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垌蠻大寨所在的這片平崗帶四面被高山阻隔,但因爲山勢走向的原因,南北兩端卻留下了口子,正好串聯整條郴連道。
郴州多水也多泉,這片平崗帶中雖然沒有大河,但溪流足有三條,周圍山中也不乏清泉,引水便利。
平崗帶北端,夸父山高聳而立,就像是一扇大門,俯視四周。
而此時呂璟就正帶人候在夸父山的半山腰上,目光向北不斷眺望。
綿陽的山勢看不到盡頭,鬱鬱蔥蔥的林木隨着風聲漾起波浪,想着那即將到來的遠行人,呂璟心中不知爲何竟然想起了張養浩的詩詞。
山河表裡潼關路,有的人,總是能讓人情不自禁將他和厚重的事物連接,比如國家,比如百姓,黎民蒼生,好似都能一肩挑的起來。
宗澤,毫無疑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他對於大宋的意義已經超出了普通戰將或臣子的範疇,他是脊樑,宋人屹立不屈的脊樑!
一生仕途蹉跎,以六十八歲高齡領了一個河北義兵總管的虛銜,匹馬奔赴抗金前線,沒有人手,沒有資源,就連朝廷,也只是沒了辦法纔想起他。
可宗澤卻硬生生的打造了一場勝利,一場宋金對戰以來,唯一的勝利。
戰鬥規模雖然不大,但這場勝利掀開了宋人反抗的號角,此後與金人連番大戰,守衛東京,金人一敗再敗!甚至見到宗澤都要繞道而行!
作爲強硬的主戰派,宗澤在用他的行動告訴整個大宋,金人不可怕!
然而,這世上再堅固的堡壘也抵不上內部的破壞,宗澤雖然軍事才能舉世無雙,但也奈何不得小人構陷。
更何況宋高宗趙構,真的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面對金軍接連受挫的良機,卻接連拒絕出師北伐,更是在局面稍安之後一紙詔書把宗澤貶官回家養老。
而這個時候,正是金人連番受挫,北方抗金情緒高漲的時刻,以宗澤爲首,愛將岳飛爲副,烜赫一時的宗家班正摩拳擦掌,勢要收復北方失地,然而卻迎來了這樣的消息。
年邁的宗澤痛心疾首,舊創復發,一下子臥牀不起。
建炎二年七月十二日,七十歲高齡的宗澤在彌留之際念念不忘北伐戰事,連呼三聲“渡河!渡河!渡河!”後溘然長辭,大宋的脊樑倒了......
舉國震動!數萬人涌上街頭大聲痛哭,甚至軍隊也紛紛前去拜祭,岳飛扶棺,親手送走了這位一手提拔自己的恩帥。
他是金人口中的宗爺爺,是宋人眼中剛硬不屈的宗正簡公,是脊樑!
“渡河!”呂璟低聲而呼,雙目竟忍不住的泛起淚光,他有些慶幸來到這最好的時代,宗澤、大小種、折家班、張叔夜,在歷經太長時間的軟弱之後,宋人真正試圖擡頭的時代!
“大人?”身邊忽然傳來王闊的連聲呼喊,呂璟猛地一驚,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癡了......
“大人,宗大人快到了。”王闊有些詫異的看了呂璟一眼,繼續開口說道。
呂璟擡頭一望,山巒以北,果然正有一個壯實的身影,正御馬向南奔來!
離得太遠看不真切相貌,但那奔馬之上始終挺直腰身的男子,匹馬自北而來,除了宗澤誰又有這種氣魄!
“隨我親自去迎。”呂璟開口吩咐一聲,只帶了王闊向山下奔去。
......
山道之上,鬱鬱蔥蔥的林木間,呂璟真正見到了這位後世傳頌不休的宗爺爺。
和自己心中的形象相比,宗澤如今要年輕上不少,標準國字臉,發間略有斑白,眉如劍,雙目厚重,即使是穿了一身文士青衫,依舊給人一種大山立於前的感覺。
“下官平陽縣丞兼雄略軍事宗澤拜見呂大人。”宗澤將手中馬匹交給隨行接引的軍士,率先走上前來躬身行禮。
也是這個時候,呂璟才終於從自己前世對宗澤的印象中走出來,無論他曾經是如何模樣,如今,必讓你的名更加輝煌!
“宗縣丞請起。”呂璟快走幾步,親自將宗澤攙扶起來。
好硬的臂膀!心中一邊感嘆,呂璟一邊開口道:“宗縣丞遠來辛苦,山上已備下薄酒,還請隨我前來。”
宗澤稍稍愣了一下,隨後纔開口迴應道:“下官遵命。”
只是心中對於呂璟的評價卻降低幾分,官員迎來送往有宴飲實屬正常之事,但刻意將其安排在山上,卻有幾分只顧風雅而鋪張浪費的嫌疑。
呂璟自然不知道宗澤心中所想,上回和張叔夜匆匆擦肩而過,如今真正見到了活的名將出現在眼前,自然免不了多些言語。
可惜宗澤卻好似悶葫蘆般,很少給予呂璟什麼正面迴應。
不過名將麼,自然免不了有幾分自己的脾性,說不定宗澤就是這副冰冷模樣呢,呂璟倒也不以爲意。
一路奔走登上半山腰,親衛們已經按照呂璟吩咐,在懸崖邊擺好一應物事,有酒有肉,與山間白雲作伴,頗能勾起人的食慾。
“宗縣丞請。”呂璟招呼一聲,示意宗澤先坐。
宗澤卻也不客氣,直接大馬金刀的落座,看着眼前精緻的飯食,卻只覺得心中更加不喜。
京中多有關於呂璟的流言,不過一年功夫,從一介白身爬到了縣令之位,更是深得官家趙煦看重,自然免不了引來諸多眼紅之人出言詆譭。
再加上呂璟接連搞出的新鮮事物,一個倖進之臣的帽子頓時就扣了下來。
宗澤原本也知道這流言十有八九不切合實際,只是今日一來,呂璟不談公事,上來就要故作風雅的行宴飲之事,卻讓他一時面色不愉。
“宗縣丞,先來嚐嚐咱們嶺南的蘇酒,京城如今怕是都沒有這般貨色。”
爲了招待宗澤,呂璟特意將兩壇早些時候悄悄藏下的蒸餾酒拿了出來,也是爲了表示自己的敬重。
誰知這下徹底惹惱了宗澤,大手一拍,整張食案都忍不住抖了三抖,開口喝道:
“下官也曾聽聞這蘇酒,據說乃秘法燒製,還未出世就引得諸多人求購,更冠以蘇學士之名,價格不菲,大人身爲一縣之長,如今平陽縣一片空白,正需要我輩出力,大人卻只顧飲酒作樂,還弄來這珍饈美酒,莫非當我宗某人是貪圖享樂之人?”
呂璟嚇了一跳,這怎麼剛纔還好好的,突然就發火了,自己也沒做錯什麼啊?
他這邊卻是陷入了誤區,心裡下意識的將如今的宗澤當成了後世傳頌不休的宗爺爺,心裡很是敬重,卻將自己擺在了低處。
可王闊在一旁卻看不下去了,自家官人好生招待,這老傢伙還倚老賣老上了!
“兀那老漢!我家官人好心招待,你還蹬鼻子上臉了!貪圖享樂?若是貪圖享樂,我家官人才不專門跑來這夸父山迎你!”
“你是何人,也敢喝罵本官!”王闊說話太難聽,宗澤脾氣本來就爆,這下也急了,蹭的一下就站了起來。
眼看着兩人就要爆發一場全武行,周圍親衛們也都拔出了兵器,呂璟終於算是反應過來了。
“都給本官閉嘴!”大喝一聲,呂璟面容雖看起來尚顯稚嫩,這一刻身上竟散發出一陣強烈壓迫感。
王闊不敢多言,直接退到一邊,其餘親衛也盡皆將兵器收起。
宗澤也有些尷尬的坐了回去,無論如何呂璟畢竟身爲上官,自己一上來就鬧事,確實有些過分。
“宗縣丞,本官自問沒有哪裡虧待你,爲何無端發怒?”呂璟也算是明白了,宗爺爺是宗爺爺,宗澤是宗澤,兩者雖然有必然聯繫,但如今的宗澤,顯然還沒有到達後來那種程度,自己可以看重,但也要保持平常心對待。
宗澤猶豫了下,若非這心直口快的毛病,他也不必蹉跎這麼多年,不過既然開口,他卻也不後悔,三言兩語將自己的想法講明瞭。
本以爲呂璟會怒火大發,隨後這宴席不歡而散,自己往後在這平陽縣也要多受苛責,誰曾想他竟忍不住放聲大笑。
心中不解,宗澤目光掃過四周,發現包括那之前對自己出言不遜的軍士在內,其餘人也都忍不住齊聲發笑。
“宗某人所說話語句句肺腑,莫非這般好笑?”宗澤這下真要爆了。
“宗大人誤會了。”呂璟無奈的搖了搖頭,這傢伙一直混到六十多歲纔出頭,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啊。
“宗縣丞,這蘇酒本就是我名下酒坊所造,不過是個成本價罷了,至於你所說飲酒作樂之事,今日在此爲你接風洗塵,也是爲了正事。”
宗澤哼了一聲,他一貫勤於政事,對呂璟的見解也大多道聽途說,倒不知道這蘇酒竟然隸屬他的名下。
不過即使如此,何必非要將宴席設在山上,白白耗費物力。
眼見得宗澤神色還有不快,呂璟目光朝王闊示意了下,後者從懷中取出一封保存甚爲嚴實的竹筒,遞到了宗澤面前。
“宗縣丞先看看這個,本官再與你細說。”呂璟開口說道。
王闊在此時悄然帶着親衛們往遠處散去,場中就只剩下了呂璟和麪色不斷變幻的宗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