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安靜下來。
衆人面面相覷。
狄進毫不驚訝。
其他人有震驚……
但不多。
話又說回來了,太祖與太宗的事情,與他們何干?
在場大多數是江湖人士,若說當今的太后和天子,還有些關注,畢竟廟堂與江湖並不是涇渭分明,如果京師鬧起來,天下都會受到波及。
但太祖與太宗,那都是傳說中的人物,四五十年前發生的事情了,說得不好聽些,有些人的歷史水平,甚至不足以讓他們知道,那兩位是兄終弟及,僅僅是很模糊的兩個皇帝形象……
“嗯?”
“錦夜”對於衆人的反應不是很滿意,江湖子倒也罷了,在場的還有一位文官,應該最重視這種皇位傳承的正統。
他死死地盯住狄進:“你就沒什麼話說?”
狄進語氣很平淡:“我剛剛說了,你知道的那些事情,真假猶未可知,你有證據嗎?”
“證據當然有!”
“錦夜”冷聲道:“若無實證,那位太宗皇帝也不會先對‘組織’大肆清洗,後又故作掩飾,不敢追究……”
狄進再度問道:“你親眼看到證據,還是聽旁人所言?”
“錦夜”剛要開口,又突然意識到什麼,斷然道:“無可奉告!”
狄進哦了一聲:“那我們先不提證據,‘上師’,即‘司伐’,告訴你這件隱秘,目的是什麼?”
“錦夜”怒了,如此驚天動地的秘聞,在對方口中竟然就值一聲哦:“這還用說?當然是爲了要挾官府,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如今的小皇帝,怕是連皇位都坐不穩吧!”
“官家已及冠,不是小皇帝。”
狄進語氣反倒鄭重起來,立刻予以糾正:“國朝的穩定,也不會因賊人的謠言而動搖,何況這等市井之言用來要挾,豈不荒謬?”
“錦夜”冷冷地道:“說來說去,你就是不信,讀書人果然迂腐,我本以爲伱這位三元神探會有些特別,原來也是一樣!你不信,自有人信,而爲了安撫這些知情者,也有人會應允他們的條件!那個人是誰,相信你應該猜得到吧!”
“太后……”
狄進的腦海中浮現出一道身影,這次沒有質問,順着話頭道:“你剛剛說,‘組織’曾經是皇城司中人,現在又準備借你們所言的舊事,要挾貴人,那最終的目的,莫非是要投靠朝廷?”
“錦夜”深吸一口氣:“不錯!‘司伐’所期盼的,是迴歸朝廷!‘組織’曾是皇城司中人,只是被背信棄義的太宗皇帝除了名,如今他的後代坐上了龍椅,父債子孫償還,拿回本該屬於‘組織’的身份,是他要做的第一步!”
“皇城司還有人搶着當……不過真要被他們當成了,那威脅確實不小!”
狄進微微皺起眉頭。
他看不上皇城司,是因爲科舉入仕,堂皇正道,但事實上,如果沒能投個好胎,又沒有後天的學習天賦,普通人能入皇城司,就已經是祖墳冒青煙。
或許不如歷史上的錦衣衛,但在大多數的地方官員面前,皇城司依舊能耀武揚威,這和現在的機宜司,不少江湖好手踊躍加入是一個道理,誰不想吃上一份體面的皇糧呢?
至於機宜司是不是佔了皇城司的位置,還真的是太后能做主的,之前皇城司的權力被分割,就是太后一言定下,如果這位想要更進一步,皇權耳目當然也得加強,雙方倒是一拍即可。
而且即便狄進這樣三元魁首出身的頂級文臣,看不上皇城司,卻也不得不承認一點,如果“組織”套上了皇城司的皮,再與朝堂上的掌權者有了緊密的聯繫,那威脅何止是翻倍?
心中有了警惕,狄進話鋒一轉:“‘禍瘟’開創的‘神通法’、‘長春’開創的‘人種法’、‘司命’開創的‘轉生法’,這是我目前所知的‘組織’爲追求長生之路所研究的三類方法,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其他?”
“錦夜”皺起眉頭:“你知道的真多,不過‘組織’對於長生的探索,又豈止這區區三種?還有‘服食法’‘採神法’‘保真法’‘種芝草法’……”
狄進聽着他報菜名,末了問道:“然後都失敗了?”
一問一個不吱聲。
這些探索的方法,從名字上聽,就基本是道家與佛家的思想,外加對武道和醫道的探索,而其中最有價值的,其實是“人種法”,那是真的能治痘瘡,挽回無數孩童的性命,如今已經將資料移交給了太醫局。
但與“組織”的初衷違背,“組織”希望的是百病不侵,長生不死,卻顯然實現不了。
狄進予以總結:“由於諸多‘長生法’都宣告無效,‘組織’對於長生不死的追求陷入停滯不前,背叛者層出不窮,‘司伐’認爲,再這麼下去,人心會越來越散,就萌生出了迴歸朝廷之意。”
“他認爲,當年‘組織’曾經是皇城司的一員,後來被驅逐,理應拿回曾經的身份,由此便希望以祥瑞讖言,作爲進獻之本。”
“而‘司命’對此也陷入了猶豫,並且在一定程度上縱容了‘司伐’的試探,這就是你認爲的背離初衷。”
說到這裡,狄進凝視過去:“你還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
“錦夜”與之對視,冷酷的面容看似不落下風,氣勢卻不自覺地弱了下去,哼了一聲。
哼就是沒有。
狄進了然。
目前的分歧在於,“錦夜”依舊堅持“組織”的獨立性,而以“司伐”爲首的一羣人,則準備上岸吃皇糧。
前者將後者視作叛徒,後者將前者當作棄子。
狄進接着道:“你說出這些,是希望我能阻止‘司伐’攀附太后,投靠朝廷,絕了這條線,而‘司伐’故意將你送到我的面前,也是知道你一定會報復性地交代出這些內容……”
“他是將你視作一封活的戰書,但又確定你不會向朝廷交代出更多的事情,因爲你並不希望‘組織’徹底覆滅!”
“這個人膽大心細,極有自信,確實是一位值得鄭重的對手啊!”
“錦夜”聽得很不舒服,再度哼了一聲:“不過是一個野心勃勃的狂徒罷了!”
“哦?”
狄進目光一動:“我若是沒記錯,在‘組織’的規制裡,‘司靈’是作爲‘司命’的繼承者,爲了保證‘司命’傳承有序,兩人甚至都不能同時出現在一地,避免同時被抓?現在‘司靈’沒有動靜,卻是‘司伐’上下奔走活動,此人是不是有繼任‘司命’之意?”
“錦夜”語氣愈發陰沉:“休想!”
狄進看着他,搖了搖頭:“你現在已經不是‘組織’的執法者,能對叛徒趕盡殺絕,這個時候痛罵“司伐”,詛咒其不能如願,就顯得可悲而可笑了!”
“不必激我!”
“錦夜”無疑不是那種只會背後咒罵,發泄無能怒火之輩,他目光一轉,落在狄湘靈身上,開口道:“我還有一件秘密,你敢聽麼?”
狄進依舊平淡:“說吧!”
“錦夜”冷笑:“事關這位長風鏢局的總鏢頭,你也要讓他們這些外人聽麼?”
狄進面無表情,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私事不與外人言,此乃江湖規矩,我們理應迴避!”
展昭見狀,抱拳一禮,順手將滿是好奇的白玉堂拖了出去。
燕三娘也行了一禮,帶着燕四娘退了下去。
待得屋內只剩下狄進和狄湘靈,“錦夜”冷冷地看向後者:“‘都君’,我現在顧不上追殺你了,你安心了吧?”
“你……追殺我?”
狄湘靈茫然地看了看他,轉向狄進:“六哥兒,我能輕鬆地打死這個人,這個人卻要讓我放心,是何道理?”
狄進搖頭笑了笑:“看來這位將你認作了另一個人,故有此言,‘都君’,聽上去又是一位‘組織’的人員?”
“咦?”
對於狄湘靈的蔑視,“錦夜”沒有震怒,反倒是皺起眉頭,身體前傾,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喃喃低語:“奇怪!你身上爲什麼沒有叛徒的氣息?不對……不對……”
狄湘靈顯然不習慣這種審視的目光,眼神危險起來,若不是這位還有價值,換成別的賊子,一銅鐗早就招呼過去了。
狄進則等待對方喃喃唸叨了片刻,故作不耐地道:“誰是‘都君’?你到底又有什麼秘密?”
“錦夜”從自言自語中回過神來,趕忙問道:“你的‘絕滅一擊’是從哪裡學來的?”
狄湘靈皺眉:“什麼絕滅一擊?”
“錦夜”道:“就是遼國邊境時,你打散李元昊硬功的那一招!”
狄湘靈剛要開口,狄進直接道:“‘錦夜’,你也是江湖中人,對於敵人的絕藝刨根問底,是一件多麼失禮的事情,你不該不知道吧?”
“你看輕我了,我又不是試探她的底細……”
“錦夜”再度凝視了狄湘靈幾眼,終於徹底收回視線,搖了搖頭:“如果閣下不是‘都君’,那反倒麻煩了!‘司伐’對於‘都君’有着非比尋常的寬容,兩人的關係絕不一般,你們如果想要抓到此人,從‘都君’入手,是最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