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
耳邊傳來關切的聲音,耶律宗真如夢初醒,看向旁邊的臣子:“蕭樞副,孤失態了!”
前來打招呼的正是蕭遠博,笑吟吟地道:“殿下近來操勞壽宴,方有如此盛會,陛下剛剛的笑聲何其暢然,顯然是感受到了殿下的一片孝心啊!”
耶律宗真下意識地道:“父皇很滿意?”
蕭遠博連連點頭:“自然!陛下對於太子殿下一向是滿意的,些許責備,也是懷有期許,殿下毋須掛懷!”
耶律宗真鬆了口氣:“好!好啊!”
蕭遠博那天被皇后留下,先是恐懼不已,生怕被滅口,待得冷靜下來,就想明白了,此事十之八九與太子有關。
說實話,或許是恨屋及烏,由於對元妃蕭耨斤的惡感,蕭遠博如今心底對太子也有不滿,但這點是絕對不會表現出來。
畢竟皇后未來的依靠也是太子,就皇位繼承人而言,雙方都沒得選。
此時噓寒問暖一番,發現太子對於自己並無芥蒂,蕭遠博鬆了一口氣,同時又暗暗搖頭。
這位未來的新君,比起如今的陛下,差距可有點遠。
來日想靠他保護皇后,抵擋元妃的鋒芒,難……
既如此,討好完太子後,蕭遠博又朝着前殿走去,尋找那個真正能出謀劃策的人物。
遠遠的就見到狄進和張儉正在交談,從他的角度來看,後者的身軀微微有些晃動。
“咦?”
蕭遠博不禁一奇。
印象中,這位漢臣裡排在第一的老丞相,平日裡坐臥行止,都是一絲不苟,嚴守禮數,日子過得固然清貧,但也不是那種營養不足,身體虛弱的平民可比,這壽辰大典居然站不穩,莫非也有醉酒失態的一刻?
張儉不是醉酒,他其實才喝了三杯,爲的是爭一口氣。
他很清楚,此番隨着遼帝的態度轉變,勝負已分,宋使得逞了,對方成功分化了遼夏之間的關係,爲接下來解決邊境之患鋪平了外在的條件。
他固然勸不動陛下,卻也不能在宋人面前輸了氣勢,大遼還有一羣忠貞之臣在,絕不能讓對方小覷了!
結果萬萬沒想到,喝了沒多久,腹中突然疼痛起來。
“老夫不會……真中毒了吧?不!不可能……應是昨夜……身體不適……嘶嘶!”
張儉的身子晃動得越來越厲害,狄進凌厲的目光則刺向內官:“你做了什麼?”
“死!”
那老年內官意識到了自己已然暴露,一改低眉順眼,率先發難,雙拳如擂鼓,朝着狄進胸前轟來。
看得出來,他的武功不俗,但終究年紀大了,氣血衰退,狄進輕鬆地擋下兩招,根本沒有跟對方搏殺之意,飄然後撤。
而身後則傳來了雷霆般的大喝:“賊子休得猖狂!”
之前遭到刺殺,狄進只帶了四位貼身護衛,沒有帶上使節團內的班直護衛,但現在入殿宴飲,倒是帶上了他們,此時趙禎的貼身班直守約率先撲出,整個人如巨靈現世,身軀都似乎膨脹了一圈,不閃不避地硬抗了兩拳,探手就拿住了對方的肩胛。
“起!”
那老年內官也沒想到對方如此兇悍,照面之間就被擒住,正奮力掙扎,就見對方不忘叮囑左右撲上來的另外兩名班直:“留活口!小心賊人自盡!”
這猝不及防的驚變,不遠處的遼人護衛都愣住了。
最令他們駭然的是,那邊三名宋人護衛飛撲上去,壓住了內官不說,張儉踉踉蹌蹌往旁邊走動,黑紅色的血已經從脣角滲了出來。
但這位老丞相的身軀晃了晃,依舊不倒。
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不能聲張!
不能壞了陛下的大壽!
更不能給宋人趁機發難的機會!
可就在此時,一隻強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硬生生將其往地上一扯,在張儉躺下的同時,中氣十足的聲音傳遍四方:“張相公喝下了賊人的毒酒!快!快傳御醫!”
“宋賊!宋賊!!”
看着狄進關切的面容,張儉又急又氣,知道瞞不住了,渾濁的雙眼裡更是涌出濃濃的後悔。
早知道這裡面真的有毒,就讓這個可恨的宋人喝下便是,老夫爲什麼要替他試酒啊!
“你不給我擋酒也沒用……”
狄進一嗓子喊得四方大亂,再看向渾身哆嗦的老頭,眼中閃過一絲古怪。
因爲送毒酒的內官,他從一開始就認識!
正是在雄州地界,出現的“金剛會”六人衆之一,“天耳”楊管事。
看到楊管事的一瞬間,狄進立刻明白,“金剛會”成功了,聯繫上了西夏人,把握住了關鍵的機會。
而李元昊一次失敗後,明明有強絕的武功,卻銷聲匿跡,再也不見蹤跡,顯然是不再以身犯險,選擇利用“金剛會”進行第二次行刺。
此人果然不是有勇無謀之輩,這個安排恰到好處,既能剪除威脅,事後一旦查出兇手隸屬於遼人諜探組織,遼庭也難以解釋,宋遼之間勢必交惡,依舊能讓西夏壓力驟減。
不過李元昊唯一沒有料到的事情是,“金剛會”從一開始,就是狄進親手引入局中的。
對於“金剛會”第一代核心成員而言,固然接受不了一手創辦的諜探組織滅亡,但更害怕的,還是它被遼庭徹底忽視。
倘若宋遼兩國遵守澶淵之盟,不起戰端,一直太平下去,甚至遼庭都不願承認有這麼一羣諜細的存在,這二十多年來的苦心經營,甚至這輩子努力的意義,就被統統抹去了!
所以在出使之前,狄進和寶神奴達成了一個條件,雙方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對於狄進來說,跟“金剛會”鬥了這麼久,這羣人反倒是他最熟悉的,在機宜司尚未能填補諜細空白的情況下,他寧願引入這個棋子,亂中取勝。
對於“金剛會”而言,則藉着宋遼夏三方的博弈,獲得一個展現出存在感的機會,讓遼國的當局者明白,他們這些看似卑賤的諜探,有着重大的作用。
因此“天耳”來了。
這位楊管事早有求死之意,在雄州見狄進時,就隨時可能被抓,現在更是親自來送毒酒,自知是絕對逃不掉的。
確實,即便狄進沒有怎麼出手,他也被班直護衛呈現壓倒性的碾壓,生擒活捉,四肢禁錮,嘴巴堵上,防止自盡。
與此同時,前殿的巨大風波徹底驚動了後殿,之前喜笑顏開的遼帝耶律隆緒鐵青着臉,帶着皇后、元妃、太子,在層層護衛下,快步走了出來。
羣臣散開,呈一圈圍住,位於中間的正是張儉。
圍觀之下,狄進不再適合抱住此人,將他平放在地上,御醫奔了過來檢查,眉頭都是緊皺,對視一眼,暗暗搖了搖頭。
此毒兇狠,張相公酒量又太好,短時間內肯定是連喝了數杯,任誰來都救不回來了。
當御醫默默退開,這位宰相躺在冰冷的地上,發出低微的呻吟,雙目瞪着,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張公!”
耶律隆緒見了心頭也不禁一痛,這是真的大遼忠臣啊,快步上前,俯身下去,毫不嫌棄地抱住這位老丞相:“張公!張公!
張儉嘴動了動,想要說話,卻涌出黑紅的鮮血,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定定地看着耶律隆緒,努力地搖了搖頭。
耶律隆緒明白這位的意思,但他有自己的考慮,並未給予這最後的迴應:“張公!朕一定會爲你報仇雪恨!”
“啊……啊……”
張儉嘴脣顫抖,發出似嘶吼似嗚咽的聲音,露出失望之色,一時間卻還沒有嚥氣。
耶律隆緒卻已經放下他,虎立而起,震怒的聲音迴盪四方:“賊子呢?”
三名班直押着楊管事,在一羣大殿侍從虎視眈眈的注目中,到了遼帝面前。
羣臣見狀,神色各異,卻都不太好看。
遼帝的壽宴之上,出現刺殺事件,本來就被各地使臣看了笑話,最後刺客還是被宋人使團裡的護衛擒拿,更是顏面無光。
耶律隆緒眼中同樣厲芒閃動,沉聲道:“你受何人指使,敢毒害我朝宰相?”
楊管事身體已經不能動了,努力昂起脖子,看向這個平生第一次見到的九五之尊,緩緩開口:“陛下不認得老朽,但蕭正使一定認識我們,讓他出來!陛下自然知道我們是誰!”
“賊子!你在胡言亂語什麼!”
蕭遠博站在羣臣中,聞言先是勃然變色,還以爲對方要污衊自己,但仔細看了看,突然意識到什麼,轉向遼帝,嘴脣顫了顫,顯然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毋須他揭露,楊管事接下來就高喝道:“在下楊瑰,前‘金剛會’成員,昔日承天皇太后派去宋地的斥候之一,陛下可記起來了?”
此言一出。
羣臣變色。
怎麼會是我們大遼自己人?
“咯!”
這個聲音傳了過去,躺在地上的張儉更是雙目圓瞪,身軀繃緊,如垂死的魚兒往上挺起。
待得撐到極限,這位老臣眸子裡的光徹底淡了下去,猛地癱軟下去,鼻中再無氣息。
而同時入殿祝壽的兒子,之前不敢上前,見狀猛地衝出,抱住屍體,發出震天悲呼:“父親!父親啊啊啊!”
“老相公,別怪我,要怪就怪你太勇!”
聽得那哭天搶地的聲音,楊管事也有些感慨。
原本的計劃,是刺殺狄進失敗,大鬧壽辰。
他自然也想狄進死,卻很清楚,以這個人的警覺,想要毒殺實在很難,就算自己不來,犧牲另一位“金剛會”裡面的老人,也沒有多大把握,與其節外生枝,倒不如按照計劃執行。
但萬萬沒想到,張儉一把拿過酒注,主動喝了下去。
此事也徹底鬧大!
只是感慨之餘,想到那曾經高高在上的宰相屍體,躺在冰冷的大殿中,散發出一股污穢的臭氣,楊管事心中又莫名地暢快起來。
“金剛會”何時這般風光過?
自己這種小人物,何時這般風光過?
既然卑躬屈膝,換不來重視,就讓遼庭看到,“金剛會”的作用,到底有多大!
遼庭不要他們,有別的政權要,而那些政權一旦得了,就能刺殺使臣,大鬧壽宴!
於是乎,在衆目睽睽之下,這位“天耳”的聲音愈發激昂:“陛下!‘金剛會’中,老朽是唯一的背叛者,其他人依舊對大遼忠心耿耿,可他們又換來了什麼?倒是老朽受某人之命來此,即便未能毒殺宋使,也終究有了一位相公陪葬,死了也值,死了也值了啊!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