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南方世家後,此次南狩的任務,便完成了大半。
韓楨一招釜底抽薪,斷了南方世家門閥的根基,這就已經夠了。
加上攤丁入畝以及限制土地兼併等一系列政策,南方土地分配問題,得到了極大的緩解。
整個南方集團十分複雜,由世家門閥、地主士紳、豪商以及南方官員共同組成。
這股力量若放任不管,任由其發展,到最後絕對可以顛覆朝堂。
但想要徹底解決,根本不可能。
即便真的能做到,也會導致北方集團勢力過大,這個結果不是韓楨願意看到的。
還是那句話,平衡。
朝廷需要南北官員相互制衡,國家也需南北兩地制衡。
一家獨大,對誰都不好。
七月二十七。
韓楨起駕離開杭州府,先是巡視了一趟明州(寧波)港,接着便南下龍泉。
與此同時,匡子新也率領麾下水師,以及數百條戰船,沿長江逆流而上。
待與劉錡大軍匯合後,便會對襄陽發起總攻。
八月初五。
一場秋雨,讓兩浙路悶熱的天氣變得涼爽了不少,秋老虎的餘威總算過去了。
“末將(微臣)見過陛下。”
綿綿細雨,淋在岳飛身上的甲冑之上,雨珠漸漸匯聚成一條水線,順着甲冑不斷滑落。
後方的龍泉知縣以及當地一衆士紳鄉賢,衣衫早已被淋溼。
雨水糊住了陸賀的眼睛,讓他視野受阻。
趁着衆人躬身行禮的功夫,他迅速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悄悄打量着馬車。
只可惜,馬車被裹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到聖顏。
馬車之中,傳來一道爽朗的聲音:“不必多禮,秋雨頗涼,諸位愛卿快且隨朕入城,莫要染上了風寒。”
這番話,讓衆人心頭微燙,只覺這場雨沒白淋。
“多謝陛下關心。”
衆人齊齊道謝,而後朝着自己馬車走去。
陸賀並無功名在身,但陸家在龍泉卻頗有聲望,祖上乃是晚唐宰相陸希聲,因躲避五代戰亂,其中一脈逃難到了南方金溪、龍泉等地。
陸家累世義居,治家嚴整,安貧樂義,遠近聞名,與富陽謝家頗爲類似,以文章立世。
常言道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文章。
一個家族想要熬過三代而衰這道坎,就必須轉型。
學問,永遠比田地、金錢更重要。
縱然落魄了,只要家族的學問還在,就還有振興的希望。
陸賀跟在龍泉縣主簿方朐身後,上了同一輛馬車,他二人自幼便相識,關係親厚。
上了馬車,方朐接過僕役遞來的毛巾,擦拭着臉頰,口中說道:“稍後進了城,陛下應當會召見我等,屆時我會向陛下引薦道卿。此次機會千載難逢,一旦錯過,再想遇上怕是難了。”
陸賀風輕雲淡道:“東陽兄好意心領了,入不入仕,對我而言並不重要。”
他性子淡泊,這些年遊學問道,教導幼子,悠然自得。
可作爲好友的方朐卻不這麼想,勸道:“道卿身負經世之才,隱於鄉間虛度光陰,實在可惜。先前僞宋皇帝昏庸無道,朝中奸佞橫行,你不入仕我尚且理解,可當今官家雖性情剛烈,卻求賢若渴,從諫如流,稱得上雄主明君,憑道卿之才幹,定然會被官家重用,爲官一任,造福百姓。”
“多謝。”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陸賀不好推辭,拱手道謝。
方朐擺擺手:“你我之間何必見外。”
說話間,兩人脫下溼漉漉的衣裳,換上一身乾衣服。
果然,進了城後,入駐臨行宮的韓楨,當即召見他們。
“見過陛下。”
陸賀混在人羣之中,悄悄打量了一眼陛下。
官家比他想象的還要年輕,英武不凡,此刻嘴角含笑,面容和煦,整個人散發着強烈的自信。
見過禮後,韓楨吩咐道:“來人,賜坐。”
“謝陛下賜座。”
衆人道謝後,紛紛落座。
陸賀只坐了半個屁股,身子繃得筆直,其餘人同樣如此。
如此坐姿,方便隨時起身回答陛下的問題。
召見鄉紳,只是走個過場,況且他們只是陪客,能與韓楨搭上話的,也就龍泉知縣以及主簿二人。
寒暄一陣後,方朐眼見時機成熟,起身道:“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韓楨問道:“方卿有何事要奏?”
“微臣有一好友,月餘前離開衢州之時,曾被方臘餘孽擄掠上山,親眼見過反賊方七佛,以及摩尼教秘聞。”
舉薦也得講究個基本法,方朐也不過一介主簿,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兒,人微言輕。
而且,貿然舉薦太過生硬,往往會起到反作用。
所以,需要一個切入點。
如今方七佛佔據福建,自號閩王,正好拿來做鋪墊。
聞言,韓楨不動聲色地道:“不知方卿好友是哪一位?”
方朐趁勢介紹道:“微臣好友姓陸名賀,自道卿,出自金溪陸氏,學識淵博,微臣時常向其討教學問。”
陸賀趕忙站起身,謙虛道:“小民不過一鄉野村夫,東陽兄謬讚了,當不得真。”
“呵。”
韓楨微微一笑,打量了一番陸賀,只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旋即吩咐道:“且將方臘餘孽之事,詳細說來聽聽。”
陸賀不敢隱瞞,將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當聽到極樂園的見聞後,韓楨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方七佛這廝果然掌握了製造鴉片的方法。
此人必須儘快除掉,否則禍患無窮。
一旦鴉片大面積傳開就麻煩了。
念及此處,韓楨喚道:“岳飛。”
“末將在!”
下一刻,岳飛身披甲冑,大步踏進大廳。
如今方七佛逃到福建,燕子山的山寨大概率已經被捨棄,但穩妥起見,還是得派人去探查一番。
韓楨吩咐道:“遣斥候營快馬加鞭,前往燕子山探查。此外,安排一支精兵,清剿兩浙路匪寇強梁。”
“末將領命。”
岳飛抱拳應道,旋即轉身去安排。
交代完,韓楨輕笑道:“你繼續說。”
“是。”
陸賀點點頭,接着方纔的話繼續往下說。他的話詳略得當,不重要的事情一筆帶過,而關於極樂園的見聞,卻說的極爲詳細,比如煙霧會使人上癮等等。
韓楨早就知曉鴉片的效果,因此並不驚訝,反而問道:“與伱一起逃走之人,叫宋端?”
“不錯。”
陸賀點點頭。
宋端,金陵人士,自西安郡逃難,隨身揣着幾十萬貫青錢與黃庭堅書帖……
韓楨面露怪異之色,轉頭道:“劉昌,取淨街候畫像來。”
“奴婢遵命。”
劉昌應了一聲後,轉身離去。
不多時,便手持一張畫像回到大廳。
指着畫像,韓楨問道:“此人可是宋端?”
陸賀仔細端詳片刻,點頭道:“回稟陛下,正是此人。”
“宋端,大宋端王,不成想趙佶這老小子還有這段經歷。”
韓楨輕笑一聲,心頭不由感慨天命站在自己這邊。
一旦趙佶的身份泄露,被方七佛得知,恐怕會立即用鴉片控制,隨後挾天子以令諸侯。
屆時,會比如今的局面棘手數倍。
畢竟,趙佶的名頭還是很好用的。
“陛下的意思是,宋端是僞宋太上皇?”
陸賀一愣,滿臉不可思議。
不過細細想來,那宋端言行舉止確實奇怪。
就連老九以及方朐等人,都一臉驚詫。
僞宋太上皇,竟然被方臘餘孽擄掠上山,此事實在太過離奇。
這趟沒白來,不但得見陛下聖顏,還聽到如此勁爆的趣聞,回去後有談資了。
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韓楨問道:“道卿可有功名在身?”
方朐的小心思怎會瞞過韓楨,此事早不報,晚不報,偏偏等到這個時候報,不就是想舉薦陸賀麼。
對此,韓楨倒是不反感。
若陸賀真是鄉野大賢,有經世之才,破格提拔也並非不可。
陸賀答道:“回稟陛下,小民並無功名在身。”
聞言,一旁的方朐頓時急了,但這個時候,他也不好插話,只能在一旁乾着急。
事實上,陸賀並非沒有才學,政和三年得處州解試第一,結果秋時老母病逝,回鄉守孝三年。
守孝期間,趙佶大興花石綱,南方百姓苦不堪言,陸賀感念皇帝昏庸,乾脆絕了科舉入仕的心思,遊學訪道,教導幼子。
韓楨並不在意:“方卿誇讚你學富五車,朕便考校考校你。”
“請陛下出題。”
陸賀面色淡然,語氣中透着自信。
韓楨問道:“朕欲收復嶺南,然兩廣土番林立,土官桀驁不馴,幾如藩王,何解?”
事實上,隋唐宋時期隨將嶺南納入版圖之中,實則是在往臉上貼金。
嶺南的這些個土官,與土皇帝沒有任何區別,調宣皆不聽,非但不繳納賦稅,每年朝廷還得賞賜安撫這些土官。
這哪是收復嶺南,這是給自己找了個爹。
聽到這個問題,方朐面色大變。
他沒想到陛下所謂的考校,竟如此困難。
收復嶺南,往上數三朝,那麼多能臣都沒解決,指望陸賀給出答案,這……
陸賀沉吟片刻後,朗聲道:“臣有上中下三策,但這得看陛下之雄心。”
“哦?”
韓楨來了興致,輕笑道:“與朕之雄心何干?”
“若陛下只想取兩廣,可行恩威並濟之策,懲大賞小,興辦學舍,推行漢化,三五十年後,土官威望便不復從前,屆時可用漢人官員取而代之。”
陸賀頓了頓,繼續說道:“若陛下想恢復漢唐之版圖,奪取大理、交趾,甚至連同天竺一起拿下,那麼當行霸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膽敢有不服者,盡數誅滅,再從中原、蜀中、南方等地遷移漢兒百姓入兩廣。”
“哼!”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充當門神的老九冷哼一聲,反駁道:“紙上談兵,嶺南十萬大山,瘴氣毒蟲遍佈,想將土番誅滅何其困難!”
陸賀並不惱,理所當然道:“吾乃文人,陛下問策自然只言策略,領兵打仗是將軍這等武人之事,與我何干?”
“……”
老九語氣一滯,竟無言以對。
“有趣有趣。”
韓楨笑了笑,起身道:“朕有些乏了,汝等且退下罷。”
“微臣(小民)告退。”
衆人紛紛起身躬身告辭。
出了行宮,上了馬車後,方朐嘆息一聲,安慰道:“道卿兄莫要氣餒,待明歲縣衙擴招補官,以道卿兄之才學,定然會順利入選。唉,陛下此舉着實有些……”
不想任用,可以直接明說嘛,何必爲難人呢。
陸賀挑了挑眉,面色略顯怪異道:“東陽兄何出此言,陛下對我的問策還算滿意。”
“陛下對問策滿意?”
方朐一愣,滿臉茫然。
陸賀並未解釋,拱手作揖道:“此番多謝東陽兄舉薦。”
……
目送陸賀等人離去的背影,韓楨吩咐道:“劉昌,晚些將此人的生平與族中過往呈上來。”
“奴婢領命。”
劉昌應道。
聞言,老九忍不住說道:“陛下,此人不過是個只會紙上談兵的無用書生而已,何必如此看重。”
“你這夯貨。”
韓楨搖頭失笑道:“文武殊途,這世間能有幾個文武全才之輩?他說的沒錯,文官只管獻策,至於怎麼打,那是軍部的事兒。況且,能猜到朕打算對交趾、大理動手,可不是無用書生。”
老九進言道:“大理交趾皆是蠻荒之地,即便打下來也無用,陛下三思啊。”
韓楨說道:“怎會無用,用處可大了。交趾等地高溫多雨,稻米可穩定一年三熟,甚至四熟,只需往田間灑下種子,不用插秧,不需打理,數月之後便能豐收。”
小冰河時期已經悄無聲息的來臨,除開江南與兩浙之外,多幾個糧倉,有百利而無一害。
況且,這個時代,不把百姓的肚子填飽,就別提發展工業。
“竟有這般寶地?”
老九瞪大眼睛,滿臉不可思議。
老天爺啊。
一年三熟,甚至四熟,還是最值錢的稻米。
見狀,韓楨給他澆了盆涼水:“你也別把交趾想的太好,那裡大部分地區確實是蠻荒之地,毒蛇毒蟲遍地,比之兩廣嶺南更甚,稍不留神便會殞命。想要將交趾開發成糧倉,需得費不少氣力。”
老九語氣堅定道:“那也值得。”
糧食永遠不夠吃,有這種產糧保底,哪怕花費再大的代價,也得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