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呼嘯, 臨近歲末, 連日幾場大雪, 庭院白雪皚皚,山石樓閣掩映在冰雪之下,一片白茫茫中,迴廊前垂掛的一串大紅雄雞報曉竹絲燈籠顯得格外耀眼, 彷彿天地間只剩下這麼一抹豔紅。
桐奴跪坐在廳中煮茶。
紅泥小火爐上支着銀薰架, 揭開銅缶,茶湯滾沸,茶是煮給長史吃的,他吃不慣清茶, 茶湯里加了酥酪、胡椒、蔥姜和鹽巴,咕嘟嘟的水泡泛着肥膩的油星。
一名穿缺胯袍的健僕跪在桐奴身旁, “大王, 奴家主人已經按照您的吩咐行事, 請您務必兌現承諾。”
李旦收回凝望竹絲燈籠的視線,淡淡道, “這是派去括州的醫者送回來的書信, 趙駙馬暫時沒有大礙。”
長史取出一封信箋, 遞到健僕手中。
健僕接過信箋, 小心翼翼收進袖子裡, 恭敬告退。
“郎君,太子得聖人指點,退守東宮, 靜待時機,天后名不正言不順,除了觀望以外,別無他法。京中暫時不會再起風波。”長史捋一捋鬍鬚,緩緩道。
桐奴放下銀匙,斟滿一杯濃茶,李旦微微蹙眉,喝慣清茶以後,總覺得茶湯的味道太過油膩。
長史卻很歡喜,端起茶碗滿飲一口,頗爲愜意。
李旦手指微曲,輕輕叩響書案一角,平靜道:“把明崇儼對二聖說的讖語全部宣揚出去。”
長史喝茶的動作頓了一下,面露詫異之色,“郎君,讖語一旦傳出去,勢必無可挽回,屆時不止太子和英王焦頭爛額,您也無法脫身,您真的打算好了?”
明崇儼說李賢面相刻薄,李顯和祖父相像,李旦面相極貴……每一句,都會掀起軒然大波。
李旦擡眸,神情淡然,“不,重點不是我和英王,而是太子的身世。”
長史雙眼微微一眯。
宮中一直有謠言說李賢並非武皇后親子,而是武皇后的姐姐韓國夫人所生。
武皇后得知宮人們私底下猜測李賢的身世,沒有刻意澄清,聽之任之。
在她的默許之中,謠言流傳得更快。
時至今日,李賢的生母究竟是誰,對武皇后沒有絲毫影響。
謠言如果屬實的話,李賢將會是首當其衝受到衝擊的人,如果大臣們都開始懷疑他的身世,肯定不敢真心輔佐他,他的太子地位岌岌可危。
武皇后性情剛硬,手段狠辣,怎麼可能坐視私生庶子繼承帝位?跟着李賢,只有死路一條呀!
有人找明崇儼打聽,以確認謠言的真僞。
明崇儼的回答很模糊,他說從命相上來看,太子李賢福緣淺薄,天命之事,不可強求。
因爲東宮屬臣的嚴防死守,關於李賢身世的事還沒有傳出蓬萊宮。
太子洗馬上書李治,請求李治徹查流言,並要求嚴懲危言聳聽、中傷太子名聲的明崇儼。
李治雷厲風行,處置了一批宮人,還把向來頗爲受寵的明崇儼打發回老家掃墓。
聖人如此維護太子,左搖右擺的東宮屬臣們像吸了一口仙氣一樣,重新變得鬥志昂揚,全心全意擁護太子。
“郎君,我們的人放出流言,若是聖人追查到相王府,懷疑您,您該怎麼應對?太子和天后勢如水火,總有圖窮匕見的一天,相王府只需隔岸觀火就夠了,爲什麼非要摻一腳?”長史挪開茶碗,鄭重道,“僕有一句話想問郎君,您無意權位,置身事外,隱忍多年,現在卻屢屢打破界限,是不是因爲王妃?”
炭火燒得噼啪響,桐奴卻打了個冷顫,把頭埋得低低的。
李旦笑了笑,輕撫書案上的經摺裝書冊,雖是語氣平淡,卻氣勢如淵,“吾意已決,你只需領命行事。”
長史跟隨李旦多年,敢直接問出口,心中已是有了七八分篤定,離席叩首,“是。”
廊外有腳步聲傳來,護衛匆匆走到廳堂外,抱拳道,“郎君,娘子來了。”
李旦立刻起身,轉出書案,前去相迎。
長史望着茶碗裡冷凝的茶湯,默默嘆口氣。
西院護衛層層把守,幽靜冷肅。
庭前一株枝幹虯曲的老梅樹,鵝黃的蠟梅花藏在葉片下,逸出陣陣清香。
雪中暗香,更添了幾分冷冽。
梅花先花後葉,花葉不相見。庭中這株蠟梅樹從南方移植而來,十分古怪,開花時垂掛着黃綠色的葉片。原先種在慈恩寺裡,因爲稀罕,寺中僧人把幾株老樹挖了,分送給幾位親王,寺中只留了一株。
裴英娘嫌梅樹葉子不好看,蠟梅一簇簇開得熱鬧,平白叫葉子擋住了風光。
她讓婢女把葉子摘了。
婢女們面面相覷,大雪時落時停,除了牆角的竹林,院子裡只剩這株蠟梅樹掛滿葉片,長得好好的,爲什麼非得把葉子全摘了?而且這株梅樹就是因爲葉子才格外珍貴的呀!
沒有爲什麼,裴英娘就是看蠟梅樹的葉子不順眼。
相王府一應大小事務,全是王妃說了算,內外管家都服服帖帖的,婢女們更不敢抗命,老老實實走下長廊,去摘葉子。
等李旦迎出來的時候,蠟梅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和黃澄澄的花朵。、
婢女們怕他責怪,唯唯諾諾,不敢看他。
“梅樹沒有葉子,花枝纔好看。”裴英娘站在迴廊裡,轉頭和李旦說,“阿兄,你覺得呢,好不好看?”
她今天不出門,挽的是家常髮髻,鬢髮鬆散,未施珠翠,只簪了一枝鸞鳳嵌珠串步搖髮釵,髮髻裡纏繞着淺縹色絲絛,襯得烏髮漆黑髮亮。
李旦走過去,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好看。”
把她摟進懷裡,摸摸她的臉頰,手指順着細滑的荔腮向上,抿抿她的髮鬢。
她怕冷,冬天喜歡待在房裡貓着,夜裡主動往他懷裡鑽,哪怕被他折騰到渾身酥軟,鬧到半夜睡不了,氣得咬他,也要扒着他睡。白天不是靠着薰籠,就是抱着暖爐,沒長骨頭一樣,嬌嬌軟軟的斜倚香榻,不到飯點,絕不動彈。大雪天還過來找他,肯定有正事和他談。
“外頭冷,進去說話。”他輕聲說,半擁着她去書室。
婢女們繼續任勞任怨採摘梅樹樹葉。
長史已經離開了,桐奴撤走茶具茶爐,燒了一爐闢寒香,鎏金獸香爐香氣繚繞。
裴英娘小時候常去李旦的書室玩。
有事求他的時候,乖乖坐在書案邊看他用功,幫他磨墨、端茶,殷勤小意。
沒事就揹着手到處亂逛,翻他的書冊看。書架上累累的手抄書軸,一卷卷用錦綢包裹,看到錦緞、象牙籤子上寫着感興趣的東西,就把那捲書軸抽出來看。
成親以後她反而沒怎麼來過他的書室,王府後院基本上全是按着她的喜好佈置的,總得給他留點私人空間。
李旦示意桐奴添炭,婢女擡來漆繪薰籠,放在書案邊。
裴英娘挨着薰籠坐了,泥金繪花鳥十二破蜀錦長裙鋪散開,映着庭前一片冰天雪地,熠熠奪目,那一串耀目如火的竹絲紅燈籠霎時黯然失色。
“蔡淨塵的事,你知道了?”裴英娘雙手托腮,看着李旦。
除了李治的那道敕書,她什麼都沒有瞞着李旦,他應該知道蔡淨塵沒有死。
李旦盤腿而坐,隨意翻閱書案上堆疊的卷冊,上面是府中門客抄錄的詩作,他不答反問,“找到人了?”
裴英娘搖搖頭,珠串墜飾輕輕搖晃,光華折射,“阿兄,你能找到他嗎?”
李旦沉默一瞬,“他有心掩藏蹤跡,派人出去尋找,就像大海撈針,只是徒勞。”
羈縻州任用當地部族首領擔任刺史、縣令,朝廷的勢力難以深入茫茫大山,想找一個能和當地人打成一片的年輕男子,談何容易。
裴英娘嘆口氣,“也是。”她對找到蔡淨塵不抱什麼希望,“我派人在阿嬸墓前守着,清明寒食,他總得祭拜阿嬸吧?”
李旦嗯一聲,頓了片刻,“來找我,就是爲了蔡四?”
聲音低沉,明顯有些不悅。
她特地冒着嚴寒出門,竟然只是爲了一個家僕。
他眉頭緊皺,握着書冊的手用力攥緊,指節突出。
裴英娘眼眉微彎,“你把潤郎送去弘文館了?”
弘文館隸屬門下省,聚書二十多萬卷,館中學生全是皇族貴戚和侯門公卿子弟,名額只有幾十個。
潤郎說的是裴明潤,張氏過繼的裴家小郎,按他的出身,絕對搶不到入讀弘文館的資格。
快過年了,裴家老僕帶着裴明潤登門求見,給裴英娘送來絲雞、蠟燕、粉荔枝之類的吃食,知道她什麼都不缺,送個好意頭。
她問過裴明潤才知道,他明年就要去弘文館跟着學士研讀經籍,張氏正爲他挑選書童。
“裴家無人主事,送他去弘文館,讓他專心學問,免得他虛度光陰。”李旦漫不經心道,心裡的怒氣稍稍平息了一點,爲了裴小郎來找他,可以原諒。
裴英娘輕嘆一口氣,“難爲潤郎了。”
裴玄之——如今已經不是拾遺了,李旦藉着爲李弘治喪,升了裴玄之的官,然後把他打發去爲李弘守陵,不出意外,裴玄之下半輩子不可能再返回長安。
親生父親對於裴英娘來說,太過陌生,她早忘了裴玄之這個人。
李旦卻沒忘,不僅沒忘,還一直默默記在心上,找了個完美的藉口打發走裴玄之,讓她沒有後顧之憂。
只可憐裴明潤還沒加冠,小小少年,不得不擔負起振興裴家的重任。
李旦拍拍裴英孃的腦袋,“想要當你的弟弟,就得有真本事。”
武家人不可信任,唯有血脈相連的家族纔會對英娘保持忠心,他不介意扶持一下裴家和褚家,端看誰能脫穎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更晚了十分抱歉!今天還有一更,二更會很晚,23點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