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目如利劍,殺氣森然,其彪悍之氣,讓宋正本暗自驚駭,心中更是懊悔不迭。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在明知道西北人驕橫跋扈、恣意妄爲的情況下,還寄希望於他們救出遊元,純粹是一廂情願,但此時此刻,除了向西北人求助外,還能求助於誰?
“你對黎陽倉爲何如此清楚?”
伽藍的質問暴露出他對宋正本的懷疑。
“國倉隸屬戶部。在度支改爲戶部之前,任公曾出任度支侍郎,奉旨數次巡察山東,而黎陽倉是必到之處。某陪侍任公左右,當然熟悉倉城。”
宋正本回答得滴水不漏。
“可有強攻之道?”
“整個倉城劃做九個儲區,而九個儲區雖然各自獨立,但共用一道城門。”宋正本停了片刻,又補充道,“將軍,黎陽倉實際上就是一座山,而攻山之難,不言而喻。”
伽藍冷笑,問道,“可有智取之策?”
智取之策?宋正本苦笑,攤開雙手,“若任公在,憑他手上的詔書,可以進倉巡察。”
“某隻要進倉城,就必能拿下黎陽倉。”伽藍追問道,“詔書何在?”
宋正本望着伽藍,撫須而嘆,其意思很明顯,你若想拿到詔書進倉城,就必須先把遊元救出來。
治書侍御史游元,皇帝詔書,兩者俱齊,才能進倉城,缺一不可。但是,要救出遊元,就必須殺進楊玄感的尚書行轅,而戰事一起,就算救出了遊元,是否還有時間衝進倉城?一旦西北人受阻於倉城之下,與楊玄感的叛軍展開廝殺,則必有全軍覆沒之災。到了那一刻,就算給楊玄感以重創,阻礙了楊玄感的叛亂,但又有什麼意義?
“可知倉城的文武官長?”
“去年底,陛下下旨,由禮部尚書楊玄感坐鎮黎陽督運東征糧草;倉部侍郎竇衍輔佐之,併兼領黎陽倉司倉,全權掌領倉城事務,而倉城防務,則由黎陽都尉賀拔威負責。”
竇衍?賀拔威?伽藍對這兩個人非常陌生,目露探究之色。
宋正本倒是爽快,也不矜持作態,詳細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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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衍出自關隴虜姓大族竇氏。
關隴竇氏自述是傳承漢朝外戚第一家竇氏。大漢竇氏聲名顯赫,從竇太后、竇嬰、竇融到漢末的竇武,無一不是揚名史冊的人物。大漢竇氏本源自河北清河,後遷至關中扶風,並逐漸形成扶風、河南和清河三大房。比如竇建德就是出自清河房竇氏。
但今日的關隴竇氏實際上是由鮮卑大部落紇豆陵氏漢化而來。或許是爲了表明自己的血脈裡流淌着漢族的血液,竇氏告於天下,說漢大鴻臚竇章之子竇統,在漢靈帝時爲雁門太守,因避“竇武之難”而亡奔匈奴,遂爲部落大人,後附屬鮮卑,從拓跋氏世居於代,並賜姓紇豆陵氏。竇氏子孫累世仕魏,皆至大官。
六鎮大起義時,竇氏的竇熾在河北定州“舉旗”,後投義軍領袖葛榮。葛榮敗,乃轉投爾朱榮。後從魏孝武帝西進關中,就此加入宇文泰的武川系。
竇熾兄弟三人,上面是兩個哥哥竇善和竇嶽。竇善的兒子叫竇榮定,娶先帝的姐姐安成長公主爲妻。其嗣子叫竇抗,是今上的姑表兄,因爲牽扯到漢王楊諒謀反一案,被削爵罷職,除名爲民。竇嶽的兒子叫竇毅,娶了宇文泰的第五女襄陽公主爲妻,生子竇賢,女兒則嫁給了唐國公李淵。竇熾有十三子,最爲著名的就是竇威。竇氏一門皆以武勇著稱,唯竇威好讀書,文章秀美,但因爲直言進諫,得罪了皇帝,罷官歸家。
貴爲尚書檯民部倉部侍郎的竇衍就是竇抗的長子。
賀拔威同樣出自鮮卑大族,他是武川系早年的領袖級人物賀拔嶽的後代,是關隴武川系的核心力量之一。
皇帝把兩個武川系的鮮卑貴族放在黎陽倉,把武川系的鮮卑外戚貴族獨孤震放在魏郡,其用意一目瞭然,就是讓武川系和本土系形成對峙,繼而對楊玄感形成鉗制。
然而,楊玄感還是不可阻止地“造反”了,此刻,安陽的獨孤震也罷,黎陽倉的竇衍和賀拔威也罷,都面臨艱難抉擇,是支持還是反對?獨孤震有條件冷眼旁觀,靜觀其變,而竇衍和賀拔威卻沒有這樣的條件,在楊玄感舉旗之前,兩人必須做出選擇。
竇氏自今上繼位後,遭到了全面打擊,除了竇賢、竇慶等有限的出任地方官員的子弟外,餘者基本上罷黜在家。由此可以證明,竇氏在政治上是保守派,是關隴貴族中堅定的反改革派,而今日關隴貴族集團中的反改革派包括了武川系和本土系,也就是說,竇氏完全有理由支持楊玄感“造反”。
如此就剩下一個賀拔威了。賀拔氏是最早的武川系領袖,但他們的領袖地位被宇文泰和獨孤信取代後,賀拔氏也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衰落的賀拔氏爲了生存,必然利用自己距離權力中樞越來越遠的便利條件,在此起彼伏的政治風暴中選擇“中立”立場,所以不出意外的話,賀拔威是一個難以控制的“變數”,而楊玄感在舉旗之前肯定要清除這個“變數”。
伽藍凝神沉思,注意力集中在賀拔威身上。在他而言,只要能“欺騙”賀拔威打開倉城城門,自己與西北狼兄弟能衝進去,那麼便有了攻佔倉城的機會。目前情況下,他也不敢奢望有多大的把握,只求能抓住一絲機會。
薛德音始終沉默,待宋正本分析完了竇氏和賀拔氏在這場風暴中可能採取的政治立場後,毫不客氣地反駁道,“竇氏絕不會支持楊玄感。”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
薛德音根本無意解釋,目光也沒有放在宋正本身上,而是緊緊盯着柴紹。
柴紹當然明白薛德音的意思,猶疑不決。
竇抗是今上的姑表兄,李淵是今上的姨表兄,而竇抗與李淵又是郎舅關係,更爲重要的是,兩族同爲武川系的核心力量。武川系從宇文泰和獨孤信時便走向分裂,自周到隋,一次次分裂。楊氏和李氏始終與獨孤氏以姻親相連,而竇氏先是追隨宇文氏,宇文氏衰落,則轉投獨孤氏,幫助楊氏奪得了國祚。先帝開國後,轉而利用改革,聯合本土系貴族分裂、遏制和打擊武川系,於是武川系再一次“重組”,而核心力量中除了獨孤氏、李氏、賀拔氏等老武川系貴族外,便是增加了竇氏。
然而,任何一個派系都不是鐵板一塊,都有根據不同利益而形成的小集團,比如隴西李氏,便在這場風暴掀起之前預先謀劃,與以裴世矩爲首的山東改革派聯手,竭盡全力幫助皇帝戡亂平叛,以贏得皇帝的信任爲自己謀取利益,而獨孤震則想利用局勢的發展,以建立儲君來阻礙或者逆轉改革。
武川系內部不同的利益追求造成了新的分裂,那麼,竇氏和賀拔氏的利益訴求是什麼?誰與隴西李齊心協力?誰會緊緊追隨獨孤震?
在形勢如此危急之刻,柴紹毅然伴隨西北人左右,雖然有監控的意思,但實際上也是兌現隴西李氏當初的承諾,某種意義上也是違背了獨孤震的意願。在這場博弈中,假如楊玄感贏了,隴西李氏的命運就不會太好了,所以柴紹根本沒有選擇。
現在伽藍和西北人一定要拿下黎陽倉,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後生,柴紹不得不幫忙。假如伽藍和西北人死在了黎陽,形勢會不會對皇帝不利?對皇帝不利,豈不就是對李淵不利?隴西李氏本身就比較脆弱,一旦倒了,對柴紹的家族來說是個噩耗。因此,柴紹必須竭盡全力幫助西北人。而李建成匆忙趕來,渾然不顧這場風暴中心的強大破壞力,原因也在如此。
宋正本沒有看到武川系的“分裂”,因爲他不知道李淵與裴世矩的“交易”,但薛德音知道,所以薛德音公開挑明,逼迫柴紹做出選擇,馬上拿出答案。
柴紹沒有選擇的餘地,但未必肯說出答案,因爲柴紹根本不同意西北人置之死地而後生之策,他還是希望西北人調轉方向趕赴臨清關與李建成會合,然後憑藉東都的支持,與楊玄感做正面對峙。這個策略迴旋餘地大,武川系可以根據形勢的發展不斷做出策略上的調整,如此就贏得了主動權,不論是獨孤震還是隴西李氏,都能“遊刃有餘”,而彼此間的矛盾也就被掩蓋了,雙方不同的策略甚至有可能“重合”,繼而形成合力,同時實現彼此的目標,皆大歡喜。
西北人首先考慮的卻是皇帝和裴世矩的利益,所以伽藍想盡一切辦法掌控主動權,而目前局勢下,掌控主動權的唯一辦法就是拿下黎陽倉,一刀插進對手的要害,讓對手不得不調整策略,繼而給皇帝的回師平叛贏得時間。
柴紹權衡良久,終於給了薛德音一個肯定的答覆,“或許,李大郎可以打開倉城的大門。”
伽藍眉頭緊皺。李建成現在是不是到了臨清關?會不會急速趕到黎陽?這都是不確定的事,而西北人距離黎陽城已經近在咫尺,沒有時間了。
“兵分兩路。”伽藍稍加思考後,斷然說道,“請鉅鹿公急速趕赴倉城拜會竇司倉,而某則率軍奔殺尚書行轅,救出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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