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下各個勢力中,竇建德的王府應該是最小、最簡陋的一座,這一是竇建德困苦,無財力修建宮室;二是他的都城沒有穩定過,另一方面是出生貧窮人家的竇建德生性儉樸,不喜奢華。
府中!竇建德和長史孔德紹在和隋使會面。
受命出使的是禮部縱橫司的張宣,因爲在外交方面極爲出色,成功的說服杜伏威降隋,因此也得到了高升,成爲禮部侍郎,專管縱橫司這個外交部門,這次他是受楊侗之命出使青州,說降竇建德。
三人寒暄幾句,竇建德並沒有問張宣此行之用意,而是談起了離開青州的百姓:“三年前的大旱,不少青州百姓逃往冀州;而這幾年來,又因戰亂緣故,陸陸續續走了一些。我想知道這些百姓如何了?還請先生告之。”
張宣肅然起敬道:“將軍拳拳愛民之心,令在下佩服。不過將軍儘管放心,在聖上心中,北方人也好、南方人也罷,都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大隋子民,對待自己的子民,聖上向來一視同仁…青州百姓到了冀州之後,全都得到了妥善安置,在下不敢說人人富足,但衣食無憂、安居樂業卻是一定的。”
“多謝先生相告!”竇建德長嘆一聲,道:“都說故土難離,可青州百姓卻被迫背井離鄉,這都是我竇建德的罪孽啊。”
“將軍應該知道!青州百姓的離開不僅是生活所迫,更代表民心思定乃是大勢所趨。”張宣看向竇建德,語氣懇切的說道:“我大隋執行的均田制,使百姓有其田,各家各戶還能得到朝廷贈送的耕牛、駑馬;農閒之時,朝廷的‘以工代賑’法,給予了百姓賺錢補貼家用的機會……而義學,則讓讀書學習不再是一種奢望,當百姓的孩子學有所成,又可以通過科舉入仕;所以,老有所依、幼有所學、學有所用的大同世界,已在大隋現實。在下從洛陽一路走來,沿途經過的滎陽、東郡、東平、濟北、齊郡等地百姓在官府幫助下,都在努力勞作,處處都呈現出熱火朝天、生機勃勃之景象。而在下進入北海之後,卻是田園荒蕪,村莊完全是斷壁殘垣、死寂一片…和朝廷掌控的國土形成鮮明對比,更有無數骨瘦如柴的百姓扶老攜幼奔向齊郡……這說明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渴望太平,對大隋充滿嚮往,這不正是民心所向、大勢所趨嗎?將軍愛民如子,又何必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呢?”
雖然張宣這話讓竇建德極度不爽,卻也知道自己這點良莠不齊的軍隊,以及碩果僅存的三個郡,爭霸天下簡直難如登天,若是齊郡的隋軍發動攻擊,自己根本堅持不了幾天,甚至不用打,他的八萬大軍就已經不戰而潰。思索良久,竇建德終是嘆了口氣:“先生來意我已經明白了!但我再怎麼說也是一方梟雄,現在天下尚未一統,聖上或許容得下我,拿我充作招降天下梟雄的榜樣。但他統一天下後,還能留下我竇建德?”
張宣笑着說道:“聖上與漢之劉秀極爲類似,現在的大隋是聖上一寸一寸打下來的,他的天下,沒有藉助先帝一絲力量。真要計較起來,稱聖上是開國之君亦不爲過,大隋的江山除了名字不變,骨子裡跟以前大隋沒有半點關係;對這天下,聖上有着絕對的掌控力。他所創制的各種制度深受百姓擁護;就算將軍以後將軍造反,恐怕也沒有幾人願意拋棄現有的美好生活去追隨,這是其一;其二、將軍已經年過五旬,且膝下無子嗣,說句傷人的話,就算將軍能夠打下大片疆土,也無人前來繼承,而將軍一旦不在人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便會轟然坍塌。這樣將軍又有什麼理由去造反?對於將軍這些情況,聖上心裡有數,所以將軍大可放心。”
“就怕聖上心口不一。”
張宣眼中閃現出一絲不屑之色,他傲然的注視着竇建德,冷冷一笑:“將軍太高看自己了。聖上若想武力平定青州,只需派兩支船隊,將兩萬兵力分別投送到東萊、高密,就能輕鬆收復此二郡,也可以派遣大軍從琅邪殺進高密,再用騎兵奪下東萊;而將軍手中的兵力全部在此,被牽制得無法動彈,根本沒辦法去救援。當然,最簡單、最省事的辦法就是楊左僕射從正面發動攻擊,以雷霆之勢把將軍殲滅於此。將軍覺得這幾萬雜兵,能夠贏得了我大隋的鐵血之師嗎?不是在下小瞧將軍,聖上想殺將軍,簡直易如反掌。”
“這就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之處。”竇建德苦笑了一下,他承認自己沒有反抗的餘力了,楊侗要殺殲滅他容易得很,可楊侗偏偏沒有一勞永逸的把他幹掉,反而還要來招降於他,這實在是太奇怪,也太不合邏輯了。
“事實上,當初聖上說到要招降將軍時,文武百官不僅都驚呆了,也都不理解聖上爲何作出決定,甚至有許多人出聲反對!畢竟,殲滅將軍對我大隋而言並非難事,而且還能一勞永逸。當聖上說出三個不殺將軍的理由之後,再也沒有反對之聲。”
竇建德和孔德紹相顧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深厚的探究之色,作爲這方勢力首領的竇建德更加驚奇,說到底,他是大隋的反賊,楊侗沒有任何理由饒恕他,但現在,居然有三不殺的理由?這真是怪哉了。
“還請先生明示。”
“一、從王薄造反至今,青州戰亂十多年,江山凋敝,民生困苦,餓死之屍滿地都是,但是將軍到了青州以後,不僅約束士兵,還善待百姓!將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條,導致青州大地沒有出現大規模餓死現象,聖上認爲將軍有功於青州、有功於百姓、有功於大隋!”張宣一臉古怪的說道。
竇建德啼笑皆非,但卻實實在在的說道:“我這麼做是爲我自己,可沒想那麼多。”
“聖上心懷天下,在他心目中,所有大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他認爲一個反賊如果造福一方百姓,那他的功績比起貪官污吏強上萬萬倍。甭管將軍用心何在,但百姓受惠是事實。”
“這算什麼理由啊?…聖上怎麼這般怪異?”
“將軍習慣就好!”
“……”竇建德無語。
“二、聖上最痛恨出賣民族利益的漢奸,將軍在東萊、高密多次擊潰跨海而來的倭奴,有功於民族;同樣,甭管將軍用心何在,但百姓受惠是事實。”
“第三、當年河北局勢非常複雜,不僅有將軍,還有高開道等人爲首的數十支賊寇,如果朝廷一一清剿,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而聖上當時的實力相當弱小,如果陷入戰爭的泥淖當中,便會無法自拔,最終浪費大量人力、物力、精力和時間;而將軍爲了對抗朝廷大軍,把河北各路人馬聚在一起,最終給了聖上畢功於一役的機會;此戰過後,河北大地內憂盡除,聖上無所顧慮的調動有限兵力,從而打贏了一場又一場碩果累累的戰爭!聖上說,他得感謝將軍!”
張宣尤記得楊侗說出這些話時,表情很是淡然,但話語中的那份豪情、大氣卻折服了所有人,是以張宣說話時,那股濃濃的欽佩之意,即便不用刻意感受也能夠感覺得出來。
這個理由在竇建德聽來,心中有些發堵,同時,對楊侗也不禁多了幾分敬意,如此胸襟坦蕩的人,不管是敵是友,終究令人敬佩。
“多謝先生相告!”嘆了一口氣,竇建德看向張宣,“讓我考慮幾天。”實際上,他被說動了。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膝下又無子,不僅沒有造反精力,也沒有造反的意義,只想平平靜靜地度過晚年。
張宣並沒有說什麼識時務者爲俊傑之類的話,起身笑道:“那我再等將軍三天,如何?”
竇建德緩緩點頭,沉吟道::“降或不降,三天之內,我都給先生一個正式答覆。”
“好,那在下就此告辭!靜候將軍嘉音。”張宣躬身一禮,退出了府中。
“先生!”竇建德起身相送。
……
張宣走後,竇建德久久不語。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孔德紹走上前來,嘆息道:“殿下,您現在該明白我們主張尊隋自立的原因了吧?”
竇建德先是一愣,緊接着又生出濃濃的感激之情,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孔德紹早就爲他考慮到了退路,如果他當初稱帝,就沒有任何寰轉的餘地了,沉默良久,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孔先生認爲我該降嗎?”
“殿下,淄水對岸是十多萬精銳隋軍,他們一旦發起攻擊,必然是雷霆萬鈞之勢,若是沒有劉黑闥、王小胡之亂,還有一戰之力,現在卻是不行了。”孔德紹眼中流露出一絲絲的悲傷,頹然道:“聖武帝這一次發動的是天下歸屬之戰,他要集中全部力量對付諸多梟雄,沒有一分多餘的力量來防備我們,他是不會給我們喘息機會的,而且我們僅存的三個郡,三面環海,接壤的渤海、齊郡、魯郡、琅邪皆歸大隋所有,這次就算僥倖脫離戰場,又能如何?殿下,我們現在不降即死,再無第三條路可走了,若不抓住這最後一次機會,悔之晚矣。”
“唉!”
竇建德低嘆一聲,“我竇建德一不喜奢侈、二不好美色、三不貪戀權柄;當初造反實爲形勢所迫,一心只想爲家鄉父老謀條活路、有口飯吃!現在故鄉百姓早已安居樂業,我們又已大勢已去,又何必爲了一己之私造成無謂的傷亡?也罷,就算聖武帝出爾反爾賜我一死,但能換取麾下幾萬將士的命,卻也值了。”
“其實殿下大可放心,聖武帝是不會殺你的。”
“爲何?”竇建德奇道。
孔德紹認真道:“聖武帝已經給予百姓最好的生活,殿下給不了這些,自然不會有人跟着反;其二、聖武帝肯定比殿下活得久,所以他對殿下沒有一點顧慮。”
“呃……”竇建德呆了一呆,隨即高聲大笑了起來,自嘲道:“如果我降李淵、李密,他們生怕後代爲我所害,自然會處處堤防,若我先死也就罷了,若我不死,恐怕也被處死。而聖武帝不過二十出頭,他怎麼可能會怕我呢?只要聖武帝還在,我竇建德算個什麼東西啊?不管怎麼蹦躂都翻不出他的掌心;而我若死,哪還有什麼後患不後患的,他這是對自己懷有絕對的自信;我真是,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決定既下!
竇建德懶得再等,直接讓人追回張宣,表示自己願意投降大隋的意思。
張宣取出了楊侗的任命書:冊封竇建德爲漳南縣公、六品武散官定東將軍,賞金錢萬枚、銀錢五萬枚,賜漳南良田二頃、漳南宅院一座、洛陽豪宅一座;
至於活動方面,竇建德也沒有受到絲毫限制,大隋國境任他行動,甚至還格外許諾,如果他雄心不死,完全可以到軍中任職。
竇建德大爲感動,他心知這不僅是楊侗大氣,也是對他自己的自信,可竇建德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別的還好,到軍中任職肯定是不會的。
翌日!
楊恭仁率軍進入北海,接管了竇建德的八萬軍隊,一代梟雄竇建德就此退出爭霸天下的舞臺,淡出世人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