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尊者……我信尊者……”
“大師不是尊者?分明是謗佛之人!堵上嘴,拖下去!!”
正如夏州境內還有衛慕氏親近宋廷,邊地的十萬帳番人裡面,有仇視漢人官員的,自然也有早作投靠,給朝廷通風報信的。
以前這樣的人還在少數,因爲漢人官員輕視,不予以重視,投效者往往沒有好下場,願意這麼做的就越來越少了,但自從機宜司奉命來到邊地,頭一批拉攏的就是這些人。
當五臺山的大師們下場,行走於番部之間,這些番人也成爲了率先呼應者,對於高僧頂禮膜拜。
番人本就普遍崇信佛教,再有帶頭者,自然開始盲從,而在這個過程中,一些阻撓教化的冥頑不靈之徒,被理所當然地清除出去。
楊文才手持一卷書冊,站在不遠處,看着又一個平日裡最是煽動族人,對抗官府的漢子被拖了下去,平靜地在冊子上勾了一筆。
但算了算時日,他又皺起眉頭:“太慢了!”
佛門的“教化”很順利,無論是大部族還是小部族,都不敢直接跟朝廷支持的高僧對着幹,可番人部族數目實在太多,五臺山被請下來的僧人滿打滿算不過十幾位,哪怕加上隨行的弟子,這般一個個輪過去,想要全了教化之功,至少得以年計數。
可乜羅卻不會消失那麼久。
“乜羅最長只會失蹤一個月!”
“這個人之所以敢閉關,就是自忖對於番人部落有着絕對的控制權,短短一個月之內,外人根本翻不起風浪來!”
腦海中浮現出狄相公的關照,楊文才抿了抿嘴,悄然退了開去。
一路坐着平穩的馬車,回到城中,楊文才並不去州衙,而是熟門熟路地來到一間院落,走了進去。
到了堂前,就見一位外罩江湖子喜歡的披風,內裡依舊穿着官服,腳踏黑靴的男子,正在對手下吩咐着什麼。
楊文才止步,等待對方完工了,才走入堂中:“大提點!”
大榮復立刻起身,客氣地迎上:“楊先生來了!快請坐!”
兩人入座,大榮復指了指周遭:“這院落不錯,正合機宜司之用,還未謝過楊先生呢!”
“都是爲相公辦事,大提點此言就太見外了!”
楊文才溫和地笑了笑,又拱手道:“我那弟弟,初入行伍,還未吃過多少苦頭,機宜司方便之餘,若能照顧一二,在下感激萬分!”
“楊家郎君入軍伍,還需我等關照麼?你那位兄弟如今在狄將軍麾下,來日必定大放光彩!”
大榮復微笑着,心頭倒是有些佩服。
楊文才的身世,他特意打聽過,換成自己,是不會有那份胸襟的,楊家的關係自然不能丟棄,可表面上好好相處,背地裡暗下毒手,也是完全能夠辦到。
而楊文才如今的關照,顯然是真的爲楊文廣打招呼,此人能摒棄前嫌,擡舉族弟,哪怕現在只是幕僚,沒有官身,將來必有前程。
兩人有意交好,談笑間很快親近起來,說着說着,就講到了共同的任務,乜羅。
楊文才道:“大提點散出去的人手,至今沒有乜羅閉關的下落麼?”
“沒有,此人熟悉附近地貌,藏得隱蔽至極!”
大榮復搖了搖頭:“不過找不到,也不代表是壞事,我們找不到,‘組織’的人也難以尋到,否則早就逼他出來了!”
楊文才輕嘆:“可照此下去,佛門教化怕是來不及了……”
聽了解釋,大榮復皺起眉頭:“這確實麻煩,現在那些番部表面上順服,也是一時間沒了主心骨,有些不知所措,等到乜羅一回來,肯定還是聽從此人的命令!”
“如果期間不發生什麼其他事,確實如此……”
楊文才一路上其實已經有了計較,纔會直達機宜司的據點,此時鋪墊完畢,緩緩地道:“我倒是有一個主意,在請相公定奪前,大提點不妨聽一聽,合我們雙方之力,能否不露破綻地辦到此事!”
大榮復正色道:“請講!”
楊文才道:“現在不止一方在尋乜羅,那些番部必然也有所耳聞,如果這個時候,傳出乜羅被發現,需要救援的消息,他那些忠心耿耿的番人部下,會不會前去營救?”
大榮復沉吟着:“當然會,可我們並未發現乜羅的蹤跡,楊先生是準備佈置一個陷阱,專對這些忠心的番人下手麼?”
楊文才搖了搖頭:“不!麟州番人對乜羅普遍忠心,殺了一批,只會激起其他人的反抗之心,我們只要讓他們撲一個空就是,滿腔忠心,最後發現只是個假消息,虛驚一場!”
大榮復有些不解:“意義何在?”
楊文才道:“一次倒也罷了,如是再三呢?”
大榮複目光微動,反應過來:“烽火戲諸侯?”
楊文才知道這位是渤海王族後裔,雖然行事風格也早已漢化,但對於漢人歷史是否瞭解就不能確定了,不然早就舉出這個例子,此時聞言才微笑道:“夏妺喜笑裂繒之聲、商妲己笑炮烙之刑、周褒姒笑烽火戲諸侯,此事能亡一國,用在這羣西羌身上,是擡舉他們了!”
“妙!妙極!”
大榮復琢磨片刻,愈發覺得高明:“若是炮製真事,機宜司不見得能做到天衣無縫,可戲耍這羣番人,絕對有萬全的把握!”
“那我這佈置,就能向相公稟告了!”
楊文才看着桌上的茶盞,伸手一撥,他身體較之常人虛弱,力氣小沒有將之推倒,但裡面的茶水卻瞬間潑灑了出來:“一個人的威信想要立起,需要長年累月的努力,可要毀了它,一個月倒也夠了~”
……
“大哥,不好了!‘祿和’有下落了,官府發現的!”
聽着矮壯漢子的稟告,“錦夜”目光冷肅,即刻起身:“走!”
“禍瘟”和“長春”被抓進了京師機宜司的大牢,“陷空”投靠了官府,後來下了江南,似乎鬧出了不小的風波,在如此局勢下,“錦夜”不希望這西北的“祿和”再被朝廷拿了。
“祿和”可以死,但不能被抓。
否則以後朝廷牢房裡關的都是“組織”的叛徒,他這位鋤奸人,難不成專門去大牢裡殺人?
有了這份決斷,“錦夜”疾行出屋子,邊走邊問:“‘祿和’在什麼地方?消息是何時傳出來的!”
矮壯漢子道:“‘祿和’藏在石臼谷,消息傳出也就一個時辰前,官兵出動了,現在應該已經把谷口封住,不過還有小道可以進去!”
“城外西南的石臼谷?”“錦夜”腳下一頓:“我們的人手不是搜尋過了麼?”
矮壯漢子道:“那裡怪石林立,很難徹底搜查,‘祿和’如果早早在裡面開了石室,加以躲藏,也有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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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對勁!”“錦夜”腳步緩了下來:“消息最初是從何處泄露出來的?”
矮壯漢子回答:“州衙裡的人最先泄出來的!”
“州衙?”“錦夜”徹底停步,冷聲道:“自從那狄進來了州衙,上下敬服,無論是官還是吏,行事都不敢大意,生怕觸了這位經略相公的黴頭,被殺雞儆猴,如此大的事情,反倒是州衙先泄露出來?呵,這倒像是個陷阱……”
矮壯漢子一震,露出信服之色:“大哥就是大哥,一眼識破了官府的詭計!”
“錦夜”淡淡地道:“你帶人去石臼谷,記住,不要入谷,只在外觀察,我去盯緊州衙!”
“是!”
兩人分頭行事,“錦夜”當機立斷地改變方向,朝着州衙的方向而去。
事實上,他心中也無法斷定,這個消息到底是不是圈套,但必須避免最壞的情況發生。
京城一戰,“世尊”的精銳在官兵的圍剿下死傷殆盡,彌勒教固然是秘密宗教,可以馴服這些好手爲己所用,數目也不會太多,這樣的損失堪稱傷筋動骨。
此後“錦夜”雖然親自寫了書信送去江南,卻是石沉大海,連個喝罵質問的回信都沒有,顯然那位專注於世俗發展的彌勒教主,已經與他徹底決裂。
沒了地方上彌勒教徒的支持,宋廷又與西夏開戰,直逼夏州,“錦夜”能調用的人越來越少,這個時候萬萬不能陷入朝廷的圈套,被一網打盡。
所以“錦夜”來到州衙不遠處的巷道里,登上了早就準備好的觀察點後,腦海中又浮現出一道身影,默默盤算起來:“‘人使’嶽封,‘金玉’的傳人,忠義社的會首,這個人能力不俗,可心思不定,似別有所圖,該用麼?”
這邊在考慮着目前能用的人手,那邊的州衙一直有人進進出出,直到夜幕降臨,燈火通明。
熟悉的腳步聲傳來,矮壯漢子匆匆來到身後,心有餘悸地道:“大哥料事如神,石臼谷里根本沒有‘祿和’,那是官府放出的假消息!”
“錦夜”頭也不回:“哪些人中計了?”
矮壯漢子道:“番人部族來了不少人,都被官兵堵在山谷裡面了!”
“衙門急了!”
“錦夜”冷冷一笑,心頭反倒定下。
“組織”在番人部落裡的人手不止“祿和”,“祿和”趨吉避凶,在這個緊要關頭沒了蹤跡,但沒關係,那些人依舊能煽風點火,引發一場大亂。
結果五臺山高僧的出現,以佛法教化番衆,這纔是真的打亂了計劃。
不過觀察了幾日,“錦夜”也確定了,那些高僧相對於龐大的番部來說,是杯水車薪,短時間內改變不了大局。
而官府動用了佛門,最該着急的是“祿和”,一旦番人部族都開始崇信五臺山的高僧,他這位尊者又將何去何從?
所以此人出關後,一定會與州衙爆發衝突,到時候計劃轉了一圈,又拐回原點,甚至更有說服力。
“祿和”死,麟州亂!
“你盯着路口,看看官兵這次押了多少番人來!”
預見到了後續發展,“錦夜”鎮定自若,開始閉目養神,身體的肌肉鼓動起伏,蒸騰出一股氣味,似酒香,又有種說不上的怪異。
矮壯漢子則緊緊盯着路口,期待着大批人馬押送着一輛輛囚車,裡面裝滿了一個個怨氣濃郁,無法用佛法平息戾氣的壯漢。
可左等右等,路面都是冷冷清清的,並無人來。
一個時辰後,“錦夜”陡然睜開眼睛,沉聲道:“除非番人部族齊齊暴動,中途劫持,不然該回來了……別等了,我們出城!”
兩人動身,朝着城牆而去。
剛剛抵達最容易翻越的那段城牆,就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翻了進來,目光機敏,落地無聲,正是嶽封。
“錦夜”心頭一動,主動露面,招了招手。
“拜見上使!”
嶽封立刻掠了過來,行禮後,稟告道:“屬下得知‘祿和’有了下落,方纔去了城外……”
“錦夜”擡起手:“‘人使’有自主行動的權力,不必事事向我解釋,你只要回答我,官府在石臼谷抓的番人,送去了哪些?”
嶽封道:“直接放了,沒有抓!”
“錦夜”聲調微揚:“理由?”
嶽封解釋:“乜羅是朝廷官員,州衙本來就是去保護乜羅的,與番人的衝突只是誤會,當然更重要的是,那羣高僧出面請命,州衙應允了這份慈悲之心,把闖山谷救人的番族放走了!”
“錦夜”目光閃爍,沉默下去,矮壯漢子奇道:“大哥,這是朝廷施恩安撫麼?”
嶽封則道:“狄進肯定想要安撫番人,在進攻西夏時後方不會生亂,但這般軟弱的手段,不是他的作風,更起不了作用啊……”
“錦夜”微微點頭,表示贊同。
邊地番人之所以難以約束,終究還是文化上的隔閡,使得他們更親近夏州那邊的党項人,試問連生活方式都不同的兩夥人,怎麼可能齊心協力?
所以對待番人,完全強硬不行,軟弱更不行,分寸極難拿捏,但相對而言,殺雞儆猴總比慈悲爲懷來得好,後者只會讓那些人愈發驕橫。
“不出數日,這些人感激之心就會散去,還是心向‘祿和’,敢於跟官府對着幹!”“嶽封說的有道理啊!”
聽着兩名手下的交談,“錦夜”緩緩轉身,看向遠方的州衙:“設下一個陷阱,卻不殺任何人,狄進到底要做什麼呢?”
……
五日後。
“城外西南的窟野河畔,又發現了‘祿和’的蹤跡?”
“錦夜”目光一沉:“走!”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帶上嶽封!”
很快,三人組來到了窟野河畔,遠遠看着官兵在搜尋,而很快,又有一隊隊番人接近,浩浩蕩蕩地從四面圍了過來。
“錦夜”等到各部番人差不多聚齊了,開口問道:“今日的人數,比起那天如何?”
矮壯漢子道:“比起石臼谷還要多,大哥說得沒錯,這羣番人不狠狠地教訓一番,怎麼知道怕,之前放跑了他們,反倒助長了囂張的氣焰!”
嶽封則道:“快看!官兵開始動手了!”
官兵先行呵斥,示意讓番人退下,番人毫不畏懼,反倒步步上前。
結果……
弓弩齊備,直接發射。
衝得最前的,有恃無恐的番人們,紛紛倒在血泊中。
剩下的番人大驚失色,但也沒有散去,而是擺開陣勢,與官府對峙。
官府這次極爲強硬,甚至囚車都被拉出,擺明着要將這羣前來救援的一網打盡。
關鍵時刻,慈眉善目的高僧們再度出現,爲之求情。
但這一次官府不再退讓,而是將一部分鬧得最兇的番人關入囚車,剩下的也不允許他們旁觀搜查,直接驅趕出去。
結果鬧了半晌,找了半天,一無所獲,乜羅並沒有藏於此處。
全程目睹的“組織”三人緩緩後撤,嶽封琢磨着道:“官府是在用這樣的法子,磨去番人的戾氣,讓他們不敢與朝廷作對麼?”
“嶽封說的有道理啊!”
矮壯漢子點點頭,又看向馬首是瞻的大哥:“大哥覺得呢?”
“這不是關鍵……”
“錦夜”語氣陰沉,看向那些大失所望離去的番人背影:“就怕接下來還有第三次啊!”
……
四日後。
“‘祿和’的蹤跡又被發現了?”
“走吧!”
當“錦夜”三人來到地方,發現這一回再來的番人數目,已經不足一半。
氣焰更是明顯收斂,甚至主動請出高僧,擺出與官府談判的架勢,希望能一同找尋乜羅的下落,擔心這位祈福的尊者久久不露面,是不是遭遇了危險。
既然衆人態度恭順,又有高僧作保,官兵驅趕了部分,允許剩下的隨行。
從早上搜索到晚上,依舊一無所獲。
番人們三三兩兩地離去了,有的背影透出失望,有的步履反倒顯得有些輕巧。
爲了尊者,他們盡心了。
……
再三日後。
“‘祿和’的蹤跡……”
“這是第四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正如“錦夜”所言,這一次的搜尋,變得冷冷清清。
只有官兵巡視,再無番人同行。
準確的說,起初還有聽到消息,零零散散前來的十幾個番人在外探了探腦袋,一見官兵出面,還未等驅趕,就作鳥獸狀散去!
矮壯漢子看得直愣愣的,嶽封則嘶聲道:“烽火戲諸侯……原來如此……”
“救援的忠心和耐心在這個過程中消散,信仰則被慈悲爲懷的僧人所取代……”
“錦夜”最後評價,語氣裡帶着深深的嘆息:“‘祿和’完了,苦心經營十年的威望,在這短短的一個月間,被耗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