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
“燕王殿下,末將願領兵……”“末將願往!!”“我去!!”
“別管是誰去,一定要將這夥宋賊堵死在我大遼境內,絕不能任由他們逃回去!”
大帳之內,得知中京城發生的事情後,每一張契丹將領的臉龐都漲得通紅,感受到一股難以形容的濃烈恥辱……
還有不爲外人道的隱隱恐懼。
要知道澶淵之戰裡,承天皇太后與遼帝陛下親率大軍南下,逼至澶州,距離宋人的京師已是近在咫尺,但最終還是受挫於城下,大將蕭達凜陣亡,士氣大衰,再加上孤軍深入,不得不盟約求和。
如果能攻破汴京,遼軍絕不會退卻而求和。
哪怕如同遼太宗耶律德光那樣,最後還是被迫撤走了,沒有佔據中原的大好萬里河山,至少也進入過對方的京師,這種戰略意義和隨之而來的心理俯視,是得多少歲幣都換不來的。
讓中原王朝畏大遼如虎,將一份恐懼狠狠地刻入對方的骨頭裡,到那個時候,還不是予取予求,關南代北早就被割讓過來了!
然而現在,攻入敵國京師的,竟然變成了對面……
竟然變成了宋人!
誠然,中京城並沒有攻破,傷亡人數甚至很少。
由於狄青約束部下,並未燒殺搶掠,那些中京貴族見狀,也讓護衛看守自家府邸,各掃門前雪,根本沒有衝出去合力抵抗宋人的意思。
於是乎,宋軍殺敵的高峰還是剛剛踏入中京的關頭,此後就近乎暢行無阻,遼人紛紛避讓,最終目送宋軍揚長而去,總傷亡數目也就幾百人。
恰恰是這樣,配合着那射在宮城上的醒目箭矢,更加讓契丹人擡不起頭來。
事實證明,所謂契丹的勇武,只在自己威風凜凜的進攻,南下掠奪財物,美其名曰打草谷的時候,當自家被攻破,打到家門口時,貴族的慌亂與只求自保的冷漠,與南朝的漢人沒什麼兩樣。
所以衆將才羞憤交加,個個踊躍,要率兵追擊。
只有將這羣宋人騎兵殺死在遼地內,他們才能掃去這個巨大的心理陰霾,不用擔心宋人的精騎也會隨時北上,直插大遼的腹地,掠奪自家的財物!
“所以你們都贊同回援?”
蕭孝穆環視衆人,卻問出了這麼一個問題。
帳內瞬間安靜下來,衆將下意識地垂下頭,避開這位軍中第一人的視線。
“唉!”
蕭孝穆面無表情,心裡卻發出深深的嘆息。
宋軍主帥劉平的脾性,已經被他摸清楚了,對方不是那種灰溜溜逃竄的角色,是能在逆境中依舊堅守,甚至尋求一戰的強硬漢子。
這個老將軍是一塊難啃的骨頭,他率領的邊軍同樣是一塊難啃的骨頭,但只要啃下來了,宋軍的脊樑就斷了。
兵員可以補充,但真正可堪一戰的邊軍,卻不是短時間內招募士兵能夠辦到的。
短則十年,長則兩三代人的磨礪,才能成就一支精兵強將,可以在正面戰場上與契丹鐵騎抗衡!
至於河北那邊來的騎兵,在蕭孝穆眼中,並不是真正的威脅。
恰恰相反,正因爲對方只出動了幾千精騎,說明這是最後的垂死掙扎。
一旦讓這支騎兵無功而返,甚至愚蠢地投入燕雲戰場,被自己剿滅,那宋朝最後的軍事反抗都將消失,接下來只有一座座呆板的堡寨防守,而再無出擊還手之力。
到時候,他會逼得宋人割讓出關南,甚至更多的地盤,使得大遼佔據絕對的戰略主動,河西也萬萬不能讓宋人佔據,這幾年的收益統統得吐出來。
可蕭孝穆沒有想到,陛下會在這個時刻駕崩……
這實際上纔是此戰最大的轉折點,其他都是旁枝末節!
如今面對手下衆將的態度,蕭孝穆知道,自己已經無力挽回大局了。
中京被襲,軍心動盪!
放虎歸山,功虧一簣!
哪怕心裡一萬個不願意,蕭孝穆也知道僅憑自己一人,沒辦法違逆大軍上下的意願,只能目光一轉,落在一人身上:“蕭匹敵,你可有信心追擊宋賊?”
衆人紛紛側目,並無驚訝。
蕭匹敵此前接替了蕭惠的南京鎮守,又是嫡親的宗室,皇族的駙馬,由他出面確實合適。
“定殺之!”
而蕭匹敵走出,冷肅的臉上毫無表情,簡短的一句話後,接過這份任命。
“好!”
蕭孝穆點了點頭,接着道:“涿州之戰還未結束,我們如果直接撤兵,諸位認爲,劉平所率的宋軍會怎麼做?”
衆將先是一怔,然後神色也嚴肅起來。
此次北伐,他們很看不起另外兩路的統軍任福和葛懷敏,任福有勇無謀,最快敗亡,葛懷敏色厲內荏,見勢不妙就溜之大吉,如今屍體和搭乘的驢車已經在一處深澗內被發現。
唯獨劉平,這傢伙確實老而彌堅,哪怕在四面合圍的劣勢之態下,依舊硬生生挺住,對內血腥鎮壓,對外尋求決戰,寧願拼得兩敗俱傷,也不讓遼人好過。
這股狠勁讓衆將選擇退避,不敢直面鋒芒,同時很清楚,現在如果貿然回援,劉平軍恐怕不僅不會退走,反倒要攆上來!
步卒的行進速度固然無法與騎兵相比,可燕京城還在那邊啊,如若對方真的兇悍到攻打燕京,又當如何?
見衆將明瞭利害,蕭孝穆做出安排:“斥候散佈消息,宋軍擾我中京,我主震怒,要舉國之力,發兵南下,直破汴梁!”
“再派漢臣使節去雄州,有言我大遼剛經戰亂,也不願傾國之力,打這場勝負難定之戰,如若宋廷願自承北伐過錯,或可罷戰言和,兩國重定盟約!”
“只要宋人意動,劉平不退,便是爲一己之私,不顧國家安危,宋廷必然容不下他,一旦下了軍令,逼他撤回關南,軍心思退,他想要再進燕京,也是辦不到了……”
衆將心悅誠服,領命行事:“殿下英明!”
安排完一切後,蕭孝穆又看向蕭匹敵,特意道:“昌裔,你留一留!”
待得帳內只剩下兩人,蕭匹敵的面容愈發陰沉:“何事?”
蕭孝穆再度稱呼起了小字:“昌裔,如今太后爲宋人所擄,你還不能摒棄前嫌麼?”
蕭匹敵咬牙切齒:“你應該清楚,造成這一切的是誰?”
蕭孝穆毫不遲疑地道:“當然清楚,造成這一切的,是本王的姐姐,那位貪得無厭,奢求太后之位的元妃娘娘!”
“你說什麼!”
蕭匹敵猛地愣住,眉宇間的怒意也不禁消散了。
說實話,他對於蕭孝穆是服氣的,更多的是厭惡元妃蕭耨斤,那個女子既歹毒又刻薄,懼她的很多,沒有一個是敬的,這樣的人如果執掌了大遼的權勢,血流成河是完全可以預料到的事情。
“她的貪婪與愚蠢,已經禍害了中京,此次迫不及待地對皇后一族下手,才讓宋人闖入,更讓太后落入敵手……這樣足以動搖我大遼國祚的錯誤,只能發生一次!”
而此時此刻,蕭孝穆不僅不爲親姐遮掩,反倒直接將罪名定下,一字一句地道:“本王在此承諾伱,太妃是太妃,太后是太后,絕不會變!”
蕭匹敵動容:“燕王殿下……你準備做什麼?”
蕭孝穆凝視着他:“你迎回太后,我讓太妃去爲先帝守陵,朝中消弭昔日的恩怨,共同輔佐陛下親政,再不給宋人可趁之機!”
歷史上蕭耨斤自毀城牆,執政四年就轟然倒臺,被罰去守皇陵,後來才勉強迎回,但也囚禁於後宮,再無太后的尊榮,但她的兄弟們並沒有受到明面上的牽連。
遼興宗耶律宗真展現出了大度,依舊重用蕭孝忠、蕭孝友,還有一個蕭孝先鬱鬱不樂,最先病故了,最有才能的蕭孝穆則被用來登記天下戶口,以平均徭役。
這可是一件得罪人的差事,蕭孝穆卻也漂亮地完成,但此後遼興宗威望日重,就不再聽這位舅舅的了,數年後蕭孝穆也病逝。
總而言之,耶律宗真雖然沒有其父的手段,卻也成功地榨取了母族的價值,平穩地過度了執政的前期,這一點做得不可謂不出色。
同樣的道理,蕭孝穆早就看出來,耶律宗真其實繼承了他那位姐姐的冷血與自私,如果這個時候他作爲外戚大臣站出來,主張限制蕭耨斤的權力,讓元妃去守陵,迎回太后蕭菩薩哥,耶律宗真絕對會欣然同意,讓四王輔政。
本來輔政的就是他們四兄弟,親孃蕭耨斤只是紐帶,現在去了這條惹是生非的紐帶,依舊能維持大局,最大程度地消弭朝廷的矛盾。
更關鍵的是,這是不讓宋人利用太后,分裂大遼朝政的唯一辦法!
蕭匹敵也醒悟了,露出由衷的敬重,顧全大局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難:“殿下是國之柱石,有殿下在,我大遼便得安穩啊!”
蕭孝穆苦笑着搖了搖頭:“漢人有一句話,叫亡羊補牢,爲時未晚,希望現在還來得及……希望還來得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