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摞奏摺,居然全部是彈劾王稟的。所彈劾的罪名五花八門,除去與靖康年間戰事相關的事情以外,還有說王稟當初在西軍的時候,私自偷越戰線,獵殺青塘部落的犛牛,又說徵方臘之時,王稟與劉延慶爭功。有稱王稟全無本事,完全靠巴結童貫來往上爬,是童貫餘黨。
王稟本是武將,不善口齒辯白,他只有跪下,前額磕在地上:“臣冤枉。”
見嚇唬王稟已經達到了效果,趙桓才樂呵呵的讓王稟起來,表達了自己對這些捕風捉影,羅織陷害的罪名不僅絲毫不信,而且極端鄙視。“就是這些大頭巾的見識了。”他對王稟是極端信任的。
在談話中,趙桓傳達了這樣的信息:你王稟的一切榮華富貴,生死榮辱,都基於朕對你的信任,若是哪天朕不信你了,這些奏摺就能讓你萬劫不復。
王稟誠惶誠恐,表達了他對趙桓知遇之恩的感激。
在這一番做作之後,君臣之間的談話才切入正題。
“卿家所領勝捷軍,河防軍所部,總計兵力幾人?”
“總計八萬出頭,七萬人已隨臣到達汴梁,另有一萬餘人守着孟津渡口。”
“朕聽聞,金賊東西路軍合計有二十餘萬,此數確實乎?”
“這個數是差不多的。”
趙桓沉吟了一下,說道:“眼下雲集燕京的各路勤王兵馬,加上都門禁軍,也有二十餘萬,與金賊一戰,可乎?”
“臣初到汴梁,還未到白虎堂參加過軍議,不敢妄言。”
趙桓興沖沖的算給王稟聽:“都門禁軍四萬,劉延慶,劉光國父子一萬餘人,京畿禁軍十餘萬人,加上你帶來的十萬人,這可不就接近三十萬了?”
王稟沒有立即答話,官家對行軍打仗沒有概念,二十萬東拼西湊起來的人馬,和二十餘萬在白山黑水風餐露宿,經歷破遼,伐燕,攻宋諸役的強軍,根本不可同日而語。而且趙桓好像把宋兵總數算錯了,把京畿禁軍算了兩遍。
在仔細思量了一番後,王稟回答道:“號令不一,非金賊的對手。”
王稟還有沒說出來的話。皇帝算的,全是紙面上的數字,真實兵力能有一半已經是萬幸了,一年前的燕雲之役,童貫想從都門禁軍中抽調五萬人馬,步軍司都虞侯何灌另在京中募集了數萬遊手好閒之徒,纔算把人湊齊。何況現在已經經歷了燕雲、河東等數次大敗,已經摺損了六十萬馬步軍。
趙桓面露不豫:“卿是主和的了?”似乎趙桓心中是主戰的一般。
“非也,”王稟可不想官家誤解了自己,“臣的長子,就失陷在太原,臣與金賊仇深似海,決不言和。”王稟簡單的和官家講解了一番兵法的勝負之道:“惟有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備,才能破賊。”
“天時何在?”
“眼下已經入冬,只要將士衣食齊備,不受凍餓之苦,便可得天時。”
“何謂地利?”“汴梁天下大城,只要守禦得法,可得地利。”
“何謂人和。”
“上下一心,號令統一,令行禁止,可謂人和。”
號令統一?趙桓猶豫了,他不動聲色,賜給王稟御馬一匹,金鞍一套。這是難得的殊榮了。只是對王稟提出的勝捷軍住處的問題,沒有絲毫答覆。
負責給王稟挑選御馬的宦官是一個爐火純青的官兒,雖然趙桓今天對王稟是恩威並施,但這個宦官立刻就判斷出這個武夫聖眷正隆,是自己必須巴結的對象。於是他親自從天駟監挑了一匹喚作“鐵驪”的坐騎來。當今九皇子趙構的生母韋妃,就是騎着這匹駿馬打馬球的當兒,被太上皇看中,從而懷上龍種,一飛沖天的。因此這匹“鐵驪”,被視作會給主人帶來好運的吉祥馬。
王稟回到呼延灼府上,本想找一個清靜地方,向呼延灼這位常在都門的汴梁通好好討教一番,可呼延灼又擺開了宴席,請王稟入席。席上還有幾位客人。
呼延灼坐在主位上,上座上坐着一名文官,其餘幾名陪客劉延慶、劉光國父子,呼延灼的侄子呼延通,第三次救援太原的東路軍主帥劉鞈,中路軍主帥解潛,現在殿前司任一個指揮使的姚友仲,以及以前西軍的大將辛企宗,王稟都認識。
呼延灼大笑道:“正臣回來了,吾等便開宴吧。來來來,正臣,吾爲你引薦,這位是僉樞密院,鄧州知州,南道總管張叔夜張龍圖。”因爲張叔夜是龍圖閣直學士。
王稟對張叔夜還有一些印象。多年以前,張叔夜曾任蘭州參軍事,曾經在蘭州附近修建了一座叫西安州的城池,有力地拱衛蘭州。一個文臣有這樣的見識和果斷地執行力,在西軍當中引起了一陣轟動。
等衆人互致問候落座以後,呼延灼說起了今次宴請的緣由。張叔夜作爲南道總管,十日之前率領一萬五千人到汴梁赴援,前幾日剛剛被趙桓任命爲僉樞密院,實際上成爲宋朝這個最高軍政機構的負責人。
張叔夜是憂心城防的。自他被任命以後,他就主動廣發帖子,聯絡在京的各路武官,希望大家同心同德,抵禦金賊。但在京的武臣都是有根腳的人,豈是一請就動的?雖然張叔夜地位高,但他實在耐不住被動的等候各路武官來拜會自己,於是親自登門拜訪。而他又聽說王稟住在呼延灼府上,便自己跑來了。
張叔夜一直爲趙桓的戰和不定而苦惱,他本在京西南路,荊湖北路募集了十五萬義兵進京勤王,但因爲當時的執政建議說,既然要與金人媾和,又招募這麼多勤王軍,顯得沒有誠意,反而會觸怒金人。於是張叔夜募集的援軍都被遣散了。這次他倉促之間,只帶了一萬餘人入京,趙桓仍舊戰和不定,躊躇兩端。
於是他問王稟:“王節帥今日入宮面聖,官家有何示下?”
王稟是從一介小使臣在沙場一路拼殺而最終成爲節度使的,他有着“真正的武將”那種坦蕩的性格,但又不失細緻。他略一沉吟:“官家聞聽末將要與金賊決一死戰,特賜了金鞍寶馬。”
他沒有說謊,但在旁人聽來,這金鞍寶馬自然是用來嘉獎王稟的鬥志的。
呼延通在下首聽了,一拍案几:“好!官家果然是個有膽的,不似太上皇那麼沒種。”
呼延灼瞪了莽撞的侄兒一眼:“哪裡輪得到你說話,在邊上好好聽着,漲漲見識。再亂講話,就把你趕出去。”呼延通現在龍捷軍中任指揮使,只是一個小使臣,若非是呼延灼盡心栽培的嫡子,根本就沒可能與僉樞密院、節度使一同吃飯。
劉延慶在一旁勸說了幾句,打了個圓場,但接下來該怎麼說,他還沒有想好。今天的宴會,是在張叔夜造訪之後,呼延灼即興發起的。劉延慶並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
現在汴梁的守備力量,除去王稟和張叔夜所帶來的人,四萬都門禁軍由三衙直接掌握,姚友仲是殿前司的大將,而呼延灼掌管龍捷軍,佔了侍衛親軍馬軍司的四成兵力。劉鞈、解潛、劉延慶三人爲敗軍之將,奪職編管,但畢竟曾爲主帥,官家仍舊會聽取這幾員宿將的建議。而且劉延慶父子所帶領的一萬餘人,以環慶軍的殘餘爲主,總算有些對敵經驗,而剩下的十萬出頭京畿禁軍、廂軍、土兵、弓手,能夠做到不聞風而逃,已算得強軍。
因此今天在座的諸人,已經掌握了汴梁防衛力量的一半以上,如果在座的幾人能夠先達成一致,甚至可以對官家施加決定性的影響力。
但怎樣做纔對劉延慶最有利呢?作爲一個從番將一路拼殺從而成爲節度使的人,劉延慶非常善於投機。正是投機到當時人稱媼相的童貫門下,他才得以超越西軍中老牌的种師道和姚古,先取得校檢太保並節度使的高位。
但伐遼之戰失利,防金之戰又失利,劉延慶被奪職編管。在他看來,東山再起並不難,只需再找一個好靠山。蔡京童貫已經身死人滅,而眼前的張叔夜正炙手可熱。他是僉院,而童貫也不過是副樞密使。他劉延慶只消把在童貫面前用過的一套再來一遍,只要投其所好。
只是這張叔夜看來是主戰的。而劉延慶畢竟老於行伍,他認爲與金兵作戰必敗無疑,還是媾和爲好。這該怎麼處理呢?
幸好他帶兒子來了。他劉延慶的次子劉光世已經率領漉延軍,在歷次戰役中都順利轉進,成功地保存了實力,現在無論是戰是和,劉光世都是一支必須考慮的力量。
而環慶軍餘部的一萬五千人現在陳州,劉延慶本身已經被奪職,理論上是沒有權力率領這些人的,但是依靠劉延慶當年的餘威,沒有散掉。現在還是先落實了自家的指揮權吧。在來之前,劉延慶已經和劉光國交待了法子。
這時,劉延慶向劉光國使個眼色,劉光國也一拍案几:“爹爹休要阻攔呼延兄弟,如若不能打退金賊,孩兒枉姓一個劉字。孩兒願自率部屬,去刺殺金國元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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