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的話,可信度有多少?是相信他,還是不相信他?大葉護對伽藍的信任,難道還超過了對自己的信任?
阿史那泥孰沒有過多考慮,他選擇了相信大葉護。大葉護臨行前交待過自己,順勢而爲,見機行事,不論西土局勢如何變化,都對突厥人有利。
如今契苾人已經改變了既定策略,樓觀道的謀劃也已經失敗,而老狼府和西北衛府至今還藏匿在黑暗中沒有出手,突厥人事實上已經失去了渾水摸魚亂中取利的可能,此刻掉頭就走,脫身事外,倒不失爲明智之舉。
“伽藍……”阿史那泥孰的神色漸漸緩和,臉上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你欠我一個承諾。”
伽藍笑了,再一次轉目望向南方天際,頗爲感慨地說道,“泥孰,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想告訴你,當年我在碎葉川的話發自肺腑,那是我的夢想,我這一輩子的夢想。”
泥孰愣了一下,旋即霍然醒悟,旋即明白大葉護爲什麼那麼欣賞伽藍,喜歡伽藍了,原來都是源自那個夢想,志同道合。
泥孰舉手向衛士們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收起弓弩,準備撤離。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等人也放下了弓箭。兩人距離伽藍很近,對伽藍所說的夢想非常好奇。這樣一個傳奇般的人物,他的夢想是什麼?
“你要離開西土了。”泥孰一邊策馬走近,一邊嘆道,“你的夢想也將隨之而去。”
伽藍沒有說話,目露迷惘之色,眉宇間瀰漫着一層深深的憂傷。
泥孰與伽藍錯馬而立,並向他伸出了一隻手,“伽藍,還回來嗎?”
伽藍遲疑着,躊躇着,緩緩擡手,與他緊緊相握。
“這也算一個承諾?”
泥孰微笑點頭,“是的,既然那是你的夢想,你一輩子的夢想,你願意爲之奮鬥一生的夢想,你爲什麼放棄?爲什麼不回來?”
伽藍若有所思。
“伽藍,可敢給我一個承諾?可敢與我一起縱橫西土?”
伽藍沉思良久,微微頷首,終於用力點頭。
“十年,十年後,我一定回來。”伽藍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泥孰大笑,與其緊緊擁抱。
“兄弟,十年後,西土再見。”
蹄聲如雷,戰馬如龍,阿史那泥孰帶着黑突厥衛士如狂飆一般呼嘯而去,漸漸沒於沙塵之中,渺無蹤跡。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帶着契苾葛打馬疾馳,迅速消失在蜿蜒曲折的穀道中。
楚嶽、布衣、魏飛、陽虎、沈仕鵬驅馬上前,列於伽藍左右。
“契苾人看到突厥人突然離去,會做何種猜想?”楚嶽笑着問道。
“正因爲想得太多,擔心太多,前怕狼,後怕虎,患得患失,所以纔會遲疑不決,纔會驚疑不定,導致機會白白錯失。”伽藍一手拿着金狼頭護具,一手倒提長刀,慢悠悠地說道,“泥孰不走,齊公和李二郎即便把契苾葛拱手送還契苾人,也休想逃出太陽谷。”
“阿史那泥孰那個蠢物,竟然被你三言兩語騙走了。”布衣搖着頭,有些難以置信,“他是佯裝中計而走,還是真的被你騙了?”
“我沒有騙他。”伽藍很嚴肅地說道。
沈仕鵬突然哈哈大笑,“伽藍,你裝神弄鬼的本事越來越高明瞭,一通胡說八道,那個胡兒竟然相信了。”
“我沒有騙他。”伽藍一本正經地重複道。
楚嶽和布衣等人都笑了起來。
“波斯和大秦的事情都是大葉護告訴我的。”伽藍解釋道,“大葉護說,現在波斯人在西方戰場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而大秦內部卻混亂不堪,不出意外的話,波斯人很快就能從水陸兩道殺到大秦國都君士坦丁堡,形勢已經非常緊張。”
大家看他始終嚴肅,鄭重其事,不由的相信了幾分。
“突厥人卑鄙無恥,必定想在波斯人的背後捅一刀。”魏飛撇撇嘴,鄙夷說道。
“如果不在波斯人精疲力竭之際捅上一刀,將其打回原形,那將來砍下突厥人腦袋的必定就是強大到無可匹敵的波斯人。”伽藍搖搖頭,“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適者生存,想要活下去,就要不擇手段。”
“伽藍,你不會也想着去捅波斯人一刀吧?”楚嶽揶揄道。
伽藍笑而不語。
“伽藍,你的夢想該不會是帶着突厥鐵騎橫掃西方,把波斯人和大秦人踩在腳下吧?”布衣忍不住也出言調侃道。
“有夢想纔有希望,有夢想生存纔有意義。”伽藍笑道,“十年後,如果我們都還活着,都能活着回到這片養育我們的故土,我們爲何不在有生之年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
衆皆大笑。
夢想就是夢想,現實就是現實。對於西北狼來說,夢想是虛無縹緲的東西,而現實是血淋淋的,他們必須每天面對生死,夢想早已成爲一種奢侈。這一刻,他們高談夢想,奢望一下將來,下一刻,他們或許就要死在千軍萬馬之中。
北方傳來鳴鏑之音。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已經安全通過太陽谷,契苾葛已經還給了契苾人,惡戰即將開始。
幾乎在同一時間,南方天際沙塵滾滾,一支軍隊破空而出,捲起漫天風沙,呼嘯而至。
契苾羅利兒帶着追兵殺來了,西北狼陷入包圍。
太陽谷內,大角突起,悠揚而雄渾的大角之音穿透了灰濛濛的天穹,猶如驚濤駭浪,掀起陣陣波瀾。丘壑之中,驚雷炸響,由遠及近,由小而大,仿若山崩地裂一般,聲勢驚人。
伽藍目視前方騰空而起的沙塵,殺氣噴涌而出。金狼頭護具緩緩舉起,與亮銀色的兜鍪連爲一體。
五個老狼戴上了黑狼頭護具。
暴雪仰首雷吼,戰意沖天。
六匹駿馬揚蹄長嘶,蓄勢待發。六匹副馬緊隨於後,昂首嘶鳴。
六柄長刀倒提於手,殺氣凜冽。
沈仕鵬舉起角號,望天而吹,“嗚嗚……”
烈火一聲怒嘶,長鬃狂舞,四蹄如飛,箭一般射了出去。暴雪如影附隨,左右相伴。
“走”楚嶽厲叱,與陽虎打馬衝出。
“血債血償。”布衣突然放聲狂吼,“天上的兄弟們都在看着我們,今日死戰,不死不休”
“殺”魏飛和沈仕鵬齊聲怒吼,策馬狂奔。
沙塵飛揚,戰馬奔騰,雪獒厲吼,西北狼如颶風席捲,長刀在厲嘯的風沙中發出森冷而獰猙光芒。
一聲清冷尖銳的鷹唳之音驟然撕裂了蒼穹,一頭蒼鷹破空而出,從厚厚的雲層中射了出來,就如一顆流星,又似一道驚鴻,激射而下,霎那間到了西北狼的頭頂上,翱翔盤旋,高亢唳叫不時響起,如寒風吹過洶涌的怒濤,激起片片驚瀾。
“莫賀可汗……”伽藍望着上空中的雄鷹,眼裡殺氣更濃,嘴裡更是嘶啞狂呼,“契苾歌愣到了,契苾歌愣就在太陽谷。”
“走走走”楚嶽一掌拍到馬背上,戰馬狂嘶而起,數息之後便至極限,“快快快,加速,加速……”
“駕駕駕”西北狼厲聲怒吼,拼命催馬急進。
“希聿聿……”戰馬激嘶,亡命狂奔。
“咻咻咻……”鳴鏑沖天而起,淒厲的嘯叫聲響徹雲霄,隨風迴盪,久久不散。
蒼鷹一飛沖天,瞬間沒入茫茫雲海,倏忽間又破雲而出,如厲嘯之箭直射契苾精騎。
“可汗……”
契苾羅利兒振臂高呼,契苾兒郎縱聲狂呼,羣情激奮,奔馳速度更快,戰馬如插翅神駿,在沙塵中騰雲駕霧一般風馳電摯。
剛剛阿史那泥孰背約而走,龜茲的寶山王和焉耆的裴三王子也臨陣脫逃,契苾羅利兒氣得睚眥欲裂,這一刻看到翱翔天宇的蒼鷹,突然間豪情萬丈,滿腔仇怨在這一瞬間化作了無窮力量。
主力大軍已經從乾旱之山殺到了太陽谷,已經把埋伏在這裡的敵人一網打盡,此刻就算阿史那泥孰帶着黑突厥精騎棄約而走,就算龜茲人和焉耆人都臨陣退縮,契苾人也一樣可以憑藉自己的力量控制局勢的發展,再一次把鄯善奪回來,再一次狠狠回擊那些貪鄙無恥的鐵勒諸部,就算沒有回紇、撥野古、薛延陀和葛邏祿等鐵勒諸部的支援,我契苾人也一樣可以縱橫西土,我莫賀可汗的地位更無人可以撼動。
“嗚嗚嗚……”
衝鋒號角吹響了,旌旗獵獵,百騎將士以鋒矢爲陣,在震耳欲聾的殺聲中,縱馬躍進太陽谷。
太陽谷中,契苾精騎蜂擁而出,如咆哮的山洪,又如決堤江水,一瀉而下,勢不可擋。
六個西北狼在沙道上縱馬飛馳,面對咆哮山洪,面對決堤江水,面對窮兇極惡的敵人,義無反顧地迎面殺上。
長刀揮動,斜指向天,轟隆隆的奔騰聲中傳來伽藍聲嘶力竭的吼聲,“鋒銳……”
戰陣起,五個老狼橫刀鞍鞽,身體前傾,戰馬速度瞬間衝至極限。
山洪咆哮,無堅不摧,擋者披靡;六狼逆流,仿若螳臂當車,不堪一擊。
“戰死戰死戰”
烈火騰空飛起,直射敵陣。伽藍直立馬背,雙手舉刀,縱聲狂呼,“殺”
雷霆一擊。“轟”一聲,契苾騎士首當其衝,連人帶馬剁翻在地,瞬間便被咆哮洪流吞噬一淨。
一道閃電掠空而過,灑下一抹恐怖血花。暴雪緊隨烈火之後,殺進了敵羣。
“殺”楚嶽和陽虎如同兩頭瘋狂猛虎,護在伽藍左右,又如厲嘯鋒矢,以無與倫比的速度和力量撕開了敵人的戰陣,射進了敵人的身體。
“殺”布衣、魏飛和沈仕鵬如三團厲號狂風,在狂風暴雨中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車隊衝出太陽谷,向龍城方向急速飛馳。
在一座形似千年老龜的龐大土臺上,十幾面黑色戰旗凌空狂舞。戰旗後,一隊隊魔鬼城的沙盜馬賊密集列陣,遙望遠方。
天際之間沙塵翻卷,一支駝馬車隊躍出沙海,出現在衆人視線之中。
不悔和尚、傅端毅、江都候和蘇合香等人疾馳而至。
西行、阿史那賀寶和盧龍三人打馬衝下土臺。
“你既然知道他們會死,會被鐵勒人屠殺,爲何不救他們?”不悔和尚須發戟張,指着西行的鼻子厲聲喝問,“爲甚?”
西行冷笑不語。
“樓觀那幫雜毛要殺我們,要殺伽藍,要打擊西北沙門,你不知道?”賀寶大爲不忿,當即反脣相譏,“和尚,你要大發慈悲,那是你的事,咱要借刀殺人,那是咱的事,你管得着嗎?”
“孽畜”不悔大怒,指着三人大聲罵道,“你等罪孽,尤甚殺人之虜”
“和尚,魔鬼城的老弱婦孺危在旦夕,你還是替他們想想辦法吧。”盧龍衝着不悔深施一禮,一副憂心如焚、悲憤難當之色。
不悔當即色變,調轉馬頭就走,再不理會這幫窮兇極惡的野蠻人。
“呱噪”江都候不滿的嘟囔了一句,旋即叫嚷道,“伽藍他們陷在太陽谷,急需援手。鳴起鼓號,速速殺過去。”
“休要慌亂”西行和傅端毅幾乎同時舉手相阻。
“太陽谷是個陷阱。”傅端毅說道,“倉促馳援,必遭圍殺。”
“伽藍他們深陷重圍,必定難以久持。”阿史那賀寶着急了,扯着嗓子叫道。
“契苾歌愣急於拿下龍城,而能給龍城以支援的就是你們魔鬼城,所以契苾歌愣必須先把你們解決了。解決你們的最好最快的辦法就是利用伽藍把你們誘進太陽谷,圍而殺之。”西行斷然揮手,“不要急,不要慌,相信伽藍,他能殺出來。”
“鷲兄,你甚意思?你要袖手旁觀?任由伽藍自生自滅?”盧龍的臉色頓時難看,語調也變得尖銳起來。
“在伽藍和龍城之間,我只能選擇一個。”西行毫不畏懼,冷目對視,“我必須選擇龍城,因爲在婼羌城裡,還有我鄯善鷹揚府上千衛士,還有數千大隋人。兩者孰重孰輕,還要我告訴你嗎?”
“你是伽藍的師兄,是他最爲信任的兄弟,你怎能在此刻置他於死地?”阿史那賀寶怒不可遏,瘋狂吼叫。
西行面無表情,眼神堅毅,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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