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的那日天氣很好。
二聖出行, 禮儀鹵簿陳于丹鳳門外, 虎賁甲士,金刀仗馬,光是儀仗隊, 便約有一千餘人, 浩浩蕩蕩,氣勢磅礴。
老百姓們早早等候在長街旁, 夾道圍觀。
金吾衛沿路肅清道路,前面的鼓樂隊出了城門,後面的車駕還沒動身。
李令月格外怕熱,九成宮是一定要去的,她既要去,薛紹當然要陪同。
裴英娘和李令月共乘一輛捲棚車。車裡鋪了厚厚的氈子,李令月身懷六甲,她的牛車是工匠改造過的, 格外舒適寬敞, 不像其他車駕那麼顛簸。
等出了城,遇到不能繞行的崎嶇山路,會換上侍從來擡轎輦。
“韋沉香也要跟去。”李令月倚着憑几, 皺眉說,“七兄非要帶着她, 第一個孩子,緊張是難免的,不過韋沉香月份比我大, 路上有的折騰……”
韋沉香很早就懷孕了,一直遮遮掩掩不讓別人知道,李顯當衆宣佈消息的時候,趙觀音其實已經猜出實情。
裴英娘坐在一旁剝荔枝,嶺南的頭一批荔枝,快馬送到長安,色香味依然是上乘。
李令月愛吃荔枝,薛紹擔心荔枝火氣大,特意問過奉御,奉御只准許她每天吃八顆。
裴英娘手上剝的就是第八顆荔枝,纖細的指尖託着晶瑩的果肉送到李令月脣邊,“那是英王府的事,讓二孃去操心罷。”
李令月還想吃荔枝,眼光四下裡亂瞟。
裴英娘拍拍手,命昭善收走果盤,換上枇杷,“我剝枇杷給你吃?”
李令月搖搖頭,她不愛吃枇杷,嫌它酸。
李旦着一襲丹色窄袖袍,騎馬經過車窗旁時,裴英娘剛剝好一隻枇杷。
她讓使女掀開車簾,倚着車窗往外看,笑意盈盈,“阿兄,吃不吃枇杷?”
李旦低頭看着她手裡黃澄澄的枇杷,笑了笑。
李令月一陣牙酸,嗤笑一聲,“你怎麼什麼都想着他,他就少一口枇杷了?”
她話音未落,李旦俯身,從裴英孃的指間銜走枇杷。
李令月捂臉抱怨:“一路上難捨難分的,只是分開走而已,又不是要分開住,受不了你們了!”
裴英娘抿嘴笑,“阿姊用不着羨慕,我去把三表兄叫來?”
“你敢?”李令月抓住裴英娘,撓她的癢癢。
她剛和薛紹鬧了點小別扭,等着他主動過來賠禮,誰先服軟,誰就輸了,她纔不要認輸!
車簾滑落,擋住車內風光,兩個小娘子兀自拌嘴去了。
李旦默默離開。
“八弟……”一人一騎從他身邊馳過,英姿勃發,衣袂獵獵,是六王李賢。
他手執軟鞭,笑容滿面,“聽說你和十七娘挑了偏殿住,偏殿冷清,和主殿離得太遠,一來一回還要坐船……怎麼選了那裡?”
李旦面色平靜,淡淡道:“我新婚燕爾,喜歡清淨點的地方。”
李賢擠擠眼睛,一臉促狹,意味深長道:“原來如此……適才看你和十七娘,確實是恩愛夫妻,也難怪,你才成親,知曉其中滋味,自然不喜歡別人打擾你的好事。”
李旦也不反駁,微微一笑。
李賢拍拍他的肩膀,話鋒陡然一轉,“十七娘年紀尚小,又自小嬌弱,你得看顧好她。”
李旦當即變了臉色,一直淡然冷漠的表情沒法再維持下去,冷聲道:“多謝六兄提醒。”
李賢哈哈笑了數聲,催馬快走,很快把李旦拋在身後。
戶奴趙道生追上李賢,“郎君派人跟着相王妃,是爲了警告相王?”
長安人人都知道相王古板冷淡,卻願意親手爲相王妃描眉簪花,琴瑟和諧,夫妻情深。相王妃是相王的掌中至寶,郎君能讓相王變臉失色,多半是拿相王妃來壓制他。
李賢皺眉,瞥一眼左右,壓低聲音道:“人多口雜,警醒些!”
趙道生連忙告罪。
李賢扭過頭,目光逡巡。
李顯不愛騎馬,躲在車中陪伴姬妾,這個弟弟和他年紀最接近,威脅也是最小的一個。
李旦不顯山不露水,本應該是他最該提防的,但是美色誤人,他這個清高傲慢的弟弟,竟然一味沉溺於溫柔鄉中,巴不得整天和王妃形影不離——這樣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他費心對付。
他的敵人,坐在那輛護衛層層保護,甲士重重簇擁的大駕中。
太子心慈手軟,妄想用說教道理去說服母親主動退讓,實在天真,不適合當帝位的繼承人。
他比太子心狠,權力最終一定屬於他。
路上走走停停。
李治和武皇后興致很高,途中順道微服出行,悄悄探訪驛道附近的繁華市鎮,體驗市井民生。
隨行官員忙前忙後,比每天上朝還累十倍。
幾日後抵達九成宮時,衆人都疲累不堪。
雖然天色還早,但李治和武皇后體諒大臣們連日奔波辛苦,吩咐下來,各人先去安置行禮,洗漱休息,第二天再擺宴慶賀。
李旦和裴英娘挑的偏殿離得有點遠,過去要乘船。
兩人辭別李治和武皇后,棄車登船。
坐在船頭,不一會兒便看到煙柳重重的岸邊挑出幾角鴟吻,銅鈴高懸,風過處,鈴音陣陣。
離宮一直有人看守,知道聖駕將臨,總管早就命人細細打掃過各個殿宇宮室。
裴英娘逛了一圈,迴廊清幽闊朗,寢殿乾燥舒適,各處盆景花樹修剪得整整齊齊,蔭涼處的海獸紋地磚乾淨平整,她走了很久,沒看到一叢苔蘚野草,離宮的侍從非常用心。
李旦讓她先去洗漱,“待會兒帶你去看九成宮醴泉銘的碑刻。”
裴英娘研習《九成宮醴泉銘》已久,真跡也見過,倒是沒看到過碑刻。
據說當年太宗李世民巡幸九成宮,命人立碑。石碑插入土壤,忽然有清甜泉水涌出,連綿不絕。太宗大喜,命魏徵和歐陽詢撰文,當時歐陽詢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九成宮醴泉銘》是他晚年的得意之作。
她早年臨摹得最多的便是外祖父褚遂良的《雁塔聖教序》和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早就仰慕至極,聞言歡喜道:“要不要叫上阿姊一起?”
李令月的一筆字也寫得不錯,李治愛書法,幾個兒女即使不全擅於此道,也學會一肚子鑑賞本領。
“不了,就我們去。”李旦說。
這時楊知恩匆匆穿過柏樹罩下的濃蔭,走到廊下。
裴英娘看出他有急事稟報,帶着忍冬和半夏去側間淨房洗漱。據殿中侍從說用山泉水沐浴後,身上會留有淡香,她想見識一下。
李旦負手而立,目送裴英娘走遠,“查清楚了?”
楊知恩抱拳道,“查清楚了,一共有三個人,他們並非王妃的貼身侍從,是此次隨駕混進來的。”
李旦嗯一聲,望着庭中鬱鬱蔥蔥的翠柏和芭蕉叢,面色沉靜。
“郎君,要揪出他們嗎?”楊知恩躍躍欲試。
李旦搖搖頭。
趕走這三個人,總會有其他人,還不如先把人盯住,以不變應萬變。
而且前幾天他故意在李賢面前驚慌失措,這兩天又愁眉不展,時時刻刻和裴英娘寸步不離,李賢應該對他放下戒心了。
李賢頗爲自負,一個耽於兒女私情的弟弟,他不會放在心上。
他表現得越慌張,李賢越看不起他。
“郭文泰那邊呢?”他手指微曲,輕叩欄杆,“他還跟着王妃?”
楊知恩答道:“郭文泰依舊奉命保護王妃,但是聖人已經很久沒有召見他了……”
迴廊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楊知恩立刻止住話頭,掃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目光如電。
半夏拎着裙子,被楊知恩瞪得莫名其妙,衝着李旦遙遙下拜,哆哆嗦嗦道:“娘子讓奴回來取衣裳。”
李旦要帶裴英娘爬山看碑刻,她怕穿襦裙攀登階梯麻煩,想穿行動方便的胡服,讓半夏回來找。
箱籠堆疊在一處,沒來得及收拾,半夏找了半天沒找到,想起幾件翻領胡服和外邊的包裹胡亂放在一起,還沒送進寢室,特意過來尋。
聽她說明緣由,楊知恩笑眯眯道:“原來如此,我帶你去找?”
半夏瞪他一眼,娘子的衣裳,關他一個護衛什麼事!
楊知恩摸摸鼻尖,訕訕讓開。
李旦沒說話,點點頭。
半夏鬆口氣,進房找到胡服,飛快走開。
楊知恩湊到李旦身邊,“郎君放心,她什麼都沒聽見。”
他知道自家主子極其看重王妃,越緊張的人,越不想讓她看清他的城府。
李旦沉默不語,半晌後,揮揮手。
楊知恩欲言又止,躬身退下。
庭階寂寂,濃陰匝地,樹叢間時不時忽然傳出鳥雀撲騰翅膀的聲響。
李旦在迴廊前站了很久。
一刻鐘後,裴英娘很快沐浴畢,換好孔雀羅翻領小袖胡服,腰間繫玉帶,底下穿小口褲,踏軟錦靴,頭上裹軟襆——完全男裝打扮,快步走進外間迴廊,圍着李旦轉一圈,“阿兄,我像不像你?”
她穿戴的是李旦少年時的玉帶、懸佩、襆頭,唯有小袖袍服是新裁的。
李旦笑着揉揉她的發頂,“又說胡話了,怎麼會像我?”
裴英娘捂好襆頭不讓他碰,“別弄亂了,半夏費了半天勁才幫我戴上。”
李旦小時候的襆帽,她戴還是有點大,髮髻裡別了好幾支髮簪才戴穩。
他牽起她的手,走下長廊,路上忍不住低頭看她,心裡感覺有點微妙。
好像手裡牽着的真的是一個脣紅齒白的小郎君。
坐船離開偏殿,到了主殿所在的山下,兩人說說笑笑,拾級而上。
抵達高大的碑刻前,裴英娘駐足良久。
不止他們一行人前來瞻仰醴泉銘碑刻,空曠的高臺前三三兩兩站着一羣羣衣着鮮亮的貴族子弟、女郎,看到夫妻二人並肩而立,衆人向他們頷首致意。
聳立的山石背後傳來喧譁笑鬧聲,錦衣繡服的五陵少年郎們如衆星捧月一般,簇擁着一位年輕男子登上高臺,男子鳳目斜挑,俊秀無雙,神采飛揚。
看到李賢出現,正觀賞碑刻的衆人紛紛退避,讓出道路。
李賢態度和藹,一路笑着和衆人打招呼。
有幾個身份低微的世家子弟打蛇隨棍上,連忙迎上前,奉承討好。
裴英娘聽到人羣裡有人誇讚李賢率領文臣們著書修史,日後定能流芳後世。
她皺了皺眉頭,拉着李旦走開。
“山泉水沒有香味。”她搜腸刮肚,找出好玩的事讓李旦分心,“傳說是哄人玩的。”
李旦失笑,擡手摟她的肩膀。
順着石階慢慢往下,路邊風景秀麗,草木葳蕤。
裴英娘看路邊野花開得漂亮,掙開李旦的手,走到山道旁,摘下一簇野花,別到自己鬢邊,回頭問李旦,“好不好看?”
剛扭過臉,突然撞進溫暖的懷抱裡。
李旦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後,俯身攬住她,“英娘……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志氣?”
裴英娘愣了片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李旦面色陰沉,眼神冷冽,雙臂用力,把她抱得更緊,“委不委屈?”
她有點喘不過氣,掙了一下沒掙開,笑着說,“沒有,阿兄這樣就很好。”
感覺到環抱她的胸膛微微震動,李旦低笑兩聲,鬆開手。
她擡起頭,鬢邊的野花飄落而下,被風吹得零散。
李旦撩起袍角,走進路邊樹叢,不一會兒攀下一條花藤回來,十指翻飛,很快編出一隻精緻的花帽,給她戴着玩。
他拉着她看了又看,眉眼溫和,笑容淺淡,“很好看。”
她是最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