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第一個念頭便是被人算計了,用沙門弟子去殺沙門信徒,可見用心之險惡,但自己已經到了扶風郡,已經騎上了“虎背”,偏偏楊義臣剛纔又把話挑明瞭,關中的平叛唯有依靠龍衛府,而自己偏偏又發了誓,假如先期知道賊帥是沙門弟子,自己絕無可能去“衝鋒陷陣”。
正如裴世矩和馮孝慈所料,關西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自己這個新貴貼上了皇帝和改革派的標籤,更是摧毀楊玄感及其同黨的一把利刃,這等同於把自己推到了帝國保守貴族集團的對立面,而關西貴族集團自楊玄感及其同黨敗亡之後,事實上已經成爲帝國最大的保守勢力,在兩大陣營激烈對抗的過程中,自己這個新貴落在對手的地盤上,所處環境之險可想而知。
目前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在剛剛過去的那場風暴中大獲其利的帝國中立派武川系貴族集團,雖然爲了維護關隴貴族集團的整體利益,爲了抗衡氣勢洶洶的改革派,武川系與關中本土貴族互爲援手,聯手共抗,但兩大集團的政治立場還是有很大區別,對於武川系來說,以獨孤氏、竇氏等爲首的虜姓武川人更傾向於堅守中土統一和帝國和平之大利益。
皇帝在這個關鍵時刻派遣有着代北虜姓血統的宗室重臣楊義臣來西京戰場平叛,其目的很明顯,寄希望於武川系貴族集團能從中調和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間的激烈矛盾,以便以最快速度穩定兩京局勢。先把國內的危機緩解了,解決了。
也是因爲如此,皇帝才改變了主意,讓李淵繼續留在隴右主掌西北軍事。以此來示好武川系,讓武川系以大局爲重,幫助皇帝和中樞儘快穩定兩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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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心事重重地離開了帥帳。
楊義臣沒有給他下達立即攻擊的命令,而是給了他兩天的休整時間,實際上就是給了他認清形勢拿出對策的時間。
回到龍衛府軍營,西行、傅端毅、布衣、李世民等府中僚屬和楚嶽等六校尉都在帳中相候,衆人看到伽藍陰沉的臉色,當即知道出了棘手之事。
伽藍徐徐道來。西北佛道之爭由來已久。且仇怨甚深,大凡任一道門出事,其背後都有另一道門的魅影。值此帝國政治風暴風起雲涌之刻,沙門弟子向海明在關西三輔之地聚賊而叛。首當其衝的便是關西沙門領袖法琳上座。
長安白馬寺寺主法琳上座原籍潁川陳氏,潁川陳氏隸屬河洛貴族集團,而河洛貴族集團正是楊素、楊玄感這一龐大權勢集團的強力後盾。當年法琳到長安宣講佛法,便是受楊素之邀,並得到了楊素的大力幫助。法琳上座與楊素、楊玄感父子交情深厚。{}他本已牽連於這場風暴,而沙門弟子向海明的叛亂,無疑於坐實了法琳上座的罪責,並把整個關中三輔之地的沙門弟子統統牽扯了進去。
這是絕戶計。對手太狠毒了,所以伽藍斷言。這一次對沙門“下手”的不止有樓觀道,還有痛恨沙門的關中儒家子弟。而關中的經學世家與道門聯繫最爲緊密的便是關中蘇氏,蘇氏即便不是這個陰謀的策劃者,也必是知情者之一。
伽藍想到了蘇合香,這一刻,他非常思念蘇合香,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假如他再不緊緊抓住蘇合香,他可能會永遠失去自己的摯愛。
“法琳師叔肯定知道皇帝遣某東進西京平叛一事。”伽藍的目光從西行、楚嶽和毛宇軒三人的臉上掠過,“不出意外的話,長安白馬寺的某位師兄正疾馳而來。我們的時間非常有限,馬上派一隊精騎迎一迎。”
毛宇軒主動領命,匆忙出帳而去。餘者也紛紛離開,準備剿賊一事。
西行、傅端毅和李世民則留了下來,繼續商討。
“東都正在清算楊玄感餘黨,隨着河南平叛大軍的節節勝利,隨着韓相國等河南賊帥的敗亡,其清算範圍正從東都向地方郡縣蔓延。”傅端毅神情嚴峻,謹慎說道,“關西也是清算的重要地域,值此緊要之刻,關西突然爆發叛亂,局勢急轉直下,可以想見,西京的那些人與此事肯定脫不了干係。”
“西京危急,關西危機重重,東都還敢把清算之手伸過來?一旦西京被賊人攻破,關西大亂,西京的那些人固然罪責深重,東都的那些人也休想推得乾淨。這是魚死網破之局,是抵禦東都清算的最佳計策。”西行冷笑道,“只是讓人想不到的是,關西的沙門子弟卻禍從天降,突然成了兩京爭鬥的犧牲品。”
“在某看來,即便沙門出了個叛逆向海明,也難以禍及整個關西的沙門子弟。”李世民小心翼翼地說道,“佛道儒之爭,天下皆知,尤以關西爲最,這些年更有愈演愈烈之勢。陛下對此一清二楚,斷然不會把沙門捲進來,把這場清算風暴推向失控的地步。事實上陛下讓某家大人繼續留在隴右掌控西北軍,等同於以武力保護西京,而保護西京,是不是可以理解爲用武力威懾東都,把清算爆發控制在陛下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不論陛下要清算哪些人,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那便是陛下需要在最短時間內穩定兩京局勢,他絕不願意看到兩京陷入長久混亂。”
伽藍沉默不語,一語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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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凌晨時分,毛宇軒帶着一隊精騎疾馳而回,與其同來的還有一位僧人,數位護從,而那位僧人便是長安白馬寺寺主法琳上座。
法琳親自趕赴扶風雍城,可見形勢之嚴峻,然而,伽藍卻對他有了“成見”,而“成見”便始自東都明概上座當日對其所說的法琳的政治立場。法琳支持楊玄感以暴力推翻當今皇帝。並拒絕與樓觀道“合作”,而這一立場與法琳的出身有直接關係。
法琳是荊襄人,江左遺民,少時出家並遊歷大江兩岸。遍訪名僧名儒,在佛學和文學上有相當造詣。中土一統,南北佛教也要一統,當時南方佛教重義理,北方佛教重戒行,統一難度較大,不過無論南北,佛道儒之爭都異常激烈。而儒道兩家對佛教的聯手夾擊,卻迫使南北佛教不得不主動加快了“合流”的速度。仁壽元年,也就是當今皇帝被冊立爲太子的那一年,帝國政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因爲未來皇帝以江左爲自己的“後盾”,導致帝國在文化、宗教上的統一步伐大大加快,而其中最明顯的特徵便是“以南統北”。荊襄名僧法琳就是在這種政治背景下,在以新太子爲首的政治勢力的有意操縱下,承擔了融合和統一南北佛教的重要使命。北上長安,宣講佛法。而西北沙門迫於政治壓力和儒道兩家的“緊逼”,毅然敞開了“合流”的大門,主動接納了法琳。於是法琳就此成爲南北佛教統一的領軍人物,也就此成爲西北沙門的“領袖”之一。
很顯然。從法琳的立場來說,南北佛教統一的利益至上。中土佛教的利益至上,爲此,在必要的情況下,完全可以犧牲西北沙門的利益。
明概上座爲此非常不滿,與法琳產生了衝突,而伽藍是土生土長的西北人,理所當然維護西北沙門的利益,所以也就對法琳產生了很深的“成見”。
見面之後,伽藍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關西沙門爲奸人所陷,危在旦夕,師叔可知?”
法琳神態疲憊,聞言微微擺手,“伽藍,事情遠比你想像的複雜。”
伽藍冷笑,“某隻想知道,我沙門子弟爲何人所害?”
法琳沉吟不語。
西行忍不住小聲問道,“師叔,向海明是何人?扶風叛亂一事,師叔先期可曾耳聞?”
西行這話較爲含蓄,實際上就是懷疑向海明是受法琳的指使,而此事又被對手所利用,以致現在身陷絕境,進退失據。
法琳尚未說話,毛宇軒便十分不滿地衝着西行厲聲說道,“八月初楊玄感便已敗亡,大局已定,師叔豈有不知之理?”
伽藍和西行相視無語,臉色都很難看。
“向海明出自河東向氏。”法琳搖頭長嘆,“此人……此人才智高絕,佛法高深,但性情古怪,常有瘋癲之舉,一直說自己是彌勒出世,以此來哄騙信徒……”
“師叔,你當某等是癡兒?”西行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法琳的話,“向海明曾是一寺之主,是和尚,能做和尚的沙門弟子會是瘋癲之徒?即便他是瘋癲之徒,也應當知道憑他所糾集的一幫烏合之衆,絕無可能在三輔之地生存下去,純粹是自尋死路。他爲什麼如此喪心病狂?爲什麼要把成千上萬的無辜者送進地獄?”(當時,一般唯有一寺主持才能稱之爲和尚。)
法琳無語。
“師叔,向海明要麼如你所說,是個瘋癲,要麼就是沙門的敵人,藏匿於沙門之中,伺機置我沙門於死地。”伽藍冷森森地說道,“師叔,你既然來了,就給某等一句話,告訴某等要殺誰,又要救誰。”
法琳遲疑片刻,忽然徐徐吟道,“真君者,木子弓口,王治天下,天下大樂。”
伽藍、西行和毛宇軒疑惑地望着法琳,不明白他說什麼。
“這是《太上洞淵神咒經》中的一道讖言。”法琳緩緩說道,“木子便是李,弓口便是弘。李弘者,老君之化身也。老君當治,李弘應出,這便是‘應讖爲王’。”
伽藍三人暗自驚悚,相顧駭然。
自帝國開國以來,便有“李氏將興”之讖言,爾今中土亂象漸生,這一讖言再度盛傳,中土李氏深陷危局,人人自危。假如忽然冒出個“李弘”,應讖爲王,應驗了這一讖言,那麼中土李氏便安全了。
扶風向海明叛亂不過是個開始,是爲了混亂西京局勢,混淆皇帝和中樞的視聽,是爲了“掩護”即將到來的李弘大起義,而李弘大起義的目的就複雜了,拯救中土李氏不過是其中之一,更大的可能是意圖分裂帝國。假如這一估猜是對的,西京正有人要繼續楊玄感之“未竟事業”向皇帝和帝國的改革派發動新一輪攻擊,那麼最佳時機便是第三次東征。
西京的局勢果然複雜,無論佛道儒三教還是各系貴族,都是棋盤上的棋子,而原因無他,便是帝國最根本的矛盾在楊玄感叛亂之後,在清算楊玄感餘黨之後,進一步激化了。
正如裴世矩和馮孝慈所說,西京乃是非之地,速速離開爲上。
“伽藍,雖然你現在有十二團精兵,但你誰也救不了。”法琳嘆道,“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急速離開關西。你走了,沙門安全了,你若不走,沙門則必遭劫難。”
伽藍聽懂了。西京風暴要開始了,這時皇帝把自己調到西京,在西京人看來,這是皇帝要拿自己這把刀對付他們,如同當初對付楊玄感,但問題是,自己這把刀現在擺在明處,是衆矢之的,留在這裡必死無疑,而且還會拖累沙門。
是繼續爲皇帝效命,還是拯救自己和龍衛府?伽藍沒有選擇,唯有速戰速決,“逃離”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