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個選擇。
的確只有一個選擇。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他們揭竿而起,他們燒殺擄掠,然後被抓住,被流放西陲,然後再回來,看到的情況還是和過去一樣,皇帝帶着他的軍隊遠征高句麗,大河南北的叛亂還在繼續,他們要殺戮要反抗的貴族官僚依舊控制着這片土地,而叛亂者雖然越來越多,但死去的無辜者卻更多。
誰在死去?無辜的無助的孱弱的芸芸蒼生。
冷漠自大、無情無義的皇帝和貴族官僚們肆意欺壓、**和剝奪他們的生命,高舉着大義之旗以拯救蒼生爲己任的充滿熱血和正義的起義者們就像瘋狂殘暴血腥的猛獸,張開血盆大嘴拼命地吞噬着他們,用他們的鮮血和屍骨填飽自己的肚子,然後再揮舞着撩牙利齒去攻擊對手,去掠奪對手的權力和財富。相比起來,這些起義者更冷漠,更無情,更殘忍,他們以正義之名理直氣壯地蠶食着芸芸蒼生,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利用他們的憤怒和無知攻擊對手,卻爲自己攫取利益,而這些利益的獲得是以數以千萬計的累累白骨爲代價。
真相令人恐怖,令人心碎,令人絕望,雖然華麗的正義之名、憤怒的情緒和血海的深仇就像厚厚的烏雲遮蓋了真相,但一旦陽光撕裂陰霾,把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切都原形畢露。
皇帝和官僚貴族雖然兇惡,但披着正義外衣的梟雄們愈加殘忍。如果把皇帝和官僚貴族比喻爲牧羊人,那麼今日所爲只能說他們剪羊毛剪得太狠了,而揭竿而起的梟雄們則像草原上的狼,他們爲了餵飽自己的肚子,爲了佔有牧場上的一切獵物,一邊瘋狂地吞噬着羊,壯大自己的力量,一邊驅趕着羊羣攻擊牧羊人,試圖趕走牧羊人,殺死牧羊人。
等到有那麼一天,牧羊人失敗了,逃走了,草原上的狼佔據了牧場,那麼接下來他們搖身一變成了牧羊人,而羊永遠是羊,他們畢生的作用就是貢獻自己身上的羊毛,貢獻自己的血肉,唯一的變化就是羊少了,所剩無幾了。那些死去的羊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也不管是滿腔怨恨還是無怨無悔,他們都爲惡狼攻佔牧場貢獻了自己的力量,他們一直認爲,只需攻佔了牧場,他們就能與惡狼一起共享牧場,但最終的結果卻與他們的理想和願望背道而馳,他們永遠都是任人宰割的羊,而牧場永遠都是強者的權力和財富。
高泰、喬二和謝慶算是羊羣的首領,與統率羊羣的狼相比,他們迄今爲止尚沒有充當牧羊人的思想“覺悟”,所以他們看不到狼的野心,看不到遙遠的未來,但他們看到了一個絕望的現實,揭竿而起的結果與他們當初的願望背道而馳,他們想拯救的人不但沒有活下來,反而讓更多的無辜者更快的死去了。
這種與理想漸行漸遠的現實,這種掩蓋在陰霾下的真相,被伽藍殘忍地扯開之後,他們不得不正視,不得不捫心自問,到底怎樣才能拯救蒼生?怎樣才能讓自己的親人朋友和無數的可憐人活下來?是繼續追隨狼的腳步,還是改弦易轍,投靠牧羊人,與牧羊人一起圍殺那些窮兇極惡、野心勃勃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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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們的生命有保障了,他們是帝**隊裡的禁兵,他們的身份地位改變了,他們站在仕途的起跑線上,未來充滿希望,這時候他們的眼界寬闊了,他們的想法改變了,他們對自己的理想和今日的現狀有了全新的認識。
有思想、有理想、有實力、有野心的羊,會不可逆轉地產生心靈地嬗變,而心靈的嬗變會改變一切,於是心神蛻變,羊變成了強者,這樣的強者能夠變成狼羣中的一員,也能夠成爲牧羊人中的一員。
伽藍給了他們變成強者的條件,又給他們鋪設了一條變成強者的路,而這條路所帶來的巨大誘惑,對於還是“羊”的弱者來說,根本無法拒絕。這是狼所不能給予他們的現實利益,更重要的是,這是狼不能給予他們的希望和理想。狼給予他們的理想已經在殘酷的現實中碎裂,狼給予他們的希望已經泯滅只剩下一團恐怖的黑暗。
三個人坐在昏暗的空蕩蕩的軍帳裡,思考着,權衡着,掙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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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帶着暴雪,走出軍營,走在河堤上,望着飛騰在黑暗裡的兩條火龍,望着河面上揚帆而行的船舶,心情愈發沉重,以至非常壓抑,讓他有一種不堪重負的痛苦。
現在皇帝和遠征軍還在趕赴遼東戰場的路上,再過一個月左右的時間,皇帝將抵達遼東懷遠鎮,遠征大軍將渡過遼水展開攻擊。不出不測的話,在這一個月裡,永濟渠會保持暢通,因爲楊玄感需要遠征軍深入到高句麗,以至殺到平壤城下。遠征軍距離黎陽越遠,楊玄感叛亂成功的可能就越大。
一個月後,永濟渠水道必定烽煙四起,河北各路叛軍都會對水道展開攻擊。原因很簡單,楊玄感之所以選擇在黎陽舉旗,其背後必定與山東世家權貴達成了利益上的妥協。對於山東世家權貴來說,楊玄感叛亂不管成功與否,他們都能從中獲利,雖然利益有大小,但都會接近他們的預期目標。爲此,他們會協助楊玄感,會通過河北各郡縣的豪望與起義軍保持一定程度的默契。
山東義軍從舉旗到現在,兩年多時間了,如果沒有山東世家權貴及其所控制的山東官僚系統在各方面給予的協助,有意識的在暗中推波助瀾和對皇帝、中央的竭力掩蓋,起義軍的規模怎麼可能會越來越大?高雞泊、豆子崗和以長白山爲中心的濟水河一線是起義軍聚集之地,都在大平原上,無險可守,假如沒有山東地方勢力的有意縱容以至暗中支持,他們如何生存?其實力又怎會越來越強?起義之初,單憑世家權貴手上掌控的錢糧和地方勢力,就足以**起義軍和完成救災賑濟,一旦賑濟到位,災民銳減,還有誰會造反?
正因爲如此,伽藍很恐懼,擔心西北人掉進“虎口”,被河北人四面圍攻,一口吞了。
能否相信治書侍御史游元?伽藍一口否定。裴世矩說服皇帝,讓遊元督察河北水道,督運糧草,其真正目的就是讓遊元糾集山東黑白兩道力量“配合”楊玄感,務必讓其造反,但這個造反的時間很關鍵,不能早,只能遲,只能是在遠征軍摧毀高句麗之後。以伽藍的力量根本做不到這一點,只有讓遊元到黎陽才能確保裴世矩的謀劃成功。
裴世矩當真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拿出一個全面謀劃?
伽藍不相信。第一次東征失敗,關隴軍方貴族遭到重創,這時候,皇帝還會信任關隴貴族?就算皇帝因爲手上可用的人太少,山東和江左權貴至今未能大量進入中樞,但以糧草的重要性和黎陽對遠征勝負的重要性,皇帝又怎會讓關隴大權貴楊玄感居中坐鎮?皇帝既然忌憚關隴的楊氏一系,有意壓制楊氏一系,又怎會在這次誓死一搏的遠征中,把自己和中樞的未來,把遠征軍將士的性命,都託付給楊玄感?
聯想到樓觀道和隴西李氏不遠萬里去西土尋找薛德音,聯想到他們以妥協換來與裴世矩的合作,伽藍有理由推斷,楊玄感爲了這次的兵變實施了一系列嚴峻舉措,而這些舉措一方面協助楊玄感完成了叛亂佈局,一方面也引起了朝堂其他勢力的關注。樓觀道和隴西李氏敏銳地發覺了危機,試圖從中獲利,那麼,裴世矩、虞世基等人難道就沒有發覺?他們難道就不會提前佈局,以便應對可能突發的危機,趨利避害?
當然,預感到楊玄感要作亂的人本來就不多,而像樓觀道和隴西李氏這樣確信楊玄感要作亂的人就更少了,至於遊元,既然伽藍對他說了,既然伽藍是裴世矩和薛世雄的親信,那麼遊元就有理由相信他的話,並由此對朝政和局勢進行一番印證,於是裴世矩的想法就呼之欲出了。裴世矩的想法有可能就是皇帝的想法,但現實很殘酷,遊元的使命很難完成,爲此,他不得不站在山東權貴的立場上,巧妙利用眼前的形勢,儘可能給山東權貴集團謀取最大利益。
很明顯,遊元要犧牲很多人的利益,其中包括山東人,包括關隴人和江左人,至於這支來自西北的小小龍衛統,根本不夠他塞牙縫的。
如何在山東人的算計中生存下來,這成了伽藍當前最大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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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泰、喬二和謝慶的身影出現在河堤上,慢慢接近伽藍。
伽藍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面對三人,目光從三人的臉上逐個看過,“告訴我答案。”
“俺要回家。”高泰撩衣跪倒,神態異常堅定,“俺要回家,俺娘還在,俺要回家。”
伽藍淺笑頷首。他知道高泰一定會離開,因爲他家裡還有一個老孃,如果他留在龍衛統,一旦與郝孝德、劉黑闥戰場相遇,那他的老孃就危險了。百善孝爲先,爲人子者,不能不孝。
喬二撩衣跪倒,一言不發。
“你也要離開?”
“都死了,當初隨俺留在戰場上阻截敵人的兄弟都死了,就剩下了俺。”喬二猛地拔刀插地,抱拳爲禮,“將軍,如果俺留在這裡,俺拿什麼去面對那些死去的兄弟?俺這條命是將軍的,但也是那些兄弟的。俺不能背叛那些兄弟,至死不能。將軍之恩,俺無以爲報,唯有把這條命還給將軍。”
伽藍嘆了口氣,搖搖頭,伸手相扶,“回去吧。且末水一戰,生死之情,袍澤之義,我會牢記於心。”
喬二眼圈一紅,背過身去。
伽藍拔起地上的刀,插進喬二腰間的刀鞘,用力拍拍他厚實的肩膀,轉目望向謝慶。
謝慶一臉愧色,掙扎良久,還是慢慢跪了下去。
“將軍救命之恩銘記於心,將軍教誨之情永不相忘。”
伽藍慢慢轉身,擡眼望着漆黑夜空,黯然無語。他很憤怒,他竭盡所能挽留他們,拯救他們,但他們還是勇往直前地離開了。大概,他們的內心也很痛苦,也在彷徨和掙扎中難以抉擇,但最終他們還是捨棄了希望,因爲那不是他們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的希望,而是別人的施捨。把命運交給別人,把希望寄託在他人的施捨上,最終肯定是一無所有,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反正都沒有希望,那倒不如顧全忠義,和自己的親人兄弟,和那些無助的可憐的蒼生,同生共死。
暴雪似乎也知道他們要離開,一雙眼睛顯露依依不捨之色,默默地望着他們。
良久,伽藍舉步而走,黑暗中傳來他嘶啞而憂愁的聲音,“明天,渡河之後,我送你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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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刑徒走了,十幾個大漢,全部走了。
西門辰和幾個河北人也走了。他們本是河北刑徒,配發戍邊,如今能有命回家,當然急不可耐,功名利祿對於他們這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來說,實在是狗屁不值。
伽藍收回了他們的戰馬,收回了他們的武器,收回了鎧甲,但給了每人一把大棓防身,給了路上的食物,給了一份豐厚的錢帛,給了通關文牒。伽藍唯一的告誡就是,一起走,不要分開,人荒馬亂的年代,人命賤如狗,爲了安全,不要分開。
河堤上就有柳樹。伽藍折柳相送,依依惜別。
薛德音和姜九、薛家十三郎、十四郎、十九郎也趕來送別。
布衣、江都候帶着天馬戍卒列陣相送。袍澤情深,這一去大概就再無相見之期,以至,某一天的戰場上,再見面時,已經是生死仇敵了。
高泰、喬二、謝慶和西門辰率領衆人深深一躬,就此告別。
“將軍……”方小兒忽然哭了起來,“撲通”跪下,“將軍,俺想活下去,俺只想活下去。”
他沒有家,親人也死了,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就是報仇,就是殺富濟貧拯救更多像他一樣的可憐人,但那太痛苦了,太艱難了,生不如死,就像在煉獄中煎熬。這段時間的變化給了方小兒從未有過的新人生,以至能夠說是夢想成真,然而,當他踏足河北大地的時候,他突然發覺這裡纔是他的根,義軍纔是他的家,那種刻骨的思念讓他當機立斷地選擇了離開。
只是,在告別的時候,在離去的霎那,他的心彷彿被掏空了,他好像得到了最重要的東西,這讓他很恐懼,很無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失聲痛哭。
喬二上前一步,抓住了方小兒的肩膀,用力抓着,似乎擔心他突然消失了一般。
伽藍慢慢走到方小兒的身邊,蹲下,望着他,臉上顯露淡淡的笑容,接着張開雙手,把他緊緊抱進懷裡,“我們是兄弟,是袍澤,生死與共。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想家了,就回來。”
方小兒淚如雨下,啜泣無語。
伽藍拉着方小兒站了起來,目光從衆人的臉上逐個掃過,“我們是兄弟,永遠都是兄弟。我的家就是你們的家,我的家永遠向你們敞開,不論將來發生什麼,只需我活着,你活着,那我們就能在家中相聚。”
衆人沉默不語,但臉上的感激之色溢於言表。這一路走來,伽藍給予了他們太多太多,即便馬上就要成爲生死仇敵,但伽藍也一樣給予他們未來的許諾。
高泰、喬二和謝慶再度躬身致禮。
“河北就是一副棋秤,我是白棋,你們是黑棋,當對弈結束,我們都是棄子。”伽藍一語雙關,“我要生存,你們要活下去,所以,若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就必須……”伽藍向高泰伸出手。
高泰雙手伸出,緊緊相握。喬二把手放了上去,謝慶也把手放了上去。三人神情堅定,目光堅毅,彷彿做出了什麼決定,又向伽藍做出了什麼許諾。
伽藍淺笑頷首,“我能夠期待好消息嗎?”
“生死與共。”高泰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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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人沿着河堤狂奔而去。
伽藍佇立高坡,布衣和江都候一左一右,三人舉目遙望,神情凝重。
薛德音慢慢走近,撫須輕笑,“將軍好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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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悄然搖首,“事情比想像的要複雜,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某所期待的,也就是度過眼前難關。先生以爲如何?”
“難”薛德音說道,“各方都有利益訴求,難以妥協。”
“找不到平衡點,這一局必輸無疑。”伽藍嘆道,“輸便輸了,但可怕的是,其最終代價卻由無辜蒼生承擔,這太不公平了。”
“世上本沒有公平事。將軍執着了,而執着會把將軍推向絕境。”
“帝國利益至上,這一點不容妥協。”
帝國?薛德音低聲談論着,對伽藍說出來的這個新名詞充滿興趣。他談論了幾遍,驀然讀懂了伽藍的心思,眼裡登時多了幾分欽佩。
“這與咱們有何關係?”江都候不滿地嘟囔道。
“關係嚴峻,是生死的關係。”伽藍說道,“假如帝國受難,中土陷入崩潰,西土局勢必然陷入困境。西土局勢一旦不可挽救,首當其衝的就是河西。河西戰火一起,外有西土諸虜,內有梟雄爭霸,河西在內外夾擊之下,必定生靈塗炭,千里廢墟。”伽藍看了江都候一眼,黯然嘆道,“河西是我們的家,那裡有我們的親人,我不想回家之後,流着悲傷的淚水去掩埋他們的骸骨。”
布衣和江都候不以爲然,認爲伽藍過於悲觀,過於謹小慎微了。
薛德音更是不同意,在他看來,即便二次東征失敗,即便楊玄感舉兵叛亂,即便帝國陷入深重危機,但距離崩潰還是高不可攀。如此一個龐大帝國,豈會在幾股亂賊的衝擊下分崩離析?怎麼可能嗎?
伽藍無意註釋,他也註釋不了,他更沒有力挽狂瀾的本事,他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在血雨腥風中掙扎着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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