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熱鬧啊!”
狄進看着案頭上,一字排開的名單,眼神沉冷。
近來想要入機宜司搶功的人,越來越多了。
從之前的蠢蠢欲動,到如今實際行動起來。
實際上,如果機宜司依舊是受曹利用控制的部門,且那位曹樞密並未倒臺,各方勢力都得大爲忌憚,因爲曹利用不僅地位高,且爲人霸道兇橫,想要伸手的人就得掂量掂量,爲了這麼個職位,自己能否承受得了對方的怒火,爲了這麼個職位,又是否值得與之交惡。
現在換成他爲機宜司撐腰,則都想伸手,就盼着能不能多安排幾個自己人進來,舒舒服服地摘桃子。
這就是威懾力的不足。
狄進一向講究得饒人處且饒人,君子和而不同,顧全大局即可,毋須鬧得魚死網破。
對於有眼力勁的官員來說,願意維持政治上的默契,但對沒有眼力勁的來說,這未嘗不是一種軟弱。
畢竟有的人根本看不出來,你是能做但不做絕,還是根本沒有那個能力做絕!
既如此,他這回就要不客氣了!
狄進將手中整理出來的賬冊完整地看了一遍,確定無誤,喚來吏員,吩咐道:“將這本賬冊交予王相公!”
“是!狄省判!”
吏員行以三司內部的官職稱呼。
原本以爲這位來三司只是混混資歷,鍍一層金,不想竟是很快學會了司內的記賬之法,並且舉一反三,連一些賬目蹊蹺都能做到了然於心,上下對於這位三元魁首大爲敬畏,再也不敢有半分小覷。
此時拿了賬冊,匆匆而去,不多時兩道腳步聲一前一後,折返回來。
狄進聽力敏銳,立刻擡頭,就見到一位身材高瘦,滿面風霜的紫袍老者帶着吏員走了過來,趕忙起身相迎:“怎勞王公親至!”
這位老者正是新任三司使王曙,曾經與晏殊、李迪一同,被挑選爲太子趙禎的講師,但由於是寇準的女婿,寇準罷相被貶後,也受到牽連,一併貶官外出,直到去年才召回中樞,如今接替範雍,成爲三司使。
此時王曙面容嚴肅,手中拿着剛剛的賬冊,沉聲道:“狄省判,有關延津婁氏的族產抄沒,當真有如此大的出入?”
狄進道:“下官不敢斷言,所算的數目毫無差錯,但上報到三司的賬簿,絕對有巨大的漏洞!”
王曙想到近來朝堂風波,倒也直言不諱:“爲何選擇延津婁氏?”
“因爲乞兒幫賊首婁彥先,就是我親自捉拿,我於此案的前因後果,皆有了解!”
狄進卻是理所當然:“婁彥先負隅頑抗許久,纔將一切罪證交代,延津婁氏乃京畿大族,卻參與無憂洞擄掠京師婦孺的行徑中,更是與遼人諜細往來,所作所爲觸目驚心,便是國朝寬宏,也是全族發配,抄沒族產的下場,以儆效尤!”
王曙那個時候還在被貶外放,並不知具體詳細,但無憂洞的惡名不是現在纔有了,真宗時期就已經愈演愈烈,沒想到竟在本朝順利解決,他不由地頷首稱讚:“能剿滅無憂洞大害,狄省判有大功!然婁彥先被抓,到婁氏全族獲罪,期間相隔那麼久,族內轉移錢財,亦是不無可能吧?”
狄進卻搖了搖頭:“辦不到!婁氏或許變賣掉了一些隱蔽的資產,然大部分族產並未動用,畢竟匆匆變賣家產,等同於不打自招,當時權知開封府的陳樞副也不會放過他們,現在抄家後只得這些錢財,必有大量隱報!”
王曙暗暗皺眉:“如此說來,狄省判準備徹查其中不法?”
狄進道:“倘若京畿之地的族產收繳,都被貪婪之輩中飽私囊,待得來日西北戰事起,如何能保證錢糧輜重供給充足?徹查此案,亦能調動三司上下,爲來日戰事做好充足的準備!”
頓了頓,狄進補充了一句:“此乃我等三司職權所在!”
別說王曙目光一動,輕撫鬍鬚,就連恭敬站在邊上的吏員,眼中都浮現出火熱之色。
誰又不盼着自己的部門權勢滔天,威風凜凜?
偏偏三司確實有這個資格。
唐朝是三省六部制,到了宋朝,三省已經成了虛設,真正行使權力的是兩府三司,東府宰執擁有行政權,西府樞密院掌軍政,三司則管理財政。
剛剛開國時,樞密院權力極大,樞密使甚至一度凌駕於宰相之上,後來就再無那等好事了,至於三司,長官從未與兩府並列過,三司使只是和翰林學士、權知開封府、御史中丞一起,統稱爲“四入頭”,即兩府宰執的預備役官員。
可事實上,三司的權力當真極大,因爲這個職位不是宋朝首創,早在唐朝中後期財政出現問題之後,朝廷就特設大臣,分別管理財政收支、賦稅與鹽鐵專賣事務,而到了五代,鹽鐵、戶部、度支三個機構成立,也就是“三司使”的由來,最後到了宋太宗時期,三使合一,總領財政,目的是爲了分走宰相的權力,避免相權過於集中,影響皇權。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三司反倒飛速壯大,變成是一個幾乎無所不管的部門,職權範圍涉及了原來的戶、工、禮、吏部的事務,連樞密院和御史臺的事情,三司都能過問一二。
畢竟哪個部門能少得了錢呢?
所以後來三司被撤銷,權力分還給了各部,三司使這個歷史特殊時期誕生出來的職位,也淹沒在歷史長河中。
但那要等到王安石變法,元豐改制了,現在是天聖七年,王安石還是個九歲的孩童,宋神宗更未出生,或者說如果趙禎接下來能有親子活下來,趙曙不入宮爲趙禎的養子,不會娶高滔滔,趙曙會有另外的孩子,都不會有趙頊。
而在如今三司職權之下,狄進身爲三司鹽鐵判官,拿着延津婁氏被抄家的賬冊,準備嚴查其中的蹊蹺之處,正是他的權力所在。
三司官員,就是財神爺,任何敢動國朝錢袋子的,都是跟他們對着幹,完全能名正言順地徹查到底!
犯案可以不被開封府衙抓,漏稅卻有三司找上門!
當然,這就要看三司使願不願意了!
王曙本來是不太願意的,他很清楚,這種京畿大戶的抄家,錢財莫名消失不見,背後指不定有多少雙手在裡面撈好處……
查?那是真要查出事情來的!
但這位省判方纔所言,確實又打動了他。
被貶多年,好不容易回朝得到重用,又是身居三司使要職,難道手下檢查出錯處,自己卻按壓下去,隨意糊弄了事?
那不僅失了威望,更關鍵的是,接下來就要全面對夏用兵,一旦打仗,那就需要海量的物資調動,到時候別說三司的官員,每位吏員的案桌上,恐怕都要被高高的賬簿堆滿,通過此案,正好篩選人手,培養出屬於自己的班底,及時地接管這個威勢赫赫的部門!
於是乎,在吏員偷瞄下,一紫袍一緋袍,一老一少,卻皆是朝堂中舉足輕重的官員對視,隱約間氣氛就變了。
王曙皺起的眉頭松下,緩緩開口:“既如此,就依狄省判所言,慎重詳查,謹記謹記!”
狄進行禮:“請王公放心,下官知道分寸!”
王曙不太放心,但又有些期待,深深凝視了面前的年輕人,轉身離開。
狄進送走頂頭上司,神色如常地回到案前,將另一份嫌疑人名單拿出來。
事實證明,有風險縮在後面,有好處瘋狂逐利的,都是一批貨色。
現在想要塞人進機宜司的,搶奪功勞是這羣人,此前抄家延津婁氏,大批錢財不知去向的,也是這羣人!
而狄進不好直接替機宜司出面,畢竟官場上講究一個職權所在,越職言事是大忌,現在則是名正言順。
在做好前序工作後,眼見到了放衙的時間,狄進走出三司,朝着三院而去。
一來是順路,二者他正要去找公孫策。
三司從賬簿發難,御史言官用彈劾上奏,正是上好的配合,而察院正好也有兩名官員走出,除了俊逸不凡的公孫策外,還有一位面容方正的綠袍官員。
狄進見了率先行禮:“元規兄!明遠!”
孫沔趕忙快走幾步,拱手還禮,又故作玩笑地道:“狄修撰,你這個兄字可顯出親疏了,我與明遠的年歲相差不大嘛!”
狄進微笑道:“元規兄乃天禧三年進士,是我和明遠的士林前輩,如何當不起一聲‘兄’字?”
孫沔燦爛的笑容不變,語氣卻止不住明快了幾分:“那我便託大,喚一聲仕林了!”
熟絡之後,孫沔又輕輕嘆息,故作慚愧:“此前劉平之事……”
狄進平和地道:“御史所諫,對事不對人,彈劾本爲警醒,可以督促劉將軍去了驕躁之心,何況來日的戰況誰也說不準,如若劉將軍未能功成,也是元規兄先見之明!”
類似的話語,曾經從另外一個人嘴裡說出來,孫沔卻充滿了被擺弄的羞辱,眼前這位哪怕不是十分懇切,只是官話,孫沔也覺得舒服一些,笑着道:“仕林氣量當真不凡!”
再聊了片刻,孫沔知道這兩位有話要說,也識趣地拱了拱手,瀟灑離去。
目送孫沔步履輕快的背影,公孫策皺了皺眉頭,低聲道:“我不喜此人!”
狄進看了看他:“明遠成熟許多了,這話沒有當面道出~”
公孫策撇了撇嘴:“還不是跟仕林‘兄’學會了官場的惺惺作態,換做以往,我早對他不客氣了!”
“哈哈!委屈你了!”
狄進失笑,又低聲道:“實際上御史言官,也是可以彈劾御史言官的,默默觀察便是!”
兩人笑着下班,還未到狄進說到婁氏抄家的事情,公孫策率先道:“對了,我正要有一件事告知,包黑炭在天長縣結識了一位俠客,頗爲推崇,那位正往京師而來!”
狄進目光微動:“希仁既稱之爲俠,得好好接待一番,此人來京師所爲何事,信中可有講述?”
“這個說來就話長了……”
公孫策道:“仕林,你還記得我們科舉那年,包黑炭由於查一樁懸案,未與同鄉一併前來京師,其後姍姍來遲的麼?”
狄進點頭:“記得。”
“那起案子十分詭異,我當時都認爲,追查下去根本不會有希望,未料到包黑炭不愧是包黑炭,竟是有了突破!”
公孫策表情明顯興奮起來:“兇手有一個很古怪的名號,喚作‘陷空’,那位江湖俠客,就是爲追兇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