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六日,崞山。
康蘇密接到了始畢可汗的回覆。始畢可汗認爲,中土援軍出現在崞山戰場,實屬正常,如果它遲遲不出現,那纔是反常之事。而中土援軍的出現,爲突厥人解答了幾個疑惑且擔憂的問題。
突厥人從越過句注山包圍雁門城,至今已整整十三天。中土援軍距離雁門戰場最近的就是三百多裡外的太原郡首府晉陽城,但十三天來,太原方向的援軍一直沒有出現。這一度讓突厥人非常緊張,擔心這支隊伍埋伏在雁門城附近,以致於突厥人不敢把全部力量投入到攻打雁門的戰鬥中,始終保留着一支預備軍以防不測。另外就是從樓煩關方向突然殺出來的中土軍隊,也曾讓突厥人懷疑有中土援軍已經抵達戰場,或者中土人本來就在樓煩關以內藏匿了一支軍隊,目的是對雁門戰場的突厥人實施合圍。
然而,事實證明,突厥人的這些猜測都是錯誤的,都過高估計了中土人的實力,實際上中土人在北疆的鎮戍力量就如突厥人在發動戰爭之前所獲得的消息一樣,十分薄弱,已經無力抵禦突厥人的攻擊。
中土太原方向的援軍至今才抵達崞山戰場,只能說明一件事,中土的北疆鎮戍力量不是十分薄弱,而是根本不堪一擊,這也是中土皇帝在得知突厥人即將發動戰爭之刻,毅然親赴北疆巡塞,並在北疆一待就是幾個月的根本原因所在。他試圖欺騙突厥人,掩蓋北疆鎮戍力量嚴重不足的真相。結果真相還是被戳穿了,中土皇帝不但無法把他的個人影響力轉化爲十萬大軍的武力,不但未能掩蓋中土“色厲荏苒”的真相,反而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把自己推進了身敗名裂之深淵,也把中土北疆置於失陷之絕境。
另外,這也說明從樓煩關方向突然殺出來的中土軍隊,就是那支一潰千里的代北殘軍。其目的一方面是支援雁門戰場,一方面則是試圖誤導突厥人,讓突厥人對戰局做出錯誤的解讀,繼而做出錯誤的判斷,主動撤離雁門戰場。
由此來分析。不難撥開籠罩在戰場上的迷霧。看清整個戰局。在中土國力因爲年年征戰而損耗殆盡,在中土北疆鎮戍力量嚴重不足的大前提下,不論是在突厥主力大軍的背後攻打白狼塞的燕北軍隊,還是同樣在始畢可汗的背後攻打句注要塞的代北殘軍。實際上都不足以影響到戰局的發展,都無法達到誤導突厥人並迫使突厥人撤離雁門戰場的目的,而真正可以影響到南北決戰結果的,則是從中土腹地兩京地區大量支援而來的精銳軍隊,但這支軍隊因爲距離戰場過於遙遠。即便日夜兼程而行,抵達戰場也尚需時日。突厥人因此還有足夠時間,傾盡全力力量,攻打雁門擒獲中土皇帝,贏得這場南北決戰的勝利。
康蘇密從始畢可汗的回覆中敏銳地嗅到了一絲危機,這個危機不是來自中土援軍,而是來自始畢可汗和支持他的那些正在雁門城戰場上瘋狂廝殺的牙帳權貴們,他們對自己所擬定的戰略目標和由此而描繪的美好前景已經達到了一種“癡迷”程度,他們似乎在自我編織的夢幻裡越陷越深。
但願這不是自己的錯覺。康蘇密如此安慰自己。事實上他也是堅定的主戰派。不過他承認中土的強大,認爲南北戰爭需要採取一種漸進方式逐步實現其戰略目標,這樣既能持續消耗中土的實力,又確保自身不會因爲陷入戰爭泥潭而崩潰。
事實上從他的角度來看,這場戰爭已經實現了預期目標。既彰顯了突厥人的強大武力,又擄掠甚豐,在政治和軍事上都加強了始畢可汗對牙帳和大聯盟的控制,同時也給了狂傲自大的中土人以重創。狠狠地凌辱了中土人的自尊,繼而誘使中土人爲了扳回自己的顏面。不得不一次次北上遠征,而這便讓突厥人在未來的南北戰爭中始終把持主動權,使得南北局勢向着有利於突厥人的方向發展。所以,這一仗可以結束了,突厥人可以撤離了,幾十萬控弦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縱橫捭闔,擋者披靡,始畢可汗和這一代突厥人都將因爲這場輝煌的勝利而載入史冊。
但他只能想一想,他無力改變始畢可汗和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牙帳大權貴們的決策。是以二十六日中午,康蘇密指揮軍隊再次向崞山發動了攻擊,然而,讓他吃驚的是,他的斥候竟然再一次看到有大量中土援軍抵達崞山,並迅速出現在前線戰場上,而各色飄揚的旌旗亦在山巒間不斷增加,不斷向防線兩翼蔓延。
康蘇密斷然停止了攻擊,並向始畢可汗稟報。
同日,在雁門戰場,始畢可汗指揮大軍傾盡全力展開攻擊,戰鬥再掀高潮,雙方的廝殺愈發的血腥和殘酷。
裴世矩、宇文述、來護兒等軍政大員則喜形於色。北虜投入全部力量攻擊,足以說明戰局發生了變化,而從時間上來推算,太原方向的援軍應該到了並且正在向雁門攻擊前進,而燕北軍統帥伽藍和他的軍隊也應該攻佔了白狼塞或者雲內城,切斷了北虜大軍的退路,已經給北虜造成了致命威脅。戰局發展對北虜越來越不利,是以北虜圖窮匕現,不得不傾盡全力,進行最後一搏。
皇帝對戰局的分析和判斷,與幾位重臣基本一致。他低沉的情緒因此振作和興奮起來。戰局的發展說明沒有人拋棄皇帝,也沒有人置中土安危於不顧,大家都在奮戰,也都在遵照皇帝的詔令奮勇殺敵,而這場戰爭也始終在皇帝所擬製的戰略軌跡上堅決而有力的推進。不要看雁門的局勢異常危急糟糕到了極致,但正因爲雁門戰場牢牢牽制住了始畢可汗和他的主力大軍,才使得整個決戰局勢正向有利於中土的方向發展。
勝利已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爲此雁門軍民更需齊心協力,浴血奮戰。
皇帝精神飽滿,情緒亢奮,奔走巡視在雁門戰場的每一個角落,鼓勵軍民們頑強堅持,並信誓旦旦的承諾,半個月內,帝國衛府大軍將雲集城下,將城外北虜斬盡殺絕。
雁門城的軍民每日都能看到信心滿滿的皇帝奮戰在前線,每日都能聆聽到氣勢如虹的皇帝揮舞着手臂慷慨激昂地大聲演講,雁門城中的每一個人都能親切而清晰地感受到曾經高高在上神秘莫測的皇帝就在他們身邊,每一個人都能親眼看到一個真實存在的、與他們長得一樣普通吃着一樣粟米,與他們一起歡笑一起憤怒一起悲傷、與他們一樣勇敢無畏一樣與北虜酣呼鏖戰的皇帝,是以士氣自始至終都空前高漲,人人都願意爲皇帝而戰,爲皇帝而死。
皇帝所到之處,歡呼聲驚天動地,軍民人人爭先,誓死奮戰。這種情緒深深的感染了皇帝,感染了他身邊的臣僚。皇帝從軍民的歡呼中重新尋回了自信,從君臣、君民上下齊心、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的雁門戰場上,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過去,他仿若穿越了時空再一次回到了當年南征北戰一統中土的戎馬生涯中,看到了年輕時代激揚文字、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豪邁,看到了自己爲了中土的統一爲了中土千千萬萬蒼生的福祉而浴血奮戰一往無前的執着和勇氣。
是的,那的確是勇氣,久違了的似乎早已泯滅在權欲中的勇氣。皇帝霍然有了頓悟,對人生、對權力和財富、對帝國和中土的未來,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頓悟。人不能沒有執着,但更不能沒有勇氣,如果失去了勇氣,身體裡沸騰的血冷了,不敢爲理想而粉身碎骨,也不敢爲未來而拋頭顱灑熱血,那人就如垂死的牲畜,苟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爲了中土,爲了帝國,誓死奮戰!”
皇帝站在城樓上,站在渾身浴血的將士們中間,站在大汗淋漓的平民中間,高舉雙臂,一次次縱聲歡呼。
雁門城的軍民們以前所未有的忠誠和空前絕後的勇氣,與皇帝一起歡呼,一起奮戰,誓死與皇帝、與雁門城共存亡。
同日,在句注要塞,突厥人集結了四萬控弦,突然殺出要隘,向代北軍展開了猛烈的反攻。
王仁恭早有準備,且戰且走,從容撤離。並急告桑乾鎮的武牙郎將張倫,儘快與主力會合,撤回樓煩關。
戰局再次發生變化,圍攻雁門城的北虜主力突然分兵反攻,不惜代價重新恢復與善陽城之間的連接通道,這是不是意味着始畢可汗和他的大軍要撤離雁門城了?王仁恭無法確定,而讓他擔心的是,他接到了樓煩關的急報,說有一支北虜軍隊正從崞山方向殺來,似乎北虜有前後夾擊樓煩關的意圖。
王仁恭選擇了撤回樓煩關堅守。他對太原援軍遲遲不至充滿了憤怒。假若崞山失守,樓煩關則危在旦夕,而樓煩關再失,則戰局必然急轉直下,再無逆轉之可能。
北虜的反攻非常堅決,攻擊速度也非常快,一路追着王仁恭窮追猛打。
二十六日夜,王仁恭和張倫率軍撤回樓煩關。
就在這天夜裡,他們接到了斥候急報,那支前來攻打樓煩關的北虜軍隊距離關隘只剩下六十里。
樓煩關告急,陷入了北虜南北夾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