驚恐之色。
身後傳來一陣整齊的馬蹄聲!
執失雲漸被他們殺了?
追兵越來越近,王浮反而不怕了,拍拍散亂的衣襟,脣邊浮起苦笑,他還是辜負了執失雲漸的犧牲。
追兵轉瞬間飛馳到王浮面前,泥水飛濺,一匹高頭大馬停在他身前,馬蹄高高揚起,差點踩在他的長靴上。
“你是王御史?”馬上之人勒緊繮繩,冷聲問。
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面容清秀,五官精緻,但偏於陰柔,一雙眸光瀲灩的鳳眼斜斜挑着,頰邊有一道狹長的刀疤,破壞了整張秀美的臉孔,透出幾分陰鬱狠決的戾氣。
王浮淡笑一聲,負手而立,“不錯,我乃御史王浮,你們到底是奉誰的命令,追殺我等?”
“追殺?”少年嗤笑一聲,眼眸微垂,居高臨下地睨他一眼,“王御史連追殺你的人和接應你的人都分不清?”
少年的眼神滿是不屑。
王浮雖然家逢大變,但仍然是養尊處優的富貴公子,何曾被一個明顯是市井出身的庶民如此輕視?當下心頭惱怒,恨不能拂袖而去,想到生死不明的執失雲漸,再想想自己的狼狽處境,派頭實在擺不出來,只能捏緊雙拳,深吸一口氣,“你是誰的部曲?執失將軍呢?你們來的路上有沒有看到他?”
少年倚在馬上,漫不經心指一指身後,“醫工在爲執失將軍診治,王御史隨我來吧。”
他把王浮領到方纔的山道前,叫來一個麪皮黑瘦、油腔滑調的青年,“帶他去見執失將軍。”
青年似乎知道王浮的身份,語氣恭敬,態度親熱:“王御史,公主命我們在這裡等候多時啦!誰知執失將軍和王御史看到我們,一個立刻抽刀,一個掉頭就跑,倒叫我們一頭霧水。”
山中紮了幾座帳篷,醫工僮僕端着盆碗盞碟進進出出,空氣裡有濃郁的藥香味。
王浮掀開帳篷,往裡看了一眼。
執失雲漸赤着上身,盤腿坐在軟榻上,一名頭髮花白的醫者正在爲他施針驅毒。他雙眼緊閉,滿頭大汗,緊實的胸腹上也佈滿汗珠。
王浮鬆口氣,悄悄收起藏在袖子底下的匕首,他還以爲刀疤少年是哄騙他的,抱着同歸於盡的念頭隨刀疤少年回來,沒想到這個邪氣少年竟然真的是救兵!
醫者忙活半天,累得氣喘吁吁,交待幾句,帶着藥童走出帳篷。
王浮聽到他慢條斯理和刀疤少年稟報:“執失將軍中的毒並不難解,不過還缺幾味藥材,某暫時壓制住了毒性,現在必須立刻趕回京兆府,爲執失將軍配藥。”
少年點點頭,秀氣的面孔在雨絲中顯出幾分異樣的柔和,“公主在宮中,不便過問此事。我讓阿福送你回京兆府,直接去醴泉坊下曲東南角的宅邸,你想要什麼藥,都可以從西市買到。”
王浮身邊的黑瘦青年立刻翻個白眼,大聲抱怨:“蔡四,爲什麼不是你回京兆府?憑什麼要我跑腿?我可是堂堂主事!”
蔡四郎嘴角微微勾起,冷笑一聲,“就憑公主把她的憑證交給我保管。”
他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劍鞘上鑲飾着鴿子蛋大小的彩色寶石,五彩斑斕,華光閃耀。
黑瘦青年看到匕首,頓時垂頭喪氣,偷偷嘀咕一聲:“神氣什麼!如果不是你阿孃救過公主,公主纔不會這麼重用你!”
抱怨歸抱怨,他不敢耽誤正事,一疊聲催促僮僕套馬,領着醫工和幾個藥童,急匆匆離開帳篷。
蔡四郎收回匕首,淡淡掃一眼帳內閉着雙眼養精蓄銳的執失雲漸,擡腳走開。
王浮眉頭輕皺,趁人不注意,溜進帳篷,幾步奔至執失雲漸身邊,搖搖他的胳膊,把他叫醒,“執失,接應我們的人是誰?可信嗎?”
執失雲漸睜開眼睛,眸光燦然,“王御史不必憂心,他們是永安公主的部屬,不會加害於你我。”
“永安公主?”
是十七娘?
王浮怔了怔,一時之間五味雜陳,嘴脣哆嗦了幾下,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神智,“執失將軍怎麼確認他們的身份?萬一……他們是假冒的呢?”
執失雲漸揉捏痠軟的手腕,試圖恢復力氣,“我曾經將一柄家傳匕首贈送給公主,那柄匕首是大父傳給我的,我不會認錯。方纔接應之人拿出了那柄匕首。”
王浮哦了一聲,幽幽道:“執失將軍很信任永安公主?你們的交情很好?”
記得重陽宮中大宴時,執失雲漸和十七娘彷彿相談甚歡。那時候他就覺得有些奇怪,執失雲漸一介武人,怎麼會和深處後宮的十七娘有話可聊,還聊得頗爲投契。後來聽宮中伺候聖人的宦者說,執失雲漸曾經擔任過十七娘的護衛。
這次執失雲漸遭到裴拾遺彈劾,聽王洵說,十七娘在暗中幫他周旋。
執失雲漸動作微微一滯,擡起眸子,迎着王浮的視線,坦然道:“王御史想探聽什麼?聖人和我說過,永安公主的話,代表聖意,我當然信任她。公主是金枝玉葉,王御史還是謹慎些的好。”
他語氣鄭重,警告之意不言自明。
王浮笑了笑,“我沒有妄自揣測你和永安公主的意思,只是……”
只是事關十七娘,忍不住想多問幾句。
不過十七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是自身難保的王氏兒郎,有什麼資格打聽十七娘呢?
曾經他是有資格的,但那份舊時情誼,已經被他自己一手斷送了。
姨母的話猶如當頭棒喝,“浮兒,十七娘不欠你王氏!也不欠我張氏!連裴氏和褚氏都沒有資格要求她做什麼!你是什麼身份?憑什麼要求十七娘冒着觸怒天后的危險,幫你疏通關係?就憑她小的時候你給她帶過幾次吃食?你好歹也有個少年才子的名號,應該胸懷坦蕩,怎麼竟然一肚子陰私算計,連外面那些市井奴都不如?再者說了,如果天后惱怒之下賜死十七娘,你有把握能救她嗎?”
他沒有把握,此前的種種舉動,單純憑着一股意氣行事。這幾年他集結了一批同樣憎惡武皇后的同僚,罵武皇后時,人人慷慨激昂,妙語連珠。但真論起和武皇后相爭,所有人都支支吾吾,不敢張口,看似牢不可破的同盟,其實處處是漏洞,終究只是一盤散沙而已。
“王御史懂得分寸就好。”執失雲漸合上雙眸,手指的搭在從不離身的橫刀刀柄上,“待到返回京兆府,王御史更要謹言慎行,我不想聽到任何不利於公主的謠言。”
王浮回過神,聽懂執失雲漸的暗示,苦笑一聲,“我們好歹功過患難,這麼快就翻臉不認人了?”他給自己斟了一杯溫熱的茶水,潤潤嗓子,“你不用多心,我只是隨口問問。”
作者有話要說: 旦哥哥最近忙着給自己上色,等他出手,就得嚶嚶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