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江嵋緩緩動筆,手腕沉穩。兩年的大字練下來,雖然說不能說寫的有多好看,可整齊總是有的。入不得大家法眼,總算橫撇豎捺有模有樣,不至於被嘲笑的一錢不值。
蘇軾自從被趙煦點名,就走出人羣,站到臨時搬至大殿中間的書案旁,看江嵋落筆。江嵋每寫一句,他就緩緩念出。四句一出,堂上竟然驚得鴉雀無聲,針落都能聽見。
這首詩,只要是江嵋那個時代的人,即使不會背誦,也聽說過,因爲這是魯迅的詩。自小學開始,每年都學他的文章,一學期不落,江嵋也厭倦過,後來到了高中,才逐漸喜歡上魯迅,主動的去尋找他的文章詩作看,最喜歡的,卻莫過於他的幾首詩。
蘇軾唸完,也不敢開口釋義。掃過江嵋的眼中,卻多出幾分耐人尋味來。這真的只是一首憐子詩麼?楊漁之的這位夫人,心機深沉如斯,絕對不簡單。
高高在上的王座上,小皇帝趙煦眼睛閃亮,雖然臉上還緊繃着,眼底最深處,卻跳躍起一抹歡快的火焰。果然,她出手了,而且一下子就是狠招。
堂上的人,各個都熟讀詩書,哪裡會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昔年,《戰國策?趙策》有載,觸讋諫趙太后,趙太后誰都不聽,觸讋便假意給他的小兒子求一個王宮衛士的職務。趙太后問他:“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觸讋順杆子而上,這時才和別人一樣勸諫,終於達到效果。這明明是在自比她江嵋是觸讋。
而後兩句,是講即便興風作浪的惡虎,看向自己幼子的時候,模樣也不禁溫柔。這哪兒是在比喻她自己是母老虎,分明是在威脅堂上的守舊派衆人,今日雖然新黨敗亡,但未免沒有興起的一天,看好你們底下的門人弟子,別等着報復!又似乎是在講,蔡確是楊漁之恩師,楊漁之定會報答蔡確。
何其玲瓏的一顆婦人心,又何其大膽。
即便從現在開始,她一語不發,誰又不明白她的意思。不管
是她自比觸讋,還是對守舊派的勸誡,抑或對楊漁之報答師恩的詮釋,都如此含蓄,而又如此的恰當其時。他趙煦,剛開始怎麼會以爲她是凡婦。只知道耽於兒女事。
大殿上一陣安靜,無人敢說話。
江嵋看氛圍不對,也有些茫然,趕緊去看楊漁之,楊漁之和她目光相對,裡面卻盡是憂慮。他的嵋兒不要命了麼,這詩,還有這計策,到底是她自己想的,還是有別人教唆?若是後者,那這個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上的人,他楊漁之絕對不饒。
好半天時間,珠簾後的高太皇太后才緩緩開口:“哦,我聽着,格律很齊整,倒是不錯的詩,呈上來我看看。”
那邊高坐的小皇帝哈哈大笑起來,還不等太監去取案上的詩文,就問向身邊的小太監:“什麼時辰了?”
“回官家,卯時過半了,再不請各位大人出去,就到一更天,到時候這宮門……”小太監知道趙煦心意,似真似假的提醒着。
趙煦哈哈大笑:“好!你不說,我還真忘了宮禁的事情。衆愛卿各自回去吧!車蓋亭詩作一事,改日再議。”
如今皇帝雖然只有十四歲,但已有了幾分威儀,況且下面的衆位官員正如坐鍼氈,這會兒如蒙大赦,行禮之後魚貫而出。
江嵋一手領着一個孩子,緩步出來。
楊漁之對她十分了解,看她如今表面一派嚴肅正經,實則這會兒心裡已經嚇得要死。她要是平時心平氣和的時候,肯定眉眼裡帶着淡淡笑容,不會像現在表情這麼死板。這會兒的她,就像是自己剛開始在柴房裡看到她時一樣,嘴上跟他提要求說當奶媽,其實心裡忐忑着他會不會答應,嚇得表情都僵了,所以才顯得嚴肅。
楊漁之上前幫她抱起江惜和楊書汝,打頭往外走去。出了宮門,各位權臣列公都要上自己的車,卻有幾個人往楊漁之一家這邊走過來。
江嵋並非剛來時候的小白,趕忙拉扯着兩個孩子,先跳上馬車拉下簾子,避免見到外人。
今天因爲是面聖,所以沒辦法戴帷帽,她的容
貌被殿上那麼多男人看去,已經是很不應該的事情。現在出來皇宮,自然要恪守規矩,謹遵婦道。
外面楊漁之和人說話的聲音傳來,江嵋認出來蘇軾的腔調,偷聽一會兒,大是感慨,蘇軾居然一直在爲蔡確說好話。
雖然楊漁之在家裡,從來不說蔡確的壞處,可是江嵋並非傻子,如果蔡確真如同楊漁之描繪的一般偉光正,今日就不會有這麼多人拼死的踩他。
對蘇軾,江嵋是懷着一顆崇敬之心的。畢竟蘇詞一開宋詞豪放派先河,大改花間派萎靡之風。而且聽蘇軾和楊漁之話裡的意思,這一回,蘇軾本已得到調任杭州爲官的命令,聽到這件事後,拖延行程,對蔡確不計前嫌,以德報怨,給太皇太后上書,求她饒恕蔡確。
另外幾人,也是和楊漁之說起蔡確案,言談裡很是模糊,聽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但是能確定,是向着蔡確這邊。
如此一來,再看剩下的衆人,恐怕都是倒蔡一黨。光今天殿上面聖的就有十八,九人,而只有三個是爲蔡確說話的,江嵋也憂心起來。她不知道高太皇太后能不能看懂她的詩,也不知道高太皇太后看懂以後會有什麼反應。但是,她現在至少努力過,以後會少很多遺憾。
外面各人和楊漁之作別的聲音傳過來,蘇軾走的最遲,向楊漁之多提一句:“高太皇太后雖是婦人,但卻手腕硬朗,楊大人以後莫要再讓家人冒險。”
江嵋一掀簾,帷帽下的眼睛直視蘇軾:“那詩是我自己做的!和楊漁之沒半分關係。”
她早該撇清,不然累及楊漁之,可如何是好。現在不知道晚不晚。
蘇軾呆呆看着忽然拉開車簾跟自己對話的江嵋,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好。楊漁之深深看一眼江嵋,把她塞回車廂,不再多言,向蘇軾告辭。
看着楊家的馬車越走越遠,蘇軾緩緩開口:“無情未必真英雄,憐子未必不丈夫。若真是你寫出來的,如此才情,讓這天下多少男子,都得大哭。”
蘇軾搖頭嘆息,身影終於沒入開封城的繁華人,流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