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恭仁和崔遜抵達龍衛軍大營,宣讀軍官們的任命。
楊恭仁現在的官職是正四品的吏部侍郎,與驍果軍統帥折衝郎將屬於同一品秩,只不過一個是文官職,一個是武官職。皇帝讓楊恭仁出任新組建的隸屬禁軍編制的龍衛軍統帥,卻不授其以與之相配的武官職,很明顯就是要限制楊恭仁的權力,授其的統兵權是暫時的,東征事罷即收回統兵權。如此一來,楊恭仁這位統帥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了,上有掣肘下有牽制,某種意義上他有統帥之名,卻無統帥之實。
伽藍做爲龍衛軍副帥、果毅郎將,崔遜做爲龍衛軍監軍、監察御史,在皇帝這種有意的安排下,各自“瓜分”了一部分楊恭仁的統兵權,三人實際上形成了牽制,誰都無法完全掌控龍衛軍,而真正掌控龍衛軍的唯有皇帝一人。
皇帝不僅把龍衛軍的統兵權一分爲三,還在人事任命上再一次牢固了這種互相牽制、互爲掣肘的局面,從而確保自己對龍衛軍的控制。
在人事任命上,龍衛軍統帥部的高級幕僚,諸如長史、錄事參軍事、諸曹參軍事等等,都是楊恭仁的部屬,而左右龍衛府的雄武郎將、勇武郎將,校尉、旅帥和正副隊長,包括兩府的幕僚司馬、司兵、司騎都是伽藍的部屬。
這種人事任命旋即在龍衛軍內部製造出了統帥部、監軍府和左右龍衛府三大勢力。這三大勢力中,看上去伽藍的實力最大。但實際上他的權力最小,他的全部武力都被統帥部和監軍府左右鉗制了。統帥部看上去被“架空”了,但楊恭仁是中樞長官,代表了皇帝和中樞。只要他堅決遵從皇帝和中樞的命令,那麼他就能把手上的權力用到極致。誰敢違背皇帝的命令?誰敢與中樞對抗?至於崔遜這位監軍,手裡更是拿着皇帝賜予的“尚方寶劍”。何謂“監視刑賞,奏察違謬”?說白了就是一句話,只要不遂我意,我就可以告你,彈劾你,黑的我都能把它說成白的。
楊恭仁是皇族。理所當然爲皇帝效力,維護皇帝和帝國的利益。崔遜是世家豪門,代表了中土門閥士族的利益。伽藍則代表了帝**方的利益,而他所在的帝**方勢力。更是帝國改革派的堅強後盾。這三大勢力是今日帝國政治博弈的主要力量,無處不在,因此劉炫、孔穎達和薛德音等人即便知道伽藍是楊恭仁的外甥,伽藍與崔氏之間也有着不爲人知的“秘密”,甚至這三股力量在楊玄感之亂中還曾聯手輔佐越王楊侗平息了“風暴”。彼此之間有着共同的利益訴求,但面對東征結束後不可預測的帝國政局,這三股力量是否願意挾越王楊侗而掀起新一輪的皇統之爭的風暴,誰也不知道。所以,隨着楊恭仁和崔遜的到來。龍衛軍內部的鬥爭必會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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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議結束後,衆將和幕僚紛紛離去。中軍帳內只剩下了楊恭仁、伽藍和崔遜。
楊恭仁高踞上座,伽藍和崔遜分列左右,氣氛非常嚴肅。
“陛下決意要發動第三次東征。”楊恭仁的聲音低沉而緩慢,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憊和憂鬱,“估計二月初,尚書都省就要做出決策,然後詔令天下徵召軍隊,籌集糧草。三月初,陛下和行宮就要趕赴遼東戰場。”
楊恭仁的目光從伽藍和崔遜的臉上緩緩掠過,“留給龍衛的時間非常少,在未來一個月內,龍衛不但要整軍訓練,準備北上遼東,還要戡亂平叛,確保永濟渠水道的暢通。”說到這裡,楊恭仁稍稍停頓了一下,目光停留在伽藍身上,“依伽藍將軍的奏報,永濟渠一線的賊寇均已剿殺,餘衆南逃而去。近期齊郡張須陀連番上奏,對伽藍將軍蓄意把河北賊寇驅趕到大河以南的做法極度憤慨。如今濟水一線賊勢非常強盛,但張須陀勇不可當,戰無不克,捷報頻傳。這種情況下,假如龍衛北上之後,河北賊寇必然北渡而歸,大肆劫掠永濟渠,繼而危及到東征戰場乃至整個北疆鎮戍,到那一刻,事情便麻煩了。”
這個大“麻煩”與楊恭仁有直接關係,雖然河北戡亂的仗是伽藍打的,河北賊寇也是伽藍率軍剿殺的,但楊恭仁是河北討捕大使,伽藍不過是他的副手,一旦賊寇捲土重來,河北再度陷入危機,影響到東征大計,第一個爲此承擔責任的便是楊恭仁。
楊恭仁、楊義臣、楊智積這些皇族大臣就如老一輩的楊雄、楊達等皇族重臣一樣,其政治立場都偏重於保守,雖贊成改革,積極推進中央集權,但反對激進的改革思路,尤其反對以雷霆之勢摧毀門閥士族政治。今上繼承大統有賴於楊雄、楊達等皇族重臣的支持,在政治上也需要他們的輔佐,所以尚能容忍,如今這些老臣們都死了,今上和中樞的改革派們豈能繼續容忍皇族成員對改革的阻撓?因此,只有抓到機會,即便皇帝從權力制衡的角度出發,尚需要皇族成員留在中樞,中樞裡的那些改革派們也決不會“姑息養奸”,勢必痛下殺手,其首要打倒的目標就是楊恭仁。原因無他,楊雄、楊達兄弟是整個皇族最雄厚的一股政治力量,他們死後所留下的巨大的政治遺產基本上由楊恭仁繼承了下來,一旦楊恭仁贏得皇帝的信任,進入中樞核心層,讓皇族權貴的保守力量充分發揮,合縱連橫其他保守貴族勢力,必然會嚴重阻礙改革進程。
楊恭仁這番話說得很不客氣,實際上就是質疑伽藍的河北戡亂有問題,有欺君罔上之嫌。
大河南邊的張須陀異常憤怒的指責伽藍,肯定事出有因。皇帝和中樞明察秋毫,斷定伽藍爲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但出於不同的目的,皇帝和中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任由伽藍爲所欲爲。從楊恭仁的角度來說,皇帝和中樞這是在給自己“下套”,讓伽藍給自己挖陷阱。
伽藍的才智非同常人,這一點楊恭仁非常清楚,考慮到帝國越來越複雜的政治博弈,考慮到像夢魘一般無力掙脫的皇統之爭,尤其考慮到在楊玄感之亂中以自己爲首的皇族力量與以崔氏爲首的山東豪門勢力,以及與伽藍背後的以裴氏爲首的溫和改革派,共聚于越王楊侗旗下所結下的政治聯盟的共同利益,楊恭仁不得不當着崔氏的面,聯合崔氏一起,探尋伽藍如此“胡作非爲”的深層次原因。
你爲何要這麼做?爲何募賊爲兵?“募兵”事件的背後牽扯甚廣,尤其牽扯到了山東貴族集團中的河北世家和關隴武川系貴族集團的利益,那麼,這個利益到底是什麼?從東征結束之後帝國政治發展的方向來推斷,“募兵”事件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無法遮掩也不可避免的隱患,這個隱患一旦爆發,必將掀起血雨腥風,而最終受到連累的極有可能是越王楊侗以及聚集在他旗下的三股政治勢力。如果這三股勢力也遭到重創,那麼還有誰能阻擋皇帝和中樞改革派加快改革進程的步伐?
“事情已經麻煩了。”伽藍不假思索地說道,“劉元進之亂已經震動了大江南北,而王世充的屠殺加劇了江左人對關隴人的仇恨,可以預見,當江都留守王世充把江都主力全部調到江淮戰場的時候,江左必然會爆發一連串的叛亂。江左叛亂迭起,江南河必然中斷,而由此受到影響最嚴重的不是東都和西京,而是西疆和北疆。”
“威脅江都,威脅通濟渠水道的叛軍,不僅僅只有江淮賊帥杜伏威和輔公祏,還有河南和齊魯兩地的叛賊。可以預見,王世充即便在江淮連戰連捷,短期內也會陷入顧此失彼的窘境,就算他最終守住了江都,卻必定會失去對江南和江淮兩地的控制,也就是說,很快,江南河和通濟渠都會陷入賊寇的長期劫掠之中,西北兩疆的鎮戍也會隨之陷入糧草不繼的窘境。”
“糧草不繼尚不是兩疆鎮戍最嚴重的問題,最嚴重的問題是缺少鎮戍兵力。第一次東征失敗所造成的巨大損失,對帝**隊來說不堪承受。在總兵力減少的同時,帝**隊一方面要防禦北方大漠上再度崛起的突厥人,一方面又要在國內戰場上戡亂平叛。兩條戰線的開闢,兵力和糧草的難以爲繼,以及帝國朝堂上激烈的政治廝殺,將把帝國推進崩裂的深淵。”
楊恭仁神情凝重,沉默不語。崔遜平靜如水,眼裡浮現出一抹淡淡的憂傷。
伽藍對帝國局勢的分析一次比一次悲觀,但每一次的論據又都確鑿無疑,無可辯駁。這番話說出來之後,伽藍“募賊爲兵”的理由已經很清楚了。東征結束後,疲憊不堪的帝國將迎來北方大漠上的狼羣,而遠征軍的主力必然留戍北疆,龍衛軍肯定是其中之一,因爲皇帝和中樞裡的改革派正好可以找到充足理由將其驅離中樞。
“舅父……”伽藍低聲呼喚,以異常鄭重的表情說道,“未來幾年,舅父能否掌控軍隊,直接關係到了帝國的存亡,所以,在某看來,舅父不若將計就計,順勢留守邊疆,不論是幽燕還是代北,只要能爲帝國建起一道堅固的城牆,抵擋住北虜的入侵,就必然能在帝國危難之刻,力挽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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