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氣,帶着幾分山中寒意,一縷朝陽灑落在朱陽關上,爲這大地帶來一縷暖意。
關北峽谷空曠地帶是大隋密密麻麻、井井有條的營盤,一眼望不到邊際,彷彿與天宇融爲一體,整個營盤靜靜地趴在霞光之下,充滿了睥睨天下的莊嚴、肅殺、宏偉氣勢,猶如一隻擇人而噬的洪荒巨獸。
默然無言巡視城關的李氏兄弟相顧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震撼神色。
“這,若是住滿兵士,得有十萬人吧?”李建成詢問道。
李世民給出了答案:“不止!少說也能住得了十五萬,擠一擠,二十萬人都不在話下。”
“應該是虛張聲勢吧。”
“不好說!”李世民沉思了一會兒,道:“楊善會率領的軍隊就不下十萬人;據說薛萬均也到了,他統帥的第六軍,人數爲六萬,是楊侗麾下的主力軍團之一,兩者合計,就有十五萬之衆,此外,攻佔盧氏的是羅士信爲首的第一軍團…所以,大營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真沒辦法判斷…大哥,父皇聖令未到,我們現在怎麼辦?是分兵南下南陽還是……”
李世民率先詢問,先將燙手的山芋耍給李建成。
“二弟是主帥,爲兄這個二路元帥自然要聽從主帥之命,你說的算!”李建成可也不傻,若是自己做出決定,贏了,功勞也是李世民這個主帥的;輸了,責任則由他來扛。
這種虧吃多了,堅決不能再上老二的當!
“……”李世民白眼一翻,心下嘀咕:‘說得倒是好聽,要是動了你的兵,還不得跟我叫板!’可心中縱然有諸多不滿,卻也沒辦法表示出來,只因從法理上說,李建成現在的確得聽他的,表現出來態度也很好,但到底聽不聽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世民也無奈,沉吟一會兒,直接進入正題:“這一次隋軍動靜很大,南陽又不平靜,但是以父皇手中的兵力,要應付秦瓊並不難;反倒是我們這裡,若剛纔說的幾大軍團全部集中於此,再加上隋軍那種不要命的打法,以及威力驚人的怪弩,我們還真不敢抽出兵力支援南陽!我擔心的其實不是隋軍跟我們打,反而擔心隋軍不跟我們打。因爲我大唐舉國之兵幾乎投到了東部,諸多將卒抽不開身,國內所能調撥的兵源也極爲有限,如果隋軍轉而主攻巴蜀就危險了。”
“這也是我所擔心的!”李建成頓了一下,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還有就是,襄陽這幾天相當不平靜。”
“爲何不平靜?”李世民一臉震驚的看向李建成,他被困良久,這個消息他還真是初次聽聞。
“據我所知,楊侗已經在和世家接觸,似乎給出了什麼承諾,如今各個世家紛紛派人前往洛陽、鄴城。”李建成冷聲一笑。
“何人如此大膽?”李世民不禁大怒,他們在這邊出生入死,後面卻有人暗地裡捅刀子,這種感覺相當不好,十分不好。
“韋氏、杜氏等世家自不必說,便是獨孤氏、竇氏、蕭氏、鄭氏、裴氏這些與我李家有聯姻關係的家族也是如此…楊侗的施政方針在隋朝已經根深蒂固,他已經不需要向天下世家進行任何妥協,爲何忽然有此巨大改變?我認爲他的用意是攪亂我大唐,從而讓我大唐陷入君臣相疑、臣臣相疑的內亂之境,而以他敵友分明的霸道性情,一旦這些世家接受他的條件,就必須也只能效忠於他,而不能像以前那般多方下注…也就是說,這些世家極有可能背棄出賣我大唐。”
“這些……”李世民氣絕,拔出腰刀,惡狠狠的砍在城垛之上,氣呼呼的喘了幾口粗氣,“大哥,這事情鬧大了!父皇可否知曉?”
“已經發過幾次緊信,關鍵是父皇一直沒有迴應!”李建成皺眉道。
“不會是讓人截獲了吧?”
“不可能,幾批信使都已經安然返回。”
“這……”李世民呆了半晌,又繼續問道:“難道就一點表示都沒有?”
“讓我不要管!”李建成苦笑着從懷中取出幾封書信,遞給了李世民。
李世民一一觀看,爲之失神起來,幾封書信都是李建成寫的,每一封書信都從不同方面陳述各種嚴峻問題,分析得相當到位,李世民也覺得十分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可父皇在上面的批覆要麼是‘知道了’,要麼就是‘你別管’之類的應付之言,到最後,居然直接就指責起了李建成!
“大哥,你說父皇是不是中巫術了?”李世民徹底懵了。
“這東西你也信?”
“可這也未免太邪門了吧!”
“父皇或許另有打算!”
李世民沉默半晌,肅然道:“再怎麼說,也需要有人在襄陽主持大局,現在也只有父皇才能震懾這些鼠輩。事不宜遲,我們兄弟立即聯名上書,向父皇陳明厲害關係,請他火速返回襄陽。否則,局勢將不可收拾。”
“正有此意!”
兄弟二人將防務扔給了李孝恭,匆匆進入城樓,秘密商議着。爲他們那個至高無上的父皇,簡直愁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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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楊侗和楊善會、羅士信、張鎮周、薛萬均等高級將官也在軍營中商議軍情。跟關上的李氏兄弟比,這裡的氣氛卻顯然相當活躍、熱鬧!
楊侗舉起一杯清水,笑道:“軍中不能飲酒,是慣例、鐵律,朕也不能例外,現在以清水代酒,祝諸位大將軍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戰事進行到現在,他一根毛都沒撈着,還給李世民擺了一道,這不,打算回洛陽了嘛。這一邊局勢不錯,戰事有薛萬均負責,放心得很,楊善會的任務稍微沉重一些,不過楊侗給他安排的將軍極多,這些人都是大隋傑出之士,有他們從旁協助,楊善會的壓力也不至那麼重,只要堅持一段時間,遍地開花的烽火將會分走他的部分敵軍。
“多謝聖上。”
衆人飲盡。
“朕呢,估計很長一段時間不會上陣;爲何?”楊侗笑吟吟的賣了個關子,迎着衆人饒有興致的探究目光,接着說道:“軍中將士都立功了,朕必須沒日沒夜的監督良匠,讓他們雕刻千上萬顆嶄新大印;至於你們現有的印璽,朕感覺佩帶時間太久,也該讓給下面的將軍、兵卒了。”
衆人盡皆豪邁大笑。
聖上說話雖是風趣,但透露出來的意思卻讓大家熱血沸騰,聖上言下之意,自然是給大家立功了,都會升上一升了,而現有職務則交給立下大功的下一級將士。說話的方式雖不正式,但比起中規中矩、一板一眼的方式讓人聽着舒服。至於擁有另一個世界靈魂的楊侗,骨子裡就沒想過用威壓的方式讓諸臣活得膽戰心驚,以保什麼帝王之威,帝王之威不是在言行舉止上佔上風,而是以絕對的實力讓人臣服,若不能讓人心服,該反的照樣反,該罵的他們心裡照樣罵。
連盡三杯,也漸漸地歸於正題。
“薛大將軍,你帳下缺少幾個聽用的小將!朕派幾個人給你打下手。”不是正規場合,楊侗都比較隨意,有的時候叫名字,有的時候叫官職,怎麼高興怎麼來,大家也都習慣了,他開口戰將道:“史勁、虞湛、高衍,你們三人缺乏的是實戰和歷練,以你們的本事,在朕身邊無所事事,實在屈才了,眼下戰事處處需要用人,就在這裡聽從命令吧。”
“記住了,薛大將軍坐鎮上洛,顯得有些默默無聞,但不是說他沒本事,而是組建六軍的重任相當繁瑣、繁重,導致他沒有綻放光芒的機會。朕不會給你們任何特權,想要讓他聽你們的,還得看你們有沒有那個能耐。”
“喏!”三將大喜,跟着楊侗出來的時候,一個二個勁頭十足,孰料人算不如天算,結果啥都沒有,本以爲會護衛聖駕返回洛陽,聖上卻又給了他們一個立功的機會,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大喜。
“聖上,那我呢?”羅士信有些着急了,除開他之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他不想去洛陽處理政務啊。
“朕準備讓你擔任民部侍郎,幫助楊師道尚書處理河南、滎陽、弘農、襄城、淯陽五郡的民生事務,好好積澱一下,學學政務管理。”
這固然有點玩笑成分,卻也是楊侗的真心之言,這時代雖然重武輕文,而大隋的尚武之風比起其他諸侯更勝一籌,大隋子民對武人推崇備至,以能夠從軍入伍、縱橫疆場爲榮,但武將縱橫疆場的壽命年限其實極爲有限,當他們的精力體魄從巔峰走向下坡路的時候,終究得轉向政壇。所謂出將入相便是如此。
羅士信能征善戰不假,但是他繼續發展下去,終有一天會憑藉軍功走向政壇,這麼一個前景無限的年輕小夥,如果一點治政能力都沒有,那肯定是不行的。楊侗也不要求他像楊恭仁、楊師道、魏徵、房玄齡、杜如晦他們那般,具備治理一個國家的水平,但起碼也要有爲政一方的執政能力。這也是每一個武將的必然轉變,裴行儼、牛進達、蘇定方、尉遲恭、薛氏兄弟莫不例外。
但是羅士信明顯沒有這麼長遠的人生規劃,當他聽完楊侗這番話,頓時臉都變綠了,急道:“聖上,您可不能這樣,我寧願當個普通的小兵,也不幹這民部侍郎。您真要這麼幹,我,我就告老還鄉。”
衆人見他一個鬍子都沒長齊的一個年輕小夥,居然說什麼‘告老還鄉’,都忍不住大笑出來。
楊侗倒也沒有過於爲難他,對羅士信來說,轉入政壇確實還很遙遠:“右僕射,這個小兵卒子送給你了,你要是不要?”
楊善會笑道:“郯國公年少有爲,前途不可限量,讓他棄武從政實在過早了一些。”
楊善會能夠領會楊侗的用心,如果說幷州戰役、涼州戰役是李景、韋雲起在軍事上的謝幕之戰,那麼隋唐之戰必將是他楊善會的落幕之作,這不是楊侗在擔心他們軍權過重,會威脅到他的皇權,而是國家需要大量青年俊纔來繼承,他們這些前輩也並不是完全隱退,一旦國事艱難,危急關頭還是會披甲上陣的,唯有以老帶新、前輩爲後輩讓位,軍事上才能夠現實平穩過度,才能永葆青春,不至於出現青黃不接、後繼無人的窘境。
楊侗把這麼多青年將軍扔給他,無非是讓他這個‘老傢伙’帶着一羣青年在這次戰爭中成長,從而爲國家培養出一批傑出的青年帥才、將才,對此,他自然抱以支持態度,如果軍機大事由一堆老頭子長期把持、長期掛帥,那纔是這個國家的莫大悲哀。
這也確實是楊侗的真實想法。
史上那個以六七十高齡滅三國的蘇定方,在整部冷兵器史都是相當罕見的個例,這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壯舉,但反過來說,卻也是李唐王朝名將凋零、後繼無人的無奈之作。而李治將一國命運寄託在這個老人身上,往好的說是慧眼識英才,往不好去說純粹是拿李唐命運冒險,不說別的,單是當今的路況、氣候條件、交通工具,就讓九成以上的古稀老人對長途跋涉、翻山越嶺、縱馬奔騰望而卻步,萬一這位年近古稀的老將軍受不了舟車勞頓之苦,死在遠征途中,那對這個國家、這支軍隊的士氣無疑是致命打擊。楊侗也是出於此鑑,生起了以戰育將、儲備將才之心,並大肆提拔銳意進取的青年武將。
而史勁、高衍、虞湛都是屬於人才養成計劃中的核心人物,相對來說,和他們年齡相當的羅士信、裴行儼、蘇定方卻已經是前輩了,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有無數輝煌經歷,這都不是新近挖掘到的人才能比擬。
“左衛大將軍,朕給你三萬人馬,聽命於右僕射麾下。”
洛陽已定,四周都是大隋鐵血雄師,誰也打不進來,將驍果軍留在身邊是浪費。這支軍隊是在不斷戰鬥中成長起來的蓋世雄師,只有到了戰場才能體現出他們的價值,如果放在朝中長久不用,遲早會變成老爺兵,這不是楊侗願意看到的事情,再加上楊善會的任務極重,索性一口氣就給了羅士信三萬人。
“喏!”羅士信大喜!
“凡事要多學多看,否則,朕罰你當民部尚書。”
“……”衆人。
這是哪門子的處罰啊?
本以爲是美差的諸多將領稍微思索了下,當他們想到幾千萬人的吃喝拉撒都要管的時候,個個都感到不寒而慄、汗毛直豎。
這處罰對文官來說是美差,可對於他們這些寫一篇行軍筆記都要絞盡腦汁大半天的大老粗而言,確實至極至深的處罰。
聖上這手玩得實在太狠了,一個二個對羅士信抱之以同情的目光。
至於羅士信本人,就跟玩變臉術一般,臉色早已是一變再變,哪還有方纔之喜色?
楊善會歎爲觀止!
聖上這對症下藥似的駕馭手段……也真是絕了。相對於這些熱血沸騰、嚮往疆場的青年武將而言,就跟罰文人上戰場去單挑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