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二

連日大雪, 天還沒亮, 屏風後面黑魆魆的,但窗前一小塊地方卻被積雪映得雪亮, 牀帳半攏,几案上一星如豆火光搖曳閃爍。

裴英娘披衣起身,阿鴻仍在酣睡, 小臉紅撲撲的,肉乎乎的小拳頭抓着竹疏布枕頭不放。

李旦坐在几案旁沉思,燈火打在他臉上,映出他俊朗的面孔, 雙眸黑得發亮。

裴英娘走過去, 發現他在看一張輿圖。

她掀簾出去, 吩咐守在外面的宮婢去煮茶。冬日嚴寒, 甘露臺裡另設了小廚房,隨時有熱水熱湯供應,煮好的茶很快送到內室,她斟了兩杯, 一杯送到李旦手邊,“阿兄,都準備好了?”

李旦眼眸低垂,看着輿圖上圈出來的地方,那是洛陽周圍幾處港口的標記。他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差不多了,只差一個合適的時機。”

裴英娘輕輕嗯一聲, 靠着李旦坐下,心裡異常平靜。

嫁給他時她就明白將來會面臨怎樣的坎坷波折,擔心忐忑只會讓自己更加害怕,換不來別人的同情,所以她珍惜每一天,很少浪費時間擔憂未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鬥不過別人的時候老實聽話,等到積攢足夠的實力,就主動出擊,除掉所有威脅。

現在是時候了。

她聽李令月說起過,最近上官瓔珞和二張兄弟走得很近,甚至還有人說女皇因此大發雷霆,差點下令處死上官瓔珞,因爲宮中其他女史求情,纔沒有痛下殺手。

上官瓔珞不是那種追名逐利之輩,不會無緣無故放棄她自己的準則,和二張兄弟同流合污。

這一切必然是受李旦指使的。

二張兄弟一直以來仗着女皇作威作福,但始終沒法真正掌握實權。女皇警惕性高,加上怕二張兄弟成爲第二個薛懷義,不允許他們觸碰軍權,二張孤立無援,並沒有謀反的膽子。

上官瓔珞故意煽動他們作亂,助長他們的野心,將他們騙得團團轉。

這個計劃不需要太多精心佈置,只要讓二張兄弟心動就行,他們不中計也沒什麼,反正不管他們最後謀不謀反,李旦肯定要給他們扣一個心懷不軌的罪名。

當然他們真的落入陷阱最好,這樣李旦的出手才更加師出有名。

遠處響起鐘聲,雪後初晴,陽光刺破黑暗,霞光溫柔籠罩沉睡中的冰天雪地,天一點點亮起來。

李旦吹滅燭火,“宮裡傳出消息,執失暫時沒有危險,母親將他關押在北衙禁軍屯守的玄武門內。”

玄武門不單單指一道宮門,玄武代表北方,宮城北面的大門常以玄武命名,長安大明宮有兩座玄武門,洛陽的紫微宮也有玄武門。

宮殿一般前朝後寢,南面是皇帝接見大臣的朝堂,北方是皇帝和后妃們居住的寢宮,通常只要控制住玄武門,就等於控制整座內宮,進而控制朝廷。

發生政變時,如果能快速拿下玄武門,基本上等於成功一大半。

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門前殺死同胞兄長,順利奪得帝位的故事婦孺皆知,女皇自然也明白玄武門的重要性,所以她派北衙禁軍駐守北邊宮城,北衙由女皇直轄,忠於武周。

南衙受宰相指揮,由兵部管轄。李旦私底下已經掌控全部南衙護衛,他們雖然不能接近紫微宮內宮,但負責保衛整個洛陽裡坊街巷的安全,同樣能發揮關鍵作用。

裴英娘手裡的茶早就冷了,她放下茶杯,“執失是故意的?”

李旦點點頭,“他說完全不必管他,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他或許能勸動北衙禁軍的統領倒向我們,他和禁軍統領認識——母親不知道這一點。”

裴英娘挑挑眉,執失雲漸好像不擅長當說客吧?就算他們有交情,不一定能派上用場,北衙禁軍統領可是女皇親自任命的,實打實的女皇心腹。

看她面露懷疑之色,李旦收好輿圖,脣邊浮起一抹笑容,“禁軍統領由母親一手提拔,忠心耿耿,我已經安排人手暗中協助執失,他有的是機會。”

他笑得有點古怪。

裴英娘眉頭輕蹙,起身去洗漱。

她很快恍然大悟,想明白李旦笑容背後的深意。

不管是哪朝哪代,幾乎所有立下赫赫戰功的大將都曾遭到貶謫流放。並不是所有君王都狠心到非要把昔日功臣趕盡殺絕,而是出於長遠考慮,防患於未然,即使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功臣們擁兵自立,也必須打壓。

若是邊疆再起烽火,他們依舊會起復革職的功臣。

女皇不會殺執失雲漸,尤其不會在剛打完勝仗之後殺他。

執失雲漸確定自己能夠自保,故意自投羅網,一來是爲了降低女皇的戒心,拖延時間,二來試圖以舊日情分打動禁軍統領,方便勸降。

但事情關係重大,不容許出一點差錯,稍微一個疏忽,可能滿盤皆輸,李旦絕不會等給禁軍統領考慮的時間。最省力的勸說方式是打敗對方,逼對方不得不答應。執失雲漸不是油嘴滑舌的文臣,八成會失敗,李旦所謂的暗中協助,很可能是派人潛伏在衛隊裡,找機會直接殺死禁軍統領,到時候北衙禁軍羣龍無首,女皇痛失臂膀,正好方便捉拿二張。

執失雲漸真正的目的,其實是想趕在李旦安排的人下手前控制玄武門,儘量兵不血刃拿下北衙,避免傷亡過多。北衙禁軍全是功臣之後,祖父、父輩曾跟隨李淵、李世民父子四處征戰,死於宮廷政變未免可惜。

又或許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李旦和執失雲漸心照不宣,不肯明說。

裴英娘搖搖頭,她不擅長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不想探究太多。

只要知道李旦和執失雲漸之間消除了隔閡,配合默契,她就放心了。吐蕃的威脅還沒解決,現在的府兵制漸漸腐朽落後,朝廷不能掉以輕心,他們需要更多的將才。

天亮之後李旦出去了,連朝食也顧不上吃。

阿鴻醒來之後在牀上打滾,半夏和忍冬頭一次看到這麼活潑的皇太孫,稀罕得不得了,興沖沖請裴英娘過去。

她繞過火爐牀,走到榻牀邊,阿鴻看到她更興奮了,手舞足蹈,朝她伸出兩隻肉乎乎的胖爪子,“娘、娘娘……”

阿鴻學會的第一個詞是“娘娘”,之後他不肯費精神去學其他詞,餓了叫“娘娘”,高興了叫“娘娘”,生氣了也叫“娘娘”,她試過教他“阿耶”兩個字,不知道爲什麼,小傢伙就是學不會。

她抱起阿鴻,捏捏他的臉,“阿鴻是不是很喜歡和阿孃一起睡?”

阿鴻笑呵呵的,一個勁兒往她懷裡拱。

她拍拍他的屁/股,扭頭吩咐半夏:“把鴻奴的寢具衣物搬回來,從今天起讓他回來睡。”

半夏遲疑了一下,躬身應喏,轉身出去收拾東西。太子殿下肯定會不高興,但願娘子只是心血來潮。

裴英娘刮刮阿鴻的鼻尖,“你阿耶會生氣的,你要乖一點,知道嗎?”

阿鴻聽不懂母親的話,仍舊窩在她懷裡傻樂。

朝食裴英娘一個人吃,膳房準備的主食是熱黍臛和野菌畢羅,她就着各樣鮮醬小菜吃完一碗熱黍臛,忽然饞冷淘。

忍冬去膳房傳話,宮人們不敢怠慢,立刻揉麪熬湯,不多時一大盤冷淘送到甘露臺。

她連吃兩碗。

這是馮德進殿通報,李顯來了。

裴英娘放下筷子,小口喝滾燙的菠薐菜酸湯,“他要見郎君?告訴他郎君不在上陽宮。”

馮德道:“英王想面見殿下,說是有急事。”

裴英娘擡頭看一眼半卷的水晶簾,殿外豔陽高照,雪地反射的日光映在廊檐間,像潺潺流動的水影,“外頭冷,請英王進來。”

宮人把火爐牀搬到正殿屏風前,攙扶她坐下。

李顯心事沉沉,進殿以後立即道:“十七娘,我有要緊事求你。”

宮人們默默退出去,半夏和忍冬留下沒走。

火盆裡的炭火燒得正旺,炭火紅彤彤的,裴英娘斜倚憑几,請李顯入座,“什麼事?”

李顯跪坐於一旁的氈席上,摸出一封信,遞給半夏,“我把她關起來了。”

裴英娘聽得一頭霧水,接過信,“誰?”

等看過信後,她終於明白李顯在說什麼。

信上的內容很隱晦,但涉及到二張、李顯和李旦,她稍微一聯想就看懂信中的暗示。二張表示他們更看好李顯,願意幫助李顯打敗李旦,扶持他即位。信是寫給韋家人的,很明顯,二張先說動韋家人,然後讓韋家人想辦法說通李顯。

她想也不想,直接把信封投進火盆裡,看火苗一點點吞噬掉紙頁,“這封信是韋氏給你的?”

李顯羞慚不已,點點頭,“十七娘……你看能不能找阿弟求情,保住她的性命?”

裴英娘嘴角輕抿,不說話。

李顯磕磕巴巴道:“只要、只要不殺她,隨便怎麼、怎麼處置她都行……”

這事若是李旦頭一個知道,韋沉香必死無疑,李顯不忍心看着韋沉香赴死,所以她先來找裴英娘。

“我可以離開洛陽……”說完這句,李顯苦笑了一下,他明白自己的請求有多可笑,可韋沉香爲他生下一兒一女,他實在狠不下心腸。

裴英娘低頭輕撫紫銅暖手爐,若有所思。

其實李顯如果先去找李旦,說不定李旦願意讓步。他先來找她幫忙,韋氏才真的非死不可。李旦不想她爲難,可能會更乾脆利落地處死韋氏。

裴英娘不動聲色,安撫李顯,“這件事還有誰曉得?”

李顯魂不守舍,回想了一下,道:“韋家人和我知道,還有她房裡的侍婢也可能知道一點。”

裴英娘沉思片刻,輕聲說:“我幫你把事情壓下來,把韋氏看好了,千萬不要讓她見外人。”

見她一副鎮定從容的模樣,似乎找到應對的方法,李顯心頭一鬆,點頭如搗蒜,“我聽你的。”

“你先回去,最近無事不要出門。等郎君回來,我讓他撥些人手守衛英王府,有他們在,你什麼都不用擔心。”裴英娘慢慢道,最後強調一句,“記住,千萬不能讓韋氏和韋家人聯繫。”

李顯乖乖應是,長嘆一口氣,告辭離開。

他走了以後,裴英娘叫來楊知恩,道:“派人跟着英王,想辦法制造混亂,讓韋氏自己走出英王府,最好把韋家人也扯進來。”

楊知恩跟了她很久,明白她的暗示,沉聲應喏。

裴英娘靠回榻欄上,端起茶杯吃茶。

留着韋氏是禍害,李旦不想讓她沾上血腥,總是搶着把得罪人的事攬到自己身上。她同樣不希望李旦和李顯因爲韋氏而起齷齪,李賢遠在新羅,李旦只有這麼一個可以信任的同胞兄弟,這件事不能由李旦出面。

午後,楊知恩回宮覆命,抱拳道:“娘子,韋氏死了。”

裴英娘有些吃驚,問道:“這麼快?”

上午發下的指令,下午就完成了,效率簡直高得出奇。韋氏看着嬌弱,但是生命力頑強,性子堅韌,不管多大的打擊,她總能很快爬起來,突然就這麼死了,她有點反應不過來。

楊知恩嘿嘿一笑,上前幾步,“不是咱們的人下的手,韋氏自作孽,死在自己人手裡。”

“李裹兒?”裴英娘怔了片刻,緩緩道,“她下的毒?”

楊知恩倒吸一口氣,眨眨眼睛,奉承道:“娘子果然神機妙算!”

他只說了一句韋氏已死,還什麼都沒解釋呢,娘子不僅猜出兇手,竟然連李裹兒弒母的手法都說中了,娘子果然是神仙下凡,法力無邊!

難道取了李裹兒這個名字,註定逃不開類似的結局?

裴英娘打了個冷顫,然後悄悄鬆口氣,幸好李治取的名字和歷史上的不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唐朝時,“娘娘”是對母親的稱呼,不是指那個某某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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