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二百零二

除夕很熱鬧, 這晚城內沒有宵禁,坊民們通宵達旦, 慶祝佳節。

雖然還在國喪期間, 節日的歡鬧氣氛依然不減。正旦是舉國同慶、辭舊迎新的重要日子,意義非凡, 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並不禁止老百姓們歡度元日。

只要不太出格, 一般民不告,官不究。

今年大明宮內的除夕之夜略微冷清些, 沒有管絃歌舞, 也沒有盛大御宴。

照例要唱儺戲, 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宴席也是有的, 只是規模比往年小很多, 宗室皇親們都被扣押起來了,赴宴的只有朝中大臣和依附武太后的親信。

殿前燃起數萬枝巨大的燈燭,名貴的木料一車車化爲香菸, 火光直衝入雲霄。

十幾裡外的坊市間,也能聞到空氣中的馥郁濃香。

李旦沒有出現在宮宴上, 武太后問起, 上官瓔珞回稟說他一直待在梁山。

“相王懇請將相王妃陪葬乾陵,聖人答應了。”

武太后皺眉。

席上衆人言笑晏晏,千金大長公主舉起酒杯,奉承武太后, 恭賀她長壽安康,其他人連忙跟着一起舉杯。

武太后淡淡一笑,示意宮人把千金大長公主的席位挪到自己身邊,好和千金大長公主說話。

千金大長公主精神抖擻,滿臉得意,繼續吹捧武太后,態度之謙卑,讓周圍的大臣們無不變色。

知道大長公主這人沒骨頭,也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吧?您好歹是高祖的女兒啊!

別院內,裴英娘和李旦也在守歲。

庭院裡架起篝火充當庭燎,搖曳的光影落在窗邊,窗前一片彤紅。

用過晚膳,裴英娘打發走半夏和忍冬,讓她們去找自己相熟的夥伴玩,今晚他們夫妻倆自己待着,不需要人伺候。

火爐牀四面牀帳密密匝匝圍着,李旦盤腿坐在火盆前,手執匕首,劃開一枚栗子,丟到炭火裡,等栗子烤熟,飛快用銀籤夾出來。

這種烤栗子的辦法太笨了,一不小心就會烤成黑炭,不過他速度很快,烤出來的栗子竟然比下人們烤的要好吃。

裴英娘不由得對李旦刮目相看,原來他還會這一手。

李旦剝出烤熟的栗子肉,一枚枚堆在刻花銀盤裡,推到她跟前。

她吃了幾枚,吃不下了,“阿兄,別烤栗子了,我們來下棋?”

守歲得熬到子時,這會兒才戌時,她已經犯困了。

李旦挑眉,她不是最討厭下棋的麼?

他放下匕首,把她攬到自己懷裡,“睡吧,到了子時我再叫你。”

裴英娘掩嘴打了個哈欠,搖搖頭,守歲要一起守纔有意義,不能讓李旦一個人守歲。

棋桌在棋室裡,兩人懶得叫使女進來服侍,挽起袖子,合力把棋桌擡到火爐牀上。

第一次動手幹活,感覺很新奇,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

黑白子亂下一通,裴英娘輸着輸着都輸習慣了。

勉強捱到亥時,她眼前一陣陣發暈,眼皮越來越沉,最後連黑子和白子都分不清,下巴一點一點,差點栽到棋桌上。

李旦笑了笑,挪走棋桌,還沒說什麼,裴英娘往下一栽,剛好栽進他懷裡。

他擁住投懷送抱的溫香軟玉,拍拍她的腦袋,抱起她送到牀褥上,走到外間,讓使女進房撤走火爐牀。

使女們躡手躡腳忙活,外邊一片窸窸窣窣響,裴英娘沒被吵醒,抱着枕頭睡得很香。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聽見幾聲爆響和渺遠的鐘聲,她揉揉眼睛爬起來,懊惱沒有陪着李旦,“到子時了?”

書案挪到牀榻邊來了,李旦坐在燈下寫什麼,案上胡亂堆着幾卷書冊,四下裡靜悄悄的。

山裡冷清,不像在長安,一到子時,滿城鐘鼓齊鳴,鐘聲鼓聲和轟轟烈烈的爆竹聲沿着鼓樓往四面散開,此起彼伏,鬧到大半夜纔會慢慢停歇。

“嗯。”李旦停筆,起身走出去,不一會兒折返回來,拉開裴英孃的手,一張溫熱的錦帕蓋到她臉上輕輕摩挲。

她仰着臉,下意識說:“阿兄,恭喜發財……”

李旦眉心微皺,收走錦帕,“什麼?”

裴英娘一下子清醒了,連忙改口,念出正旦吉詞,“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李旦握住她的手,輕聲說:“小十七要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他坐在腳踏上,目光剛好和她平視,昏黃的燈火籠在他頭頂,五官柔和而深邃。

他的眼神很平靜,也很認真,很堅定。

她心中柔情涌動,掀脣微笑,勾住李旦的脖子,蹭他的臉,“阿兄也是。”

第二天早上裴英娘醒來時都到巳時三刻了。

昨晚本來就睡得晚,李旦又心血來潮抱着她研究新的姿勢,她被折騰來折騰去的,最後哭着討饒,寅時過後纔再度睡下。

倒也沒有累到爬不起牀,其實反而有點神清氣爽,面頰也比平時更紅潤些,肌膚光澤如玉。

不過腰真的很酸,不知道他從哪兒學來的新招數……

飲過屠蘇酒,吃五辛盤、粉荔枝、膠牙餳,她眉頭皺得老高——被五辛盤辣的。

“郎君呢?”她換了件新袍子,攬鏡自照,窗外鳥雀嘰嘰喳喳,日光透亮,是個大晴天。

“郎君卯時就起了,在書室接見長安那邊來的人。”半夏回道,低頭幫裴英娘戴上一串翡翠珠串,珠串夜裡收在錦褥裡,早上取出來時翡翠珠子不會冰着她。

卯時就起來了?裴英娘咋舌,那李旦昨晚豈不是隻睡一個時辰?

他的身體熬得住嗎……

裴英娘想着要不要給李旦吃點大補的東西,守孝期間一直茹素,她不怎麼出門,能受得了,對李旦來說未免太嚴苛,他早出晚歸,旅途奔波,太過耗費精力,偶爾得吃點肉食。

以日易月,於事爲宜,李顯早就出孝了。

她正琢磨什麼吃食既營養豐富又不會犯忌諱,阿祿飛快跑進庭院。

半夏打起簾子讓他走進正堂,他站在嵌山水圖落地大屏風外面,氣喘吁吁道:“娘子,袁相公下獄了!”

袁宰相素來圓滑,既不和李唐宗室親近,也不過於討好武太后,隱隱是中立派之首,武太后對他拉攏多於威懾。

裴英娘驚愕而起,走到外邊迴廊裡,裙裾掃過氈毯,差點打翻供花瓶的梅花小几,“是什麼罪名?”

阿祿低頭回道:“謀反。”

謀反,又是謀反,如果是其他罪名,朝臣們肯定會爲下獄的人求情,但一頂謀反的帽子扣下來,朝臣們怕受連累,躲都來不及,誰敢替袁宰相伸冤?

看來武太后真的想要殺了袁宰相。

“袁相公怎麼會得罪太后?”裴英娘問。

阿祿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所以然。朝堂上的事外人哪瞧得明白,他們只關心今天哪個大臣被貶謫了,明天哪個世家被抄家了,裡頭的彎彎繞繞,他們看不懂,也沒法懂。

午時李旦回到正院。

裴英娘坐在長廊底下的美人靠上,手裡拈着一枝蠟梅花,花朵顏色淺淡,香味卻很濃郁。

李旦從背後靠近她,俯身抱她時,發現她髮絲間也沾染到蠟梅花的香味。

裴英娘沒有回頭,放心地往後一靠,整個人倚進他懷裡,“阿兄會替袁相公求情麼?”

李旦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不會。”

她低低嗯一聲,不說話。

李旦有他的計劃和考量,他對她有多在意,對其他人就有多冷漠,素來不大管別人的生死,她早就知道這一點,不會因爲同情外人而去逼迫他改變。

更何況此事關係重大,武太后這會兒正在氣頭上,想再抓幾個袁宰相的“同夥”,好坐實袁宰相謀反的罪名。

李旦摘下幾朵蠟梅花,別到裴英孃的髮鬢上,淺黃花朵很配她身上穿的杏黃明綠間色裙,“昨晚宮中夜宴,袁相公當衆說起漢朝呂后的故事,規勸母親還政於七兄,母親勃然大怒。”

武太后雷厲風行,立即命人以謀反的罪名查抄袁府,袁家女眷入掖庭宮,男丁和袁宰相一起入獄。

李旦問裴英娘:“你想救袁相公?”

她搖搖頭。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能夠堅持信念,不畏生死。他們剛正不阿,秉公直斷,傲骨錚錚,哪怕一路跌爬滾打,受盡坎坷,最後只能落一個粉身碎骨,淒涼收場,也在所不惜。

裴英娘佩服這樣的人,敬仰這樣的人。

然而她自認無法做到像袁宰相那樣,明知不可爲,還是以卵擊石,奮力一擊。

袁宰相謹慎了一輩子,活到七老八十了,竟還有這樣的熱血。

她長嘆一口氣。

兩人靠着坐了一會兒,桐奴過來請李旦去書室。

他站起身,揉揉裴英孃的頭髮,“下午這裡曬不到光照,坐一會就進去。”

她點點頭,“我曉得了,你去忙吧。”

心裡卻腹誹,還不是因爲他昨晚太狠心了,任她怎麼撒嬌都不肯停下來,害得她現在還覺得腰痠,這樣坐舒服,她就不進去!

等李旦走了,她叫來阿祿吩咐,“袁家的子孫中,年幼者多半會被流放到嶺南去,讓那邊的人注意南下的車馬,若是看見了,好歹照拂一二。”

阿祿答應下來。

她望着庭中沐浴着蕭瑟寒風獨自盛開的蠟梅樹,想起以前在長安時和袁宰相的幾次交談,裴宰相遭到貶謫以後,她以爲袁宰相會走另一條路,沒想到他比裴宰相更決絕。

長安,大理寺。

一名頭髮花白的老者在幾個獄丞的簇擁下走進一間淨室。

出身不同,貴賤不同,關押在大理寺期間的待遇也不同。

比如袁宰相,因官居三品,在朝野頗有威望,即使以謀反罪關押,也沒人敢怠慢,住的房間打掃得很乾淨,而且家人、侍從可以入獄伺候他的起居。

老者進入淨室時,被一道竹木屏風擋住視線,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暗暗嘀咕:我入獄的時候只有一張草蓆,怎麼袁貓成了階下囚,卻有案几香榻,屏風氈毯?

卷着袖子的侍從拎着一桶水出來,看到老者,大吃一驚,哐噹一聲,水桶跌落在地,污水潑灑得到處都是。

獄丞皺眉,當着老者的面不好訓斥,忍了忍,沒吭聲。

老者眯一眯眼睛,這麼大的動靜,袁貓怎麼沒出聲斥責?

他轉過屏風,腳步一滯。

屏風後面一片愁雲慘淡,袁宰相躺在香榻上,身上蓋了幾層厚厚的錦被,面容衰敗,目光渙散,明顯是即將謝世的光景。

袁大郎和袁小郎跪在香榻旁,低頭抹眼淚。

老者快步走到香榻旁,嘖嘖幾聲,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最後唯有嘆息一聲,“袁貓,我來啦!”

袁宰相擡起眼簾,瞥一眼老者,精神一下子變好了,“裴狐狸,我就知道、你、你還會回來!”

裴宰相咧嘴一笑,“是啊,我不僅回來了,還官復原職,比以前更風光。”

袁小郎擡起頭,憤憤道:“家父垂危,裴公風光得意,自當得意去,何必來奚落家父?”

袁宰相哀嘆一聲,擺擺手,“大郎,小郎,你們出去。”

袁小郎捏緊拳頭,“不行,阿耶,我不走!”

袁大郎看看阿耶,再看看眼底隱有沉痛的裴宰相,擦乾眼淚,二話不說,把傻弟弟拖出去。

其他人也都走了。

“袁貓,你聰明一世,怎麼也栽跟頭了?”裴宰相道。

袁宰相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我是爲了先帝,爲了自己的良心,我比你強!”

“是是是,你比我強。”裴宰相坐到香榻旁,“比我強又如何?眼看你一家老小,全要跟着你受罪,你家大郎、小郎,還有小郎君、小娘子們,這輩子的前程都毀了!”

袁宰相閉一閉眼睛,一顆濁淚滑出眼眶。

多少年的勾心鬥角,陰謀算計從腦海裡一一閃現,一步步爬上三品官的高位,他吃了不少苦頭,做了很多有利社稷的好事,也做過不少有違良心的壞事。

他自嘲一笑,“其實我沒想過要惹怒太后,裴狐狸,我和你說句實話,那晚在宮宴上,我剛剛把規勸太后的話說出口,就後悔了,後悔得不得了,我是真怕呀,我富貴了一輩子,不想就這麼白白死了。這兩天我連認罪的摺子都寫好啦,只要遞上去,太后一定會消氣,我接着做我的三品官……”

裴宰相輕聲問,“我幫你代爲轉交?”

袁宰相在枕上搖搖頭,髮絲蒼白,皺紋遍佈的臉上擠出一絲笑,“這些天,外邊的人都在誇我……我那些學生,部屬,宗室皇親,民間的文人學士……都誇我不畏強權,你去外邊聽聽,他們都在誇我吶!”

年少時,他曾鮮衣怒馬,仗劍行走中原,夢想能靠一己之力,斬盡天下惡人。

後來他受盡冷嘲熱諷,發現武力根本無法和世道抗衡,於是發奮讀書。

明科高中,一舉成名,他踏馬曲江池畔,春風得意。

入朝爲官時,他妄想靠自己的才華和學識,爲民請命,造福一方,名留青史,受萬世敬仰。

再後來,他一步步高昇,除去一個接一個的政敵對手,手中的權力越來越大,身後的同盟越來越多,心腸也越來越硬。

年少那些寒窗苦讀,聞雞起舞,對着院中的老梅吟誦古人詩句,發誓要效仿君子,嚴格要求自己的年月,離他越來越遠。

他成了笑裡藏刀的袁宰相,而不是那個正直單純,鋤強扶弱的袁郎君。

“太后想廢黜聖人……她的野心不止於此,呂后尚且知道立幼子爲帝以鞏固自己的地位,太后不屑與此,她根本不是呂后,她是王莽,她要斷絕李氏江山……”袁宰相慢慢道,“我受先帝提拔,多年君臣相得,知遇之恩,無以爲報……總得有人站出來,我不想站,還是站出來了,既然站出來了,就不能退回去,好讓天下人曉得,還是有人忠於李氏的……”

他忽然攥住裴宰相的手,“裴狐狸,你莫要笑話我……我怕死,我現在很後悔,我老了,可我還是不想死,還想多活幾年……鬥了一輩子,最後還是我輸了,你比我聰明,你贏了……”

他的話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只剩下虛弱的喘氣聲。

裴宰相沉默良久,輕輕嘆口氣。

“袁三,你沒輸,輸的是我。”

兩日後,袁宰相死於大理寺。

袁家女眷,上至老嫗,下到幼兒,全部充入掖庭爲奴。幾位郎君發配至嶺南,終生不得返回長安。

朝野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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