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四

天色陰沉, 風聲呼嘯。

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 冰涼的雪花撲在臉上,裴英娘冷得直打哆嗦, 單薄的襦衫羅裙擋不住冬日嚴寒,她抱緊雙臂,踮起腳打開門閂, 悄悄溜出裴府。

后街是一條青石條鋪就的小巷,冷清寂靜。

門內傳出婢女們的聲音:

一人高聲問:“十七娘去哪兒了?”

另一人答道:“十七娘把十郎打傷了,十二孃不依不饒,十七娘害怕, 許是躲到哪裡去了。”

先前的人急得跺腳:“阿郎快回來了, 得趕緊找到十七娘!”

……

裴英娘握緊袖中裝銀錠的布包, 義寧坊並不遠, 還沒到關坊門的時候,只要她逃到義寧坊,找到阿孃,母女連心, 阿孃一定會收留她的。

她繞出小巷,一頭扎進風雪之中。

長街是土路,積雪融化之後泥濘不堪,繡鞋很快沾滿泥巴,越來越沉,裙底也髒污一片。

前方傳來響亮的清喝聲,路旁的行人紛紛往街巷旁的邸店裡躲, 有貴人要從這裡經過,守卒奉命清理道路。

裴英娘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提着裙角,茫然地看着凶神惡煞的守卒。

旁邊路過的老嫗拉了她一把,關切地問:“你是誰家小娘子?是不是和長輩走失了?”

她聽廚娘講過很多富家小娘子被歹人拐騙的故事,指指街旁一家賣胡餅的食店,從容道:“阿耶買餅去了,叫我在這兒等他。”

老嫗沒有多想,背對着守卒的方向,小聲提醒她說:“看到那些穿甲冑的軍漢了嗎?貴人的車駕要來了,小娘子先在這裡等等,別到處亂走,衝撞了貴人,你阿耶也救不了你。”

裴英娘謝過老嫗。

等了差不多一盞茶的工夫,遠處依稀響起旗幟在風中舒展的獵獵聲響,整齊的隊列過後,數十個僕從簇擁着幾匹高頭大馬走來,馬上的貴人們個個身穿錦繡華服,皮膚白皙,氣宇軒昂。隊伍最後面也是幾匹健馬,中間圍着幾輛捲棚車。

沒人敢擡頭張望,也沒人大聲說話。

一直等到貴人們走遠,馬蹄聲融入風雪聲中,什麼都聽不到了,行人才紛紛走出邸店,交頭接耳,議論剛纔經過的貴人是哪家郎君。

裴英娘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

總覺得剛纔那個手執長鞭,策馬而過的俊秀少年郎有些眼熟,但分明又是沒見過的。她只見過王家表兄和裴家其他房的從兄弟,馬上的少年郎眉目如畫,氣度雍容,明顯是養尊處優的長安權貴,如果是認識的,她不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北風從衣領、袖口鑽入,她打了個冷顫,找出廚娘給她的寒具。

吃了點東西,身體暖和了一些。

她包好剩下的茶食,繼續往義寧坊的方向走去。

與其繼續待在裴家受折磨,不如找血脈相連的母親求助。

……

“英娘……英娘?”

有人在耳畔輕聲喚裴英孃的名字,嗓音柔和,彷彿能滴出水,她眉峰微蹙,察覺到自己在做夢,但不知怎麼回事,就是醒不來。

一雙帶着薄繭的手輕拍她的臉,聲音愈加溫柔,“乖,十七,該起來了。”

這雙手曾一次次握住她肉乎乎的手掌,教她一筆一劃寫出好看的字,勾勒出簡單的山水畫,拉着她一次次踏上高高的臺階。

她跌倒的時候,這雙手扶起她,拍拍她的腦袋安慰她。她高興的時候,這雙手拉着她,帶她逛遍整座園子。

成親的時候,這雙手因爲緊張微微汗溼,抱起她時,手臂隱隱在發抖。

風雪中策馬經過的錦衣少年郎霍然回首,薄脣輕抿,眸子黑白分明,神情冷淡而倔強。

裴英娘睜開眼睛。

李旦眉心緊擰,輕撫她的臉,“該起來走走了,不許貪睡。”

裴英娘剛從夢中醒來,怔愣許久,嚶嚀一聲,撲進李旦懷裡,“好冷。”

夢裡實在太冷了,八歲之前的記憶,永遠那麼灰暗絕望,連關於那時候的夢境也全是無盡的風雪。

李旦眉頭皺得愈緊,酷暑炎日,雖然剛落了一場雨,略微涼快了點,但殿外很快又燥熱起來,不至於會冷。

他抱緊她,手放在她額頭上看她是不是發熱,柔聲問:“做噩夢了?”

裴英娘點點頭,聲音悶悶的,“我夢到那年成功跑出裴家,母親沒帶我進宮,我在路上看到阿兄騎着馬經過,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就這樣擦肩而過。

女皇命人當場抓捕裴玄之,她跑去義寧坊找到出家修道的褚氏,裴家沒落,褚氏給了她一個容身之地,但對她並不好,後來她長大了……

李旦輕撫她的長髮,聽她說完這個古怪的夢,“然後呢?有沒有再遇到我?”

她搖搖頭,髮髻蹭過他的下巴,“沒有。”

夢還沒做完,她就醒了。

李旦拉起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握,“十七不怕,就算母親沒有帶你進宮,阿兄也會找到你的。”

裴英娘坐起身,失笑道:“阿兄,只是一個夢而已。”

李旦輕吻她的發頂,認真道:“即使是在夢裡,你也是我的。”

她伸手扯李旦的面頰,取笑他小氣。

李旦由着她在自己身上蹭來蹭去,雙手始終緊緊攬着她。

夫妻倆耳鬢廝磨,說了會兒悄悄話。裴英娘眨眨眼睛,很快把剛剛的夢忘得一乾二淨,慢慢站起來,穿上睡鞋,掀起鮫綃往外看,“雨停了?”

李旦攙着她的手臂,半抱着她往外走,“先別出去,讓奉御過來給你看看脈象。”

奉御如今常駐上陽宮,聽到宣召,立刻趕來。

裴英娘乖乖坐在屏風後面,袖口高挽,露出一截藕臂。

李旦坐在她身旁,魂不守舍。

她脾氣一向好,孕中除了變懶了些,一切和平時一樣。每天精心調養,她總算胖了點,手臂渾圓,猶如初冬時節最鮮嫩的粉藕,生產的日子差不多就在這個月,婦人生子艱險萬分,他一絲不苟按着奉御的要求監督她,只有這樣做,他心裡才能安定下來。

小十七隻有一個,他得把她看好了。

等奉御說裴英娘沒有發熱,李旦才命宮婢們去準備遮陽的傘具,扶裴英娘去湖邊散步。

荷葉田田,雪白、淺粉、酡紅、深紅幾樣荷花鑽出碧綠荷叢,亭亭而立,微風拂過,密密麻麻的蓮葉嘩啦啦響,翻出銀灰色背面。

馮德領着內侍摘了一大捧蓮花,用蓮葉小心包裹,送到裴英娘跟前,“請殿下賞玩。”

她笑着接過蓮花,打發走其他人,擡頭問李旦,“阿兄,你覺得四郎是真心投效你的嗎?”

李旦道:“他只要識時務就夠了。”

識時務的人懂得該怎麼取捨,局勢瞬息萬變,有的人前一刻還是敵人,說不定轉瞬間成了盟友,除了悉心培養的心腹,其他人的真心沒那麼重要,只要有用處就行。

裴英娘沉默了片刻,輕聲說,“每次看到四郎,我總會想起八歲時的自己。”

這是一個講究孝悌之義的時代,生父不慈,他們身爲兒女,在沒有長大到足夠自保之前,無法反抗。

最後她選擇逃跑,蔡淨塵衝動之下失手殺了親生父親。

如果沒有遇上女皇,裴英娘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變成什麼樣。

也許她能憑藉自己的知識過得很好,也許剛逃出狼穴,又落入另一個老虎窩,沒有足夠的權勢做後盾,她的特殊之處很可能給她帶來更大的災難。

萬幸李治真心疼愛她,阿姊把她當成親妹妹看待,阿兄給她無限的包容……

李旦低頭,擡起裴英孃的下巴,“你不是他。”

她低嘆一聲,“對,我不是他。”

剛落過雨,蓮葉上滾動着一顆顆晶亮雨珠,雲消雨散,晴空萬里。

她望着滿湖雨後競相綻放的荷花,喃喃道:“阿兄,如果有朝一日四郎敢做出不利你的事,你不用顧忌我……”

李旦皺眉,輕笑一聲,忽然擡手揉她的臉,命令道:“不許再想這些瑣事,不管他是蔡四郎,還是武承新,都傷不了我。”

裴英娘笑着推開他的手,莞爾道:“我平時不這樣的,肯定是因爲最近滋補的東西吃太多了,才這麼多愁善感。”

她頓了一下,眼波流轉,“奉御新開的藥好苦,漱口幾次嘴巴還是發苦,阿兄,今天的藥不吃了好不好?”

李旦愣了一下,剛纔她還在回憶往事,同情處境相似的蔡淨塵,怎麼一轉眼就撒嬌不肯吃藥了?

他手指微曲,敲敲她的腦袋,“乖,這藥必須吃,吃夠半個月就好了。”

裴英娘嘆口氣,就知道百試百靈的撒嬌在這種時候不會奏效。

爲了方便照顧裴英娘,李令月包袱款款,帶着使女僕婦搬到上陽宮住,心安理得把家中兩個混世魔王丟給薛紹照顧。

薛紹欲哭無淚。

李旦回甘露臺的時間越來越早。除了上朝之外,他幾乎不踏出甘露臺一步,還讓桐奴把七寶閣的藏書搬到側殿書室裡,每天在側殿接見屬臣。

連耀武揚威的張易之和張昌宗兄弟都察覺到朝中的詭異氛圍,意識到近期內不能惹太子不高興,罕見地老實了很多。

裴英娘反倒是最平靜的,一開始剛剛得知自己懷了身孕時,她心裡忐忑不安,七上八下,真到了快要生產的時候,她反而異常冷靜,覺得沒什麼好怕的。

暑氣逼人,她飯後常常搭着宮婢的手去湖邊走走,那邊涼快幽靜。

這天半夏和忍冬照例攙着她踏進迴廊,剛好李旦迎面走過來,身後跟着七八個人,有老有少,個個神情嚴肅。

看到她,屬臣們怔了一下,對望一眼,知趣告退。

李旦快走走到裴英娘面前,半夏和忍冬也退下了。

裴英娘看一眼屬臣們離去的方向,笑得促狹,“阿兄,你怎麼躲在這裡議事?有什麼事要瞞着我?”

李旦嘆口氣,知道瞞不了她,如實道:“裴公彈劾二張,二張誣告裴公意欲謀反,母親下令由我和其他幾位閣老共同審理此案。”

裴宰相上書彈劾張易之和張昌宗,女皇十分不悅。

張家兄弟趁機進讒言,說裴宰相曾當衆和人說過女皇已經垂垂老矣,不如扶持太子這之類大逆不道的話,觸動女皇心底的忌諱,女皇勃然大怒,裴宰相被捕下獄。

李旦名爲主審,其實根本插不了手,裴宰相到底有沒有謀反,全看女皇消氣與否。

裴英娘問李旦:“裴公是不是故意的?”

剛好選在她即將生產的時候上書,可以最大程度撇清李旦暗中攛掇的嫌疑,人人都知道他整天待在上陽宮,和裴宰相幾乎沒有來往。

李旦頷首,道:“我有分寸,不必憂心朝堂上的事。”

裴英娘嗯一聲,說:“阿兄,錢夠用麼?我私庫裡攢了很多錢,隨你使。”

有錢能使鬼推磨,收買人心,私買武器,蒐羅人手,打探消息,不管幹什麼都需要用錢,李旦不缺錢,不過要幹大事,錢當然越多越好。

李旦無奈,擰一下她的鼻尖,“不怕我把你的金銀財寶花光了?”

她很喜歡攢錢,每到逢年過節時,她總會吩咐使女把所有賬本搬到她房裡,一本本親自對賬。

迴廊兩邊的花池子裡栽植玫瑰花,微風陣陣,濃香撲鼻,裴英娘小心翼翼往前走,笑着道:“花光了也不要緊,反正你跑不了。”

李旦怔了怔,脣邊揚起一絲清淺的笑容,緊緊扣住她的手。

裴宰相的事很快出了結果,即使沒有任何證據,女皇依然決定驅逐裴宰相和其他幾個當衆表示厭惡張易之和張昌宗的朝臣。

李令月每隔兩天去一趟紫微宮,張家兄弟是她舉薦給女皇的,二張雖然絲毫不感念她的引薦之恩,但表面上對她還算客氣。

“母親老了。”這天李令月回到甘露臺,和裴英娘感嘆道,“我聽羊仙姿說,母親也開始大量服食鉺藥。”

張昌宗和張易之長相俊美,通音律,會所有世家子弟擅長的遊戲,同時精於煉丹之術。

裴英娘挑眉,沒說什麼。

太宗李世民極有可能因爲長期服食丹藥,導致中毒,因此病逝。女皇現在也吃丹藥,但歷史上她吃丹藥的效果很好,可能是體質差異造成的。

李令月完全不需要爲女皇擔心。

裴宰相併非第一次遭到貶謫,這一次女皇將他貶去括州。

女皇對二張的維護,引得朝野側目,有裴宰相犯顏直諫,隨即遭到貶黜的教訓在前,其他人暫時不敢觸女皇的黴頭。

二張愈發驕橫,藉着爲女皇編撰《三教珠英》爲由頭,繼續出入內宮,盡收天下文詞之士爲學士,以崔融、蘇味道、王紹宗爲首的大臣盡數依附二張兄弟。

二張的勢力迅速膨脹,女皇達到扶持親信、遏制李旦的目的,但是她沒有意識到,她對二張的袒護,讓越來越多的寒門學子也開始不滿了。

李旦按兵不動。

離裴英娘生產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甘露臺的氣氛一日比一日緊張。

民間老百姓們茶餘飯後討論的話題,也逐漸從田地裡的莊稼、南北市的米價轉移到太子妃即將生產上。

那可是永安公主的孩子啊,有神佛仙人庇佑,一定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樣。

六月初八那天,還是半夜的時候,屏風前燭火搖曳。

李旦聽到一陣斷斷續續的呻/吟聲,立刻從夢中驚醒。

裴英娘蜷縮成一團,滿頭是汗。她疼得厲害,臉色發白,手指緊緊攥着被角,承受着極大的痛苦。

他五內如焚,來不及穿衣,光着腳出去叫人,然後回到內室,搶過半夏絞乾的帕子,幫裴英娘拭汗。

僕婦們來回忙活,奉御、直長和接生的宮人都到了,他們經驗豐富,就着燭火看一眼,就知道確實是生產之兆,催促李旦離開。

奉御小心翼翼道:“殿下,太子妃就要生了,請您迴避。”

李旦掰開裴英娘抓着錦被的手,讓她抓着自己,他想安慰她,可喉嚨裡卻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裴英娘忍着陣痛笑了笑,推他走,喘着勸他:“阿兄,你、你先出去,一會兒就好了。”

李旦也笑了笑,幫她理好散亂的髮絲,柔聲道,“乖,十七不怕,我就在這裡陪你。”

生孩子有什麼好看的!裴英娘還想勸他,一陣劇痛襲來,她嗚咽一聲,沒心思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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