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伊州走莫賀延磧道至赤崖驛, 過玉門關, 到沙州, 經過肅州、倉州、涼州,返回中原。
沿路所過之處,風聲鶴唳, 商隊行色匆匆, 疲於趕路, 不敢多做停留。
去年底,吐蕃贊普在邏娑城佛僧的協助下, 成功誅殺把持朝政的尚家姻親,廢黜贊蒙,開始大刀闊斧改革內政, 同時不斷向北蠶食, 恢復繁榮的隴右道商路再度陷入可能被攔腰截斷的危險境地。
多虧有執失雲漸鎮守都護府, 才能遏制吐蕃想吞併整個蔥嶺的野心。
武六郎一路擔驚受怕,回到中原, 看到熟悉的山水城郭, 熱鬧坊市,才悄悄鬆口氣。
執失雲漸能夠領着兩萬人馬橫掃西域,防住吐蕃的攻勢, 果然厲害,難怪大兄愁眉苦臉,非要拉攏他。
西域商路繁華,但只僅限於沿途的城邦市鎮, 其他地方荒無人煙,大漠草原,冷清荒涼,行走大半天,前不見人影,後不見過客,唯有當空一輪紅日,西風凜冽。
還是長安好,晝夜喧譁,燈火通明,胡姬美酒,山珍海味,最是人間富貴溫柔鄉。
聖人時日無多,剛剛登基的新帝沒有實權,太后大權在握,這個天下,很快就是武家人的。
武六郎越想越覺得心中激盪不已,縱馬飛馳起來,橫衝直撞,路上的行人不敢抱怨,躲閃不迭。
連皇城下衙的官吏們也不敢觸武六郎的黴頭,被飛濺的塵土撲了滿臉,隨手抹掉灰土,陪笑和他打招呼。
武承嗣下午不值班,在家和美姬吃酒,吃得正高興,聽說武六郎回來了,當即披上衣裳,去書室見他。
“執失雲漸心軟了?”
武六郎抱拳回道:“沒有,他很冷靜,我當着他的面連殺四名女子,他一聲不吭。”
武承嗣皺了皺眉,之前他給執失雲漸送過金銀財寶,對方全部如數奉還,執失家戰功赫赫,光是俘獲的財物幾輩子都花不完,並不缺錢。
人總是有缺點的,有人求財,有人好色,有人看重名聲,有人心繫家人,爲了打動執失雲漸,武承嗣每一種都嘗試過了,可惜收效甚微。
因爲柳家朝李旦獻美人的事啓發,他這才靈機一動,想到送模樣相似的美人這個法子,沒想到也沒什麼作用。
姑母臨朝聽政多年,已經獲得朝中大部分官員的支持,唯有武將們冥頑不靈,始終不肯擁護姑母。
爲了防止武將們擁兵自重,姑母這些年打壓將才,陸陸續續誅殺了一批桀驁不馴的武將,反對之聲漸漸平息。
但那遠遠不夠,朝中無將可用,長此以往,必會釀成禍患。
姑母現在急於扶持一位能夠用戰功爲她揚名的武將,執失雲漸年輕氣盛,身負異族血統,遊離權貴階層之外,無法融入中原世家,是最好的人選。
“難道他真的赤膽忠肝,一點都不動心?”武承嗣不甘心,辦不好姑母交代的事情,他怎麼更進一步?
武六郎左右看看,靠近武承嗣,小聲道:“他倒不是不動心……他簡直癡心妄想!他非相王妃不可。”
武承嗣愣了一下,隨即苦笑,“他想要相王妃?”
他要是敢動裴英娘,就不會煞費苦心讓人去找替身了!直接抓了人送去伊州,還怕執失雲漸不點頭?
武六郎道:“執失雲漸說,如果大兄能幫他得到相王妃,他保證會全力完成太后的所有要求。”
武承嗣站起身,走到窗邊,神色掙扎。
李旦和裴英娘遠在洛陽,他根本插不進手。
最好的辦法是告訴姑母,姑母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把十七娘賜給執失雲漸。如此一來,正好挑撥執失雲漸和李旦,皇室和武將彼此仇視,不是正好方便姑母架空幾位親王嗎?
送出一個名義上的侄女,姑母坐收漁翁之利。
這個挑撥離間的方法很完美,可武承嗣不想告訴姑母……真到了那一步,李旦發起瘋來,很可能玉石俱焚,屆時江山既不是李家兄弟的,也不是姑母的,只能便宜外人。
太宗皇帝的兄弟,聖人的兄弟,他們各自的子孫……李家的王族子弟虎視眈眈,哪一個都不能小覷。
武家很快就能得到夢寐以求的一切,他正在秘密修繕武家宗祠,準備吉兆,爲姑母打造聲勢,不能功虧一簣。
“我沒法答應執失雲漸的條件。”武承嗣負手踱步,沉吟許久,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和他說,相王對我防備極深,我這邊有動作的話,一定會打草驚蛇。我沒法接近相王妃……武家可以幫他拖住相王,爲他製造機會,至於能不能得手,還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武六郎答應一聲,準備筆墨,武承嗣按住他的手,“不能寫信,這種事不要留下任何憑證,如果執失雲漸真的對相王妃念念不忘,這輩子都不可能如願以償,他只能依靠我們纔有一搏的機會,你再去和他談,他會答應的。”
武六郎不敢反駁武承嗣,來不及洗漱換衣,命親信套車,匆匆吃了頓飽飯,再度出發。
出了京畿道後他改乘寶馬,每天只休息一個時辰,快馬加鞭,跑死幾匹駿馬,預備趕往安西都護府,誰知幾天後卻在沙州遇到執失雲漸的人馬!
武六郎怔愣半天,想清楚緣由後,竊喜不已:執失雲漸果然還是動心了,不然怎麼會按耐不住,南下沙州,特意在驛站等他?
摸清執失雲漸的心思,武六郎開門見山,轉述完武承嗣的話,皮笑肉不笑,“都督自己掂量,是退守荒涼之地,一輩子在塞外奔波,還是和我們武家合作?相王妃姓武,我們武家於情於理,實在不好動她……不過假如都督肯棄暗投明,一定官運亨通,屆時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要誰,還不是輕而易舉?再加上我們武家暗中相助,您一定能心想事成,得到心中所繫。”
驛站有兩層,二樓說是雅間,其實陳設簡陋,到處灰撲撲的。
執失雲漸坐在胡牀上,長袍衣襬沾了灰塵污跡,皮靴踩着腳凳,姿態懶散,淡淡道,“好,成交。”
武六郎眉開眼笑。
執失雲漸瞥他一眼,淺褐色眸子沉靜淡然,波瀾不驚,緩緩道:“首先,我需要一道能夠返回長安的任命。第二,我身爲副都督,戰時能統領兵馬應戰,但無權管束調動軍隊,太后想要我應和她,必須破格給我超出其他武將的權力。我名下有幾千藩兵,從草原其他部落投奔而來,朝廷得給他們以正規軍士的待遇。第三,打仗的事,聽我的。”
武六郎記下執失雲漸的條件,滿臉堆笑,“好說好說,能得都督襄助,一切好說!”
※
東都洛陽。
亭外蜀葵的花朵落盡了,池子裡的蓮葉依舊青翠欲滴,最後一茬荷花開得如火如荼,等荷花也開敗,差不多是初冬時候。
“執失雲漸回長安了?”李旦皺眉,手指下意識微曲,“他是副都督,不能擅離職守,誰召他回長安的?回來多久了?”
“他前天返回長安的。”郭文泰剛從長安趕到洛陽,兩地雖說相隔不近,但如果單人騎快馬的話,沒有負累,一天能夠到達,他看到執失雲漸出現在建福門外,覺得不對勁,立刻啓程,中間沒有閤眼,“太后下的旨,說是突厥復興,威脅關中,所以召執失雲漸回來駐守京師,並賜絹一千匹,承繼安國公爵位。之前沒有傳出風聲,秦巖看到執失雲漸也大吃一驚。”
也就是說,連李治也被瞞在鼓裡。
武皇后大權在握,又有安國公護持,可以高枕無憂了。
李旦沉默一瞬,“有勞郭校尉。桐奴,帶校尉去側殿休息。”
桐奴恭敬應喏。
郭文泰抱拳,跟着桐奴走出書室。
相王似乎不想多談執失雲漸的事,難道是因爲相王妃的緣故?
郭文泰剛走,長史躡手躡腳走進閣子,“郎君,依您看,執失雲漸是不是背叛主上了?”
官員除了職事官,還可以領功勳,任散官銜,多的時候一個人可以掛好幾個名頭,執失雲漸早晚會襲爵,安國公只是爵位而已,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是駐守京師,掌禁軍……這就非同小可了。
如果執失雲漸真的投靠武皇后,李旦不得不防。
他皺眉道:“派人去長安找王浮,如果他死了,不必聲張。如果他還活着,要他立刻稟明伊州、西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執失雲漸回到長安,王浮肯定也回中原了,如果找不到人,說明他已經死在關外。
長史答應一聲,猶豫着道:“其實……還可以託王妃的商隊打聽情況。”
商隊有會馴養信鴿的能人,馴養出一批信鴿來回傳遞信件,信上一般以他們內部的暗號書寫,被人截獲也不會走漏消息,既快捷又安全,唯一的缺點就是不穩定。
閣子外傳來一陣歡快笑聲,孩子們的笑鬧永遠天真無邪。
裴英娘領着二孃、三郎和四郎在岸邊練習投壺。
小兒臂力小,身子嬌弱,學騎射太早,投壺既是遊戲,又可以強身健體,順便讓三郎和四郎練練手感,一舉多得。
“我親自和她說。”李旦道。
長史捋一捋長鬚,輕輕籲口氣。
走過曲橋,踏上芳草萋萋的湖岸,離歡笑的人羣越來越近。
桂樹下很熱鬧,宮婢、內侍們圍成一團,爲裴英娘和三位小貴主加油鼓勁,廊檐底下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鬨笑。
芭蕉叢前的草地上蹲着一隻圓肚鎏金狩獵紋銅壺,壺口窄小,周圍的空地上散落着不少箭矢,銅壺裡空空如也,顯然今天還沒人投中。
裴英娘頭梳高髻,未施珠翠,只簪一朵雍容半卷的瑤臺玉鳳,身穿丹朱色團花錦小袖翻領胡服,腰繫鏤刻鈿帶,腳踏軟錦靴,手執一枝羽箭,杏眼眯起,盯着幾尺外的銅壺看。
李旦慢慢走到她身後。
周圍的宮婢連忙行禮不迭,他做了個噓聲的手勢,衆人屏息凝神,不敢繼續嬉笑。
二孃、三郎和四郎圍在裴英娘身邊,等着她投出長箭,沒有發現李旦。
裴英娘深吸一口氣,“哐當”一聲,擲出箭矢,箭尖那一頭撞到銅壺,力道反彈,箭矢落在地上。
三郎和四郎齊齊發出一聲失望的嘆息。
二孃搶着道:“嬸母投的比我們準多了。”
裴英娘搖頭失笑,摸摸二孃的腦袋,“那是,碰到銅壺,基本上就是投中了!”
三個孩子都笑了,蹬着小短腿跑到竹筒前,一人抽一枝竹箭,跑回裴英娘身邊,爭着要把自己的竹箭遞給她。
裴英娘拍拍手,“先生的射術很高明,讓先生教你們好不好?”
投壺是一項流行於文人們之間的高雅游戲,騎射工夫不好不要緊,反正丟臉的場合不多。如果連投壺都不會玩,宴會之上絕對會被同僚們嘲笑,教導詩書禮儀的先生一般都很擅長投壺。
至少比裴英娘擅長。
小傢伙們呆了一呆,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嬸母天天忙,今天好不容易纔有空陪他們玩,機會難得。他們只要又漂亮又年輕又溫和的嬸母,纔不要刻板嚴厲的先生!
裴英娘揉揉手腕,她今天一次都沒投中,不管她的準頭有多差,這些宮婢和幾個小傢伙只會一個勁兒叫好,她都不好意思了。
她吩咐宮婢把投壺挪近一些,“來,你們自己試試。”
四郎自告奮勇,頭一個施展自己的力氣,啪嗒一下,竹箭飛出他的小肉手掌,落地的地方足足和銅壺離了三四尺。
裴英娘拍手笑,“四郎能投得這麼遠,力氣真大。”
四郎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
李旦負手而立,看着裴英娘和侄子、侄女笑鬧,嘴角微微勾起,笑容清淺。
他不喜歡看到裴英娘爲二孃他們的事操心,她正當青春年少,應該盡情玩樂纔對,養孩子的事可以讓女官、侍從們料理。
大概能感受到他的不滿,二孃他們很少主動找裴英娘。
現在看她和孩子們一起玩耍,他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她一直記掛着長安,夜裡時常驚夢,如果和孩子們玩能讓她暫時忘卻煩惱的話,他不介意再接幾個孩子到洛陽來。
當然,照料孩子的事依舊還是交給女官們,她只要好好玩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