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慶殿鴉雀無聲，侍奉在哲宗身旁的郝隨情不自禁往後縮了兩步，他已經感受到了御座之上那位帝王的憤怒。
牝雞司晨，這在如今的大宋朝幾乎是個不可提及的禁忌話題，蔡京如今提起，也是迫不得已的選擇。
而呂璟此時心神也稍微有些慌亂，蔡京突然祭出的殺手鐗太過狠辣，哪怕是他，短時間內也想不出好的應對辦法。
這根本就是個死結！是官家趙煦和太皇太后高滔滔之間的死結！
趙煦在元豐八年被神宗正式封爲太子，也就在同年，神宗離世。
在太后高滔滔的堅持下，趙煦勝過了自己的幾位叔叔，成功繼位。
只是他緊接着的生活卻並不如意，皇帝年幼，身爲太后的高滔滔順勢垂簾聽政，開始了廢除新法的元祐更化。
不僅如此，爲了教育趙煦聽從聖人教誨，高太后在宮中嚴格限制了趙煦的日常活動，甚至將其身邊婢女盡數換爲年老色衰之輩，以防其沉溺女色。
無論高太后心中作何念想，這樣高壓迫性的教育方式，對於從小崇拜父親神宗變法偉業的趙煦來說，都激起了他深深的叛逆心理。
臣子們在上朝時面朝太后，背朝皇帝，種種作爲深深激怒了這個心有嶙峋的帝王。
等到高太后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已經無力去改變什麼，儘管私下囑咐當時舊黨幹臣呂大防、蘇軾等人在自己離去後儘快上書乞骸骨，依舊沒有避免黨爭的爆發。
到如今，哲宗早已皇權在握，可這根刺依舊紮在他的心裡，如鯁在喉。
剛剛過去了同文館獄，蔡京如今故技重施，又拿到了檯面上。
滿朝文武，舊黨官員無法開口，新黨中人巴不得呂璟倒黴，將門從一開始就保持了沉默，眼看着哲宗怒火越來越盛，誰來打破僵局？
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此時響起，像是一泓清泉，瞬間滋潤了整個大殿。
觀文殿大學士，以直言敢諫聞名，曾經掌過樞密院事，自仁宗以來就歷任高位的三朝老臣，安燾！
“官家，您還記得老臣家裡那個丫頭嗎？”
丹陛上的趙煦神情一愣，思索了片刻，臉色裡忽然多了幾分笑意。
“是期期吧？那丫頭小時候可是蠻橫的狠，還敢跟朕動手呢，如今性子可有收斂？”
“愈發變本加厲了，老臣每日裡都不勝其擾，不過最近，倒是安生了許多。”
“爲何？可是老相公給她許了夫家，懂得道理了？”
安燾笑着搖了搖頭，開口道：“被呂都護的西域報社招去了，一羣娃娃聚在一起胡鬧，也不曉得個輕重。”
“期期自小就和尋常女子不同，以朕看來，來日必定是個巾幗女英雄，老相公不必多慮。”
趙煦似乎想起了什麼同年的趣事，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
殿中的蔡京卻忍不住在心中痛罵，這個該死的老東西！自己謀劃的殺招，竟然就被他這三言兩語拉家常破解了！
呂璟拭去額頭的冷汗，看着那隱隱站在自己身前的蒼老身軀，心中也不禁暗生佩服。
說白了，蔡京這個殺招針對的就是李清照這些女主編，有高太后的陰影在，哲宗對於這種女子拋頭露面自然無比反感。
這也是呂璟遲遲想不出如何應對的原因，總不能說高太后當年也做了不少實事，後來還被尊稱爲女中堯舜吧？
或者和哲宗說女權解放那一套？怕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而這個困局，卻被安燾簡簡單單的方法破解，哲宗厭惡女子當權，無論是朝中還是民間，都會讓他有不好的聯想。
但當這件事涉及的女子是他小時候的玩伴，甚至曾經朝夕相處的自己人呢？
“好了，此事不必再議，朕清楚安娘子的本事，區區一個報社主編，實在屈才。”
趙煦神色愈發和藹，開口算是給這事定了性，只要安期期還在報社一日，少拿女主編來跟朕說事！
蔡京聽懂了哲宗話外之音，冒着冷汗應了一聲，重新退了回去。
剛剛不動聲色間化解一場大地震的老相公安燾也在此時再度開口。
“官家，既然呂都護說他有解決京城亂象的辦法，不如聽他一言？”
“正該如此，老相公不說朕倒是忘了。”趙煦笑着頷首，將目光落在呂璟身上。
“說吧，拿不出辦法，朕就把你那報社直接收歸進奏院。”
“臣妄言。”呂璟躬身行禮，隨後開始言語。
“稟官家，報業混亂其實早已有之，臣的作爲只是讓其浮出水面罷了，若想解決，其根基在於兩點。”
“其一，應由朝廷出面設立專門衙門管制，參考街道司舊例，同時增設敕令規範報業，其二，臣願意出人出力組建報業協會，協助朝廷對報業進行登記管理，同時徵收稅款。”
趙煦眼睛眯了一下，開口道：“老相公認爲如何？”
“還差了些功力。”安燾蒼老的臉上流露出幾分笑容。
“官家，朝廷本就對民間小報屢禁不絕，老臣看過那西域時報，大多針對時事報道，相比較於讓那些小報猖獗，還不如放開管制，將其納入管理。”
安燾的話引起趙煦和不少大臣開口贊同，小報肆意報道宮中秘辛和官員緋聞，對所有人都不好。
“設立有司專署，老臣認爲可以由進奏院負責，官吏從中選取即可，還可解冗官之難。”
......
安燾一番言語看似簡單，每一句卻都抓緊了哲宗和殿中衆臣的心理，不過片刻功夫，趙煦就對將報業納入朝廷管理的想法表示認同。
不僅如此，朝中的諸多大臣也齊聲開口支持，新設一個機構就有了升遷的機會，還能除掉往日被那些小報報道緋聞的煩惱，何樂而不爲？
就連章惇，猶豫之後也發現自己沒辦法拒絕，精簡人員能減少開支，設立機構還能增加稅收，這對於如今窘迫的國庫來說可是好事。
“既然如此，此事就由老相公爲主，政事堂全力輔助，進奏院那裡先草擬個章程交由朕過目。”
趙煦話音落下，被安燾無意間搶了風頭的鄧洵武終於迎來露臉的機會。
“稟官家，進奏院對此事早有預案，擬設立新聞出版司總管報業，報社需取得有司認可方可開設，同時所有新報刊發必須經過有司覈查，否則視爲非法刻版，追究其責......”
鄧洵武憋了半天的勁沒發出來，這會也是徹底放開了，嘴巴像連珠炮不斷言語，偶爾針對廣告刊發蹦出個假一罰三之類的新詞，更是讓所有人忍不住吃驚。
這還是那個在給事中位置上毫無作爲的鄧洵武？
呂璟此時卻覺得滿身尷尬，尤其是當他注意到丹陛上哲宗若有所思的目光之後。
老相公安燾此時也是一臉無奈的笑意，至於章惇和曾布等人，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言語。
這事情官家都開口認下來了，而且確實於國有利，自然不能反悔。
可是呂璟這聯合臣子給官家唱雙簧，縱然因爲蔡京和安燾的突然出面沒有最終實現，也實在是膽大妄爲！
......
“今日到此退朝！官家傳令西域都護呂璟留候召見。”
郝隨的尖細的聲音落地，猶自沒有察覺的鄧洵武還向呂璟投來了豔羨的目光。
“豬隊友害死人啊......”呂璟此時心中卻是隻剩下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