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百零一

涼風吹拂, 珠簾高卷, 半敞的槅窗外時不時傳來一陣陣錚然的銅鈴聲。

殿內燈火輝煌, 奉御爲李治施針畢,轉過屏風,低頭讓小童擦去他額前頰邊的汗珠,洗淨手,整理好衣裳,這才躡手躡腳行到側殿,恭敬道:“陛下已無大礙了。”

正憑欄眺望太液池夜景的盛裝婦人扭過臉,眉眼細長,風韻猶存,保養得宜的白皙臉龐上神色平和,淡淡問:“陛下近來常服鉺藥?”

李令月的出降儀式繁瑣冗長,武皇后早猜到李治會撐不住,提前讓幾名奉御揹着藥箱跟在身側。

果然不出她所料,禮官剛宣讀完賜婚書,李治就神思恍惚,頭暈目眩,服用幾丸內侍送上的鉺藥後, 才勉強撐到翟車駛離大帳。

回到寢殿時,李治已經口不能言——他的風疾發作了。

奉御剛剛擦了汗, 這會兒被武皇后一問,立刻又汗出如漿,“回稟殿下, 這個月服食過三次。”

武皇后點點頭,輕揮袍袖,“你去吧。”

奉御悄悄鬆口氣,躬身告退。

宮人撤下屏風,移走燈盞。羊仙姿小聲道,“殿下,夜深露重,該安置了。”

武皇后回到內室,昏黃暗淡的光線中,李治合目安睡,呼吸平穩。

她坐在牀榻邊看了一會兒,重又回到側間,坐在鏡臺前。羊仙姿爲她卸下滿頭簪環珠翠,洗去臉上的妝容,更衣換上寢袍。

再回到內室,李治彷彿睡得不大安穩,錦被掀開半邊,眉心緊皺。

武皇后躺下身,鮫綃牀帳如水紋一般徐徐滑落,遮住搖曳的燭光,淡影投入帳內,像殿外的月光,清冷柔和。

她記得李令月出生的那天,恰好天光放晴,宮人湊趣,說公主出生時,南邊有璀璨霞光映照,是爲吉兆,她聽了自然不信,但心底卻忍不住歡喜。

宗室皇親故意閃爍其詞,提起李令月的同胞長姐,也沒影響她的好心情。

人人都以爲夭折的長女是被她親手掐死,三人成虎,謠言傳到後來,連她自己都有些恍惚,疑心自己年輕的時候,是不是真的狠心殺死自己的親女兒,只爲了嫁禍給當時意欲置她於死地的王皇后。

李令月的出生,再次喚醒宮人們的回憶。後來她的兒子們亦聽到傳言,太子李弘暗地裡以她爲恥,認爲她心如蛇蠍,不折手段,和漢時呂后無異。

武皇后比呂后幸運,她有李治的信任和扶持。

這些年,她從沒有開口解釋過什麼,她知道什麼是越描越黑,一旦她開口爲當年的疑案辯白,將會有更多人叱罵她心虛,並以此篤定她就是真兇。

她不在乎那些罵名。

籌謀多年,她一步步爬上權力巔峰,成爲和聖人並肩的天后,整個天下都是她的,任那些人去罵吧,他們除了過過嘴癮以外,還不是得匍匐在她腳下俯首稱臣?

武皇后疼愛李令月,並不是如宮人們私底下猜測的那樣,因爲她覺得愧對長女,纔將慈母柔腸投諸到李令月身上。

她憐惜自己的每一個兒女,但是他們會長大,會有自己的私慾,他們不能一輩子服服帖帖聽從她的管教。

而她掌控權力已久,不甘心迴歸一個純粹的母親身份。她容不得任何忤逆,即使和她血脈的親兒女,也不能。

李令月和她的兄長們不一樣,她乖巧,單純,不會因爲朝堂上的風雲動盪和她起衝突。

武皇后看着這個幼小的女兒一點點長大,嬉笑歡鬧,天真爛漫,長成一個花骨朵一般美麗雍容的少女,穿戴起花釵翟衣,嫁給她的愛郎。

她覺得自己也能做一個溫和慈愛的母親。

帳外的燭火搖晃了兩下,漸漸黯淡下來,武皇后聽着李治綿長的呼吸聲,過往歲月一點點浮現在腦海中。

李治年紀比她小,少年時的他丰神俊朗,風度翩翩,剛即位時的他謙恭仁厚,胸有丘壑,那時他是年輕氣盛的帝王,她是夾在王皇后和蕭淑妃之間漁翁得利的寵妃。

一晃眼許多年過去,李治老了,頭髮斑白,身體衰弱,看起來像是比她更年長。

武皇后感激李治給予他的一切,但是心裡同時做好了一旦他駕崩以後,該怎麼攬權的準備……有時候她也爲自己的冷情冷性而心驚,又覺得理當如此,嘗過權力滋味的人,心腸必然比尋常人要冷硬。

窗外傳來幾聲刻意壓低的細語,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在靜夜中突兀響起,羊仙姿手託燈盞,走進內室,輕聲喚她:“殿下。”

半睡半醒的武皇后霍然睜開眼睛,側首看一下李治。

他疲累至極,雖然眉頭仍然皺着,但此刻睡得很熟,沒有被說話聲驚醒。

武皇后掀開鮫綃軟帳,髮髻鬆散,走到外間來,“什麼事?”

“相王深夜求見……”羊仙姿欲言又止,遲疑了片刻,輕聲說,“宮人們不敢攔他。”

武皇后蹙眉,隨意披一件錦袍,走到外間廊檐前。

白玉階下人影幢幢,十幾個金吾衛手執橫刀,神色緊張,但沒有和人打鬥,一路且走且退,似乎忌諱着什麼。

待到他們圍着的人走到燭影下,武皇后一眼認出,那個面色冷厲、氣勢如淵水深沉的男人,是她的小兒子李旦。

他仍舊穿着婚宴上的那身錦袍,手裡握着一把長刀,緩緩登上石階,刀尖劃過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鮮血順着刀刃蜿蜒,觸目驚心。

他是二聖的嫡子,又孤身一人進宮,肯定不是來行刺作亂的。金吾衛們畏懼他的身份,更畏懼他此刻遇佛殺佛的兇狠冷漠,不敢傷他,也不敢卸下他手中的利器,面面相覷,左右爲難,最後只能把他牢牢圍在中間,防着他暴起傷人。

羊仙姿擔憂道:“殿下,可要喚醒聖人?”

武皇后搖搖手,命使女推開宮門。

眼看李旦逼近主殿,金吾衛們不敢再讓他上前,呼喝道:“相王莫非要驚起二聖不成?”

他們不敢說謀反二字,一旦這個罪名扣到李旦頭上,死的絕不是李旦,而是在場的其他人。

李旦停住腳步,目光越過重重人影,直直看向殿中的武皇后。

羊仙姿提着八角宮燈邁出朱漆門檻,金吾衛們看到武皇后示意他們退下,立刻收刀,紛紛退去。

武皇后細細打量李旦幾眼,神情溫柔,“怎麼深夜進宮?”

哐噹一聲,李旦隨手把沾滿血跡的長刀擲在海獸葡萄紋地磚上,平靜道:“我殺了武三思。”

廊下靜了幾息,衆人倒吸一口冷氣。

武皇后面色不改,淡笑道:“爲什麼殺他?”

李旦眼底黑沉,“他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武皇后沉吟片刻,點點頭,看也不看鮮血淋漓的長刀一眼,“殺了就殺了,不必來回我。”

李旦靜靜看着她。

武皇后忽然明白過來,斂起笑容。她微笑的時候和普天下養尊處優的貴婦人沒什麼不同,一旦收起笑容,便變成了那個言笑間誅滅幾朝老臣、能夠在朝堂上震懾羣臣的天后。

她冷笑着道:“你懷疑我?”

“母親。”李旦忽然大踏步上前幾步,緩緩道,“你想要從我身邊拿走什麼,儘管拿,我不在乎,唯獨不能碰她。”

他頓了頓,輕聲道:“我只有她了。”

平淡的語氣,彷彿只是閒話家常,卻字字發自肺腑,暗藏冷冽決絕。

如果裴英娘不在了,他的人生,大概只剩下一片荒涼,他將冷眼旁觀親人們自相殘殺,隨波逐流,麻木不仁。

夜風送來秋日的清寒,李旦身上濃重的血腥味讓武皇后的眉頭皺得愈緊。

她知道李旦說的是誰,也猜到武三思做了什麼蠢事,那個滿腦子只有酒色的從侄,果然還是按耐不住了。

有些男人就是如此幼稚,無法從其他方面戰勝對手,就企圖以這種最下流的方式征服對方,以期報復。

沉默半晌後,她說:“武三思沒有經過我的准許,我不知情。”

李旦對她沒有任何威脅,而裴英娘對她來說用處很大,她不必和最小的兒子鬧僵。

“現在不知情,不代表以後。”李旦微微一笑,雙眸在夜色下閃爍着孤注一擲的決然,“但願母親把我今天說的話一直放在心上。”

他鄭重行了揖禮,轉身離開。

長靴踏過白玉石階,留下一串模糊的腳印,血腥氣縈繞在階前,徘徊繚繞,久久不散。

武皇后懷疑武三思的血是不是流光了,李旦絕不會一刀送他上路,那太仁慈了。

羊仙姿神色忐忑,緊張地看着李旦遠去的背影。

武皇后搖搖頭,“無妨,派人打掃乾淨,安置吧。”

入帳前,她吩咐羊仙姿,“明天派幾個醫者去武家,武承嗣如果還能喘氣,即刻讓他進宮見我,爬也得爬進建福門!”

羊仙姿疑惑道:“不曾聽說武尚書患病……”

武皇后笑而不語。

宮門外,楊知恩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鬆口氣,迎上前,“郎主。”

李旦道:“去武家。”

他走向被扈從們緊緊簇擁在中間的牛車,掀開簾子。

涼風吹拂進車廂,躲在斗篷底下的裴英娘僵了一下,趕緊閉上眼睛。

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的時候,先睡一覺好了。

反正她睡着了,李旦別想吵醒她!

斗篷明顯翻動過,幾縷墨黑髮絲漏出來,鋪灑在衾被上,車廂裡的軟枕、隱囊也有被人挪動過的痕跡。

李旦笑了笑,躍上牛車,攬起“昏睡”中的裴英娘,輕輕擁住。

如果他還是兄長的話,經過今晚的驚嚇,被他這麼摟着安慰好像沒什麼不對,但是他剛剛都說了那樣的話了,竟然還敢抱她?!

裴英娘心裡胡思亂想着,眼睛閉得緊緊的,一動不動,任李旦抱着,感受到他身上有刺鼻的血腥味,更不想睜眼了。

他真把武三思殺了。

算了,殺了也好,免得夜長夢多。

牛車停在一處裡坊前,守衛的武侯在外面低喝:“何人犯禁?”

車窗外傳來一陣竊竊私語,武侯拔刀的聲音陡然停下來,接着聽到坊門大開,親衛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李旦放下裴英娘,爲她掖緊斗篷,“別怕,我馬上送你回去。”

等他走了,裴英娘偷偷摸摸眯縫着眼睛朝外打量,確定李旦沒偷偷躲在一邊看她,才睜開眼睛,趴在車窗上往外探看。

夜色深沉,二十幾名佩刀護衛靜靜守衛在牛車外邊,李旦的身影快速穿過坊門,看不見了。

裴英娘坐回車廂,攏緊斗篷,認真地思索,自己現在該怎麼辦。

武三思已經死透了,她沒心思去想今晚的事,腦海裡翻來覆去,一直重複着李旦剛剛說的那幾句話……

她總算明白李旦一直以來的壓抑隱忍從何而來。

她下意識忽略此刻的尷尬處境,暗暗回想李旦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態度的。

她兩世親緣單薄,沒有和真正的兄長相處過,說起來,會不會是因爲她有時候太依賴他了,他纔會產生這樣的感情?

又或者,他的喜歡只是一時激憤下的憐惜罷了,並沒有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她沒法說服自己李旦那幾句話只是隨口說說的,明白他的心意後,回想從前,他好像說過類似的話……

靜夜裡忽然想起拍門的聲音,摟着姬妾酣睡的武承嗣驚坐而起,頃刻間汗流浹背。

來者不善。

他推開軟綿綿伸出藕臂,想纏着他繼續溫存的姬妾,披衣起身。

管家連滾帶爬,倉惶奔進內院,“郎君,相王、相王帶人殺進來了!”

武承嗣臉色驟變,沉着臉走出正廳。

人高馬大的護衛們踹開府門,一聲不吭,不管是主子還是奴僕,見人就抓。

重重宅院內雞飛狗跳,亂成一團,驚醒的僕從、使女哆哆嗦嗦着抱頭鼠竄,婦人的尖叫聲和武家族人的喝罵聲摻雜在一起,沸反盈天。

喧鬧中,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臺階前的陰影中,負手而立,凝望着幽幽的燈火,靜默不語。英俊的面龐半明半暗,看不出喜怒。

武承嗣額前青筋暴跳,袖子裡的手緊緊握拳,冷聲質問:“此乃武家宅院,我是朝廷命官,堂堂尚書,相王明火執仗,來勢洶洶,闖我府門,驚我族人,不怕天后怪罪?”

李旦瞥他一眼,淡淡道:“拖進來。”

幾名緇衣親衛拖着一具屍首走進院子,隨手把屍首往泥地上一拋。

“啊!”

跪在臺階下的武氏族人抖如篩糠,發出一聲聲驚叫:那是武三思!

雖然屍首早已經面目全非,但是他身上的衣裳他們不會認錯,屍首就是武三思!

相王把武三思殺了!

武家人渾身發顫,癱軟在地。有幾個還想和李旦據理力爭的,此刻也面色青白,毛骨悚然。

武承嗣心底發寒,腦袋一陣陣發暈,趔趄了好幾下,差點站不穩,但他是武家爵位的繼承人,必須撐住,否則何以服衆?

他定定神,冷笑道:“相王爲什麼不分青紅皁白,殘殺無辜?”

李旦緩步走下臺階,袍袖輕揚。

武承嗣的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李旦衣衫上盡是斑駁血跡,武三思竟然是他親手的?!

他驚愕期間,李旦已經走到他面前,平時看去他面如冠玉,這會兒近在咫尺,武承嗣只覺他有如修羅。

李旦輕聲說:“他沒有那樣的膽子。”

武承嗣冷汗涔涔,咬牙道:“我不明白相王在說什麼。”

“你明白。”李旦環視一圈,目光掃過哪裡,哪裡便是一片緊張的呼吸聲,“是你攛掇他的?”

武承嗣明白,今天如果不把話說開,李旦不會輕易放過他。

“我真的不知道他在謀劃什麼!”他吞下屈辱,冷聲道,“他結識了一幫狐朋狗友,每天早出晚歸,流連平康坊,飲酒作樂,醉生夢死。我整日忙得腳不沾地,哪有空去理會他?”

聲音漸漸低下來,“我確實不服氣……但是我知道分寸,今時今日,我不敢動她一根頭髮!”

李旦沉默了一會兒,“這麼說,你確實不知情。”

武承嗣心口一鬆。

李旦微微一笑,接着道:“但是你肯定察覺到了什麼,你不是武三思的幫兇,你選擇隔岸觀火,把他推出去試探二聖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看重她。”

武承嗣心驚肉跳,手心裡全是汗水。

第198章 一百九十八第79章 七十九第166章 一百六十六二百三十六第2章 二二百一十九第71章 七十一第160章 一百六十章二百三十六第43章 四十三第195章 一百九十五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第100章 一百第11章 十一二百三十第72章 七十二二百二十七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第143章 一百四十三第48章 四十八第60章 六十第42章 四十二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第183章 一百八十三第105章 一百零五二百三十七第39章 三十九第156章 一百五十六二百一十六第50章 五十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第136章 一百三十六第44章 四十四第169章 一百六十九二百一十五第201章 兩百零一二百一十六第180章 一百八十第75章 七十五第193章 一百九十三第171章 一百七十一第154章 一百五十四第130章 一百三十第95章 九十五第135章 一百三十五第22章 二十二第28章 二十八第30章 三十第193章 一百九十三第198章 一百九十八第180章 一百八十第175章 一百七十五第81章 八十一第150章 一百五十第197章 一百九十七第171章 一百七十一第18章 十八第155章 一百五十五第161章 一百六十一第194章 一百九十四第159章 一百五十九第81章 八十一第23章 二十三第38章 三十八第177章 一百七十七第55章 五十五二百二十第52章 五十二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第195章 一百九十五第135章 一百三十五第167章 一百六十七第16章 十六二百三十四第159章 一百五十九第206章 二百零六第71章 七十一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第50章 五十第108章 一百零八第147章 一百四十七第161章 一百六十一第186章 一百八十六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第195章 一百九十五第60章 六十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第180章 一百八十第142章 一百四十二第79章 七十九二百二十第52章 五十二第28章 二十八第165章 一百六十五第159章 一百五十九第202章 二百零二第78章 七十八第41章 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