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勝,不如敗……”
六個字看似簡單,執行起來,卻是千難萬難。
詐敗,即不能損失的敗慘重,也不能顯得太做作,是一個非常困難的辛苦活兒。
大度設雖說不是什麼名震天下的名將,但是在草原上身經百戰,也習過兵法韜略,並不是一無是處,還是有些本事的。草草詐敗,未必能瞞的過他。
這裡也充分的體現了李績這位百戰名將對於大軍的掌控能力。
七萬大軍在他指揮之下,就如他的兩條手臂,靈活自如,進攻退守,渾然天成。當勝則勝,勝的毫不拖泥帶水;當敗則敗,敗的理所當然,毫無破綻。杜荷在一旁看的受益匪淺,捫心自問,領兵三萬,以是他的極限,像李績這樣指揮七萬大軍,指揮的如此順手,實在讓他覺得佩服,外加些許羨慕,私下裡與李績道:“大總管用兵調度有序,實在讓人驚歎……末將領三萬先鋒軍,若在多給我個一兩萬,我怕是不戰自亂了。”
有多少能力,帶多少兵。
此話一點也不假,劉邦最多隻能領兵五千,而韓信卻是多多益善,便是給他百萬大軍,他依然能夠指揮的井然有序。
李績啞然失笑,搖頭道:“你這小子,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呢?”
杜荷道:“自然是在誇大總管……”
李績白了白眼道:“在你這個年紀,給我萬餘兵馬都難以掌控自如,你能領兵三萬,還不知足?欲統率萬人之衆,必先能統率萬人之智,你這個年紀,有如此成就,已經羞煞旁人,你還不知足,真想逼得他人走投無路?”
杜荷吐了吐舌頭,默唸了一句“欲統率萬人之衆,必先能統率萬人之智”,心中隱有所悟。
李績笑道:“你覺得韓信領一千兵馬與彭越對戰,誰勝誰負;霍去病領三十萬大軍與衛青三十萬大軍對戰,誰勝誰負?”他留給了杜荷一個謎題,笑着留下了杜荷一人,靜靜思考。
無論是李世民、李靖還是李績,對於杜荷都抱有極大的期望,經常根據自己多年的經驗心得,指點他用兵之法。
杜荷腦中不斷的思考,韓信用兵之能,遠遠勝於彭越,然而彭越也不是等閒之輩,他是游擊戰的鼻祖,楚漢爭雄時期,他領兵在項羽腹地搗亂,項羽都拿他沒轍,韓信在兵少的情況下,真不一定能夠戰勝彭越。至於霍去病、衛青。霍去病慣於兵形如水,不拘泥於常規戰法。他擅長小規模的孤軍作戰,兵卒多了反而不能夠精準的貫徹他的戰術意圖,至於衛青則是三軍統帥,擅於指揮大軍作戰。
在兵少的情況之下,霍去病能夠勝過衛青,這兵一多,反而比不上衛青了。
杜荷眼中一亮,忽然之間,只覺得心胸豁然開朗,領悟了李績話中的真義。
薛延陀軍營。
大度設高坐攆帳上首,在他左右皆是把酒祝賀的薛延陀將校。
此時此刻,這位薛延陀少主,已經一掃在侯君集麾下的窩囊樣,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吐氣揚眉。自從奪了侯君集的兵權以後,大度設便決定以勝利告訴全軍,告訴夷男,他薛延陀的少主,大度設,絕對不輸於侯君集這一個外人。
此後不久,他便領着三軍,在廣闊的草原上與唐軍接觸。
在過去的一個月裡,對峙於草原上的唐軍、薛延陀二人各自發動了幾次攻勢,小規模的摩擦,不計可數,但略有規模的戰役,一共打了六仗。面對唐軍的最高軍事統帥李績,大度設的戰績是三勝一平二敗,相當不錯的戰績。
比之侯君集對戰杜荷的兩戰兩敗,那之間的差距顯而易見。
大度設比侯君集強,這個在薛延陀軍中已經成爲供認不諱的事實了。整個軍營,不只是一次傳出呼喊,假若一開始領兵的就是大度設,絕對不會有先前的兩敗。這是很簡單的邏輯關係,侯君集勝不過唐軍的先鋒將,而大度設卻戰勝了李績這位唐朝的主帥,自然是大度設更有本事。
因爲大度設的勝利,薛延陀上下對於侯君集的鄙夷更盛了,一個個的都認爲他不存在,對於薛延陀來說,纔是天大的好事。
至於夷男,本來覺得大度設莽撞了,想讓他將軍權還給侯君集,然而大度設的勝利卻讓他閉上了嘴。夷男並不認爲自己的兒子的本事能夠勝過侯君集,只是覺得侯君集的作戰風格,並不適合他們草原上的民族,只是修書寬慰,也沒有在提讓侯君集重新掌兵一事。
侯君集重掌兵權的希望,已經屈指可數了。
“來……敬我們偉大的少主一腕……”但須卜破泉高舉着酒腕,粗獷的臉上充滿了豪爽的微笑,自從大度設重掌兵權之後,他當即得到了重用,對唐的三場勝戰中,都有他驍勇的英姿,取得了不菲的武勳。
但須卜破泉起了一個頭,餘下諸將的讚美聲也接連不斷。拍馬屁,這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權力,便是在草原上,也廣爲盛行。
大度設也高舉着酒碗,高聲道:“謝大家吉言,我大度設一定會帶着大家戰勝唐軍,終有一日,會殺過長城,讓你們見識一下長安的風光……喝……”
酒是草原人必不可少的東西,在軍中也無禁酒一說,痛快暢飲,無所禁忌。
酒足飯飽,攆帳中不知不覺,只剩下大度設與他最親密的部將攣鞮六渾、須卜破泉帶。
在這兩名愛將面前,大度設也撤下了自信滿滿的面孔,將碗放在桌上,失去了痛飲的心情。
“怎麼了,少主?”攣鞮六渾心細,發現了大度設的異樣。
大度設道:“那個叫李績的不可小覷啊,交戰了一個半月,雖然我們佔據了上風。可是始終沒能傷他們筋骨,想要取得大勝,並不容易。別忘了,大唐來攻的不只是這一路大軍,我們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取得勝利。”
這亦是李績、杜荷的高明之處,他們並不是一仗潰敗,而是敗而勝,勝而敗。即可以將傷亡減至最少,也能取得完美的效果。畢竟在怎麼說李績也是唐朝名將,假若在大度設面前全無還手之力,那便太假了。
攣鞮六渾心念當前的戰局,眉頭也跟着皺起,沉聲道:“少主顧慮的正確,我們要的不是小勝,而是大勝,諸路大軍來襲,我們這支主力軍拖不起,必須要想辦法解決問題。”
須卜破泉帶大大咧咧的,粗聲道:“怕什麼,少主如此厲害,李績小兒算什麼東西……下次再戰,少主,再讓我當先鋒軍把,哼,前些天在戰場上遇到了契苾何力那個混球,他作爲鐵勒勇士,竟然甘願給唐朝當狗,下次遇見,他非宰了他不可。”
攣鞮六渾忽然道:“契苾何力,就是那個‘契苾族’的族長,我聽過他,他是草原上遠近聞名的勇士,也是一個孝子,兩個月前,就是他偷襲我們軍營,讓我們吃大虧的……”他一拍大腿,笑道:“少主,我有一計,應該可行。契苾何力在唐軍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如果他願意歸順我軍,取勝輕而易舉。”
大度設眼睛一亮,遲疑道:“若是成功,確實有效。可契苾何力會答應嗎?雖然他是鐵勒人,與我們同族同宗,但他在唐朝的地位不低啊……”
攣鞮六渾冷聲道:“據我所知,契苾何力的母親姑臧夫人在涼府,他爲人至孝,我們以他母親爲人質,逼他就範。”
“這……”大度設爲人有着草原人的豪氣,有些恥於這種手段。
攣鞮六渾勸誡道:“少主,大局爲重……爲了勝利,在這種情況下,又有什麼手段不能用的?”
大度設沉默片刻,點頭讓攣鞮六渾去辦了。
半個月之後,契苾何力的營中突然迎來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契苾何力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實在記不起他是誰來着,“你說你是族人,我怎麼不記得你?”
來人神秘兮兮的道:“大人不識得在下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下識得大人……請稟退左右,我阿里納有要事與大人商議。”
契苾何力臉色一沉,怒道:“在我軍中沒有什麼秘密可以隱瞞的,有話就說……”
那個叫阿里納的見左右都是鐵勒打扮的護衛,猶豫了會兒道:“在下來至草原,與大人同爲鐵勒人,難道算不上是族人嗎?像大人這樣的草原勇士,應該爲草原富強而戰,但大人卻委身與唐朝的皇帝,不覺得羞愧……”他打算用長篇大論說服契苾何力,但他話沒有說完。
契苾何力就已經氣的跳起:“原來是說客,來人,將這傢伙押到大總管軍營去,交給大總管發落……”他一句話都不願意聽下去了。
阿里納臉色鉅變,故作鎮定道:“大人難道就不當心你母親的安危?”說着,他忙從懷中拿出了一把彎刀。
契苾何力目光落在那把彎刀上,雄壯的身軀搖搖一晃,險些栽倒在地,虎目中已經隱隱有淚光閃現,他認識這把刀,這是他父親送給他母親的信物,母親從不離身的信物。
“我明白了……”契苾何力悽慘一笑,厲聲大笑:“告訴大度設,我契苾何力生爲大唐人,死爲大唐鬼……此生絕不背唐……”他拔出佩刀,一刀將自己的耳朵割了下來,丟給阿里納,顧不上鮮血淋漓的容貌寒聲道:“將這個拿回去,讓他們要殺便殺,並且告訴母親大人,就說孩兒不孝,保護不了她老人家。等滅了薛延陀,爲大唐盡最後一分忠後,必定在她老人家墓側掘墳前自埋,入黃泉伺候。此耳,先代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