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寶慶元年九月末。
楊妙真抱着胳膊,極是不耐煩地在庭院中走來走去,隨侍的宮女都垂着頭,沒有一個敢發出聲音的。
這位賢妃雖然爽直,心眼也好,沒有絲毫天子寵妃的架子,不將她們當下役使女看待,但這幾日她脾氣卻變得暴躁起來。雖然還未曾牽怒於他們,但被賢妃那銳利如箭的目光盯着,誰都心中不安。
宮中有傳聞說,這位娘娘當初在京東東路,卻是殺人不眨眼呢。況且她能海外闢疆,手段定然極狠辣的,否則如何能以一介女子之身,爲天子拓土四萬裡?
看着她們這般低眉順目的模樣,楊妙真越發地不快活。當初無論是在流求還是在鬱樟山莊,她高興了便大笑,難過了便痛哭,每日耍槍騎馬,教習一幫子義學少年,過的纔是人的日子,而如今,整日悶在宮中,不能騎馬,不能練槍,不能與義學少年相處,跟在身邊的不是些豆芽菜般楚楚可憐的宮女,便是陰陽怪氣的內侍----看着便能讓人噁心死!
偏偏每日與趙與莒相處的時候還少,本以爲他當了天子,兩人自是朝夕相處了,哪知道當了天子也不自在,一舉一動都有人盯着,便是要到自己處與自己親熱,也有人管。
“哼!”
想到這裡,楊妙真憤憤地將石頭扔進御園魚池之中,那裡邊都養着些珍稀的觀賞魚類。哪遇到過這般地主人,驚得四散遊走,有兩條險些翻了肚皮浮上水面。
“四娘子。”
正這個時候,她聽得韓妤的聲音傳來。
這是在宮中她唯一覺得可以說上話的人,一來她們熟悉,二來韓妤被封爲婕妤,地位雖沒有她高,但好歹也算官家的女人。只是韓妤陪着楊太后的時間要多些。與她在一起的時間便明顯要少。
“阿妤姐!”不快立刻消失了,楊妙真高興地去抓住韓妤的手,雖然論品秩身份,賢妃要高過婕妤,但她還是當年一般稱呼。或者正是因此,韓妤呼她時,也是如當年一般。稱她爲四娘子。
“覺得發悶了?”韓妤淺淺一笑:“就知道你受不了這般日子……四娘子,可要出去透透氣?”
“要啊,要!”楊妙真幾乎歡呼出來。
見她一副小女孩般的神情,韓妤又是一笑,心中卻是沉了下去。原以爲她在流求練了幾年,應該長些心思,卻不曾想還是這般天真爛漫。莫非她以爲這皇宮之中,還與當初在鬱樟山莊時一般,可以由着她那粗率性子麼?
想起最近地傳聞。韓妤心中更是不好受。
她與楊太后親近,自然自楊太后處得知,朝中羣臣要爲天子遴選宮女充實後宮。雖然羣臣的理由冠冕堂皇。說是早日讓皇家開枝散葉,誕生大宋的繼承人,但實際上除了楊妙真外誰都心知肚明,那是來分楊妙真之寵者。而且,很有可能要從中挑選一個合適之人,扶持成爲皇后,在後宮之中制約楊妙真。
想到自己會有一個不知道脾性的女主人,韓妤便覺得惶恐不安。她與楊太后親近。自楊太后那裡知道不少宮闈秘事,對於那些手腕高明的皇后,本能地感到畏懼----比起她們,倒不如楊妙真更好相處
至少,韓妤相信,楊妙真不會做出那些謀害皇子的勾當。
“四娘子,咱們去求太后,於郊外御苑之中賞菊。或許可以出去一趟。”她握緊楊妙真的手道。
“又是御苑。那不過是比這宮中稍大一些地籠子罷了。”聽得她這般說,楊妙真有些泄氣地道:“不去。不去。”
“你呀。”韓妤抿着嘴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整日裡陪着太后在教宮女,自是不知道我的悶處。或者我也帶着宮女教她們習武?不成不成,便是太后允了,那朝堂之上的白鬍子老頭兒們,一定會氣得吐血。他們氣死幾個不打緊,給阿莒惹了麻煩可不好,我已經惹了不少麻煩了。”楊妙真自言自語道,然後苦惱地搖頭:“當這勞什子的天子,有什麼好的,還生生有那麼些人搶來搶去!”
“天子有天子的好處……”韓妤淡淡地說道。
天子自然有天子的好處,但所受束縛,遠比當流求之主要大得多。趙與莒此時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也無奈地想。
“爲天下計,陛下也應廣納良家淑女,以實後宮纔對。”真德秀這一向嚴正的理學大師,如今親自上陣:“豈能因後宮有寵,而失天下之望!”
見着他一本正經地勸自己在後宮多玩女人,趙與莒只覺得厭惡,真德秀不能說是壞人,只不過他將理學地利益放在國家民族之上,或者說他將理學的利益就當作了國家民族的利益。他已經執拗得有些近乎偏執,象是那些宗教狂信者,或許正是有他這般地理學大家反覆鼓吹,理學才擊敗儒家其餘學派,成爲中華此後數百年中儒家主流,終於先後爲兩個韃虜王朝所利用,成了禁錮中華創造與活力的枷鎖。
趙與莒厭惡一切走極端之人。
須得想個法子,將真德秀自自己眼前弄出去才行,近來羣臣串聯,倒有一半是他在穿針引線。不過真德秀私德倒不壞,而且對大宋忠誠,個人也有能力,再加之他聲望極高,直接趕出去,只怕會被罵作昏君。
“真卿,仲尼曰,克己復禮是爲仁也。朱晦庵也說,存天理滅人慾。”既是如此想,趙與莒忍不住要挖苦他一番:“廣納後宮夜夜笙歌。此爲人慾也,朕欲滅此人慾,以存天理,卿以爲是克己復禮乎?”
真德秀彷彿聽不出他言語中的譏諷之意,反倒理直氣壯地道:“官家雖滅人慾,卻未存天理,雖已克己,卻未復周禮!”
與他辯這理學教旨。卻是自討苦吃了,趙與莒只能無奈地拱手:“謹受教。”
“天子好學,天下之幸,然則知過需改,方爲大善。”真德秀膝行向前,極懇切地道:“自官家親政以來,萬象更新。天下臣民,無不翹首,官家雖仁,惜哉不學理,故……”
“真卿,朕前些時日見《大宋時代週刊》,看到這樣一個典故。”趙與莒面色冷了下來,自己只不過敬他虛名,他卻喋喋不休起來。趙與莒此時倒有些理解,那些昏君爲何會厭惡犯顏直諫地忠臣了:“朱晦庵與陳龍川互辯,言語上爭執不過。便說陳龍川不成學問。朕倒是奇了,爲何不成學問的陳龍川,反能與道學大成的朱晦庵相抗衡?”
真德秀正欲答話,趙與莒擺了擺手又道:“朕又聽聞,朱晦庵以爲孔子誅少正卯之事爲虛妄,可有此事?”
“是,朱晦庵以爲,誅卯之事不見子思、孟子之語。只見於荀子,必爲虛妄。”
“朱晦庵以爲虛,想必也是因爲,誅少正卯之舉,實在是算不得什麼仁道。”趙與莒笑道:“唐太宗有言,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朕若聽你之言,偏信理學,這算是明還是暗?朕若如你之言。奉理學爲圭皋。盡棄百家之言,這算是明還是暗?”
“臣……臣請求去!”
聽得天子如此置問。當着衆多重臣之面,幾乎沒有給理學留下絲毫顏面,幾乎就要指責理學爲虛僞之學,真德秀羞憤交加,叩首大叫道。
“朕說過了,兼聽則明,朕雖說不行理學,也不信朱晦庵之道,但朕還是希望能留你在身側,以有所補益。若是理學爲正,朕自然行之,若理學爲誤,卿也可知過能過,卿方纔不是說,這纔是大善麼?”趙與莒卻不肯放他回家,這樣的大儒,若是放他回鄉,任他收徒授業,只怕理學影響會更大,而且還顯得自己這個天子無容人之量。
“臣不才,不爲明主所賞,只能乞罷求去,天子何必強留?”真德秀又道。
“哼,朕不喜理學,尚可容你,你固執己見,不可容朕?”趙與莒哼了一聲:“或者你也欲學那沽名釣譽之輩,意欲棄朕而去,以待天時?”
這話說得誅心了,真德秀不得不叩首道:“臣實無此意,只是……”
“朕已經說了,兼聽則明,偏聽則暗,你若覺着朕所作所爲不對,只管進諫便是,若是有理,朕豈吝罪己之詔?你執意要離朝,棄朕而去,是欲陷朕於不義,而爲己沽高士之名麼?”趙與莒懶得與他多說,冷聲道:“今日爲着你理學一事,誤了正經的朝會,理學不過是一家之言,豈爲着你一家之事,誤了天下百姓!”
真德秀擡起頭來,臉憋得通紅,卻再也無法反駁。
衆臣心中也對真德秀頗有不滿,這次朝會核心問題原本是天子選宮女之事,但卻被真德秀引至理學之爭上,卻誤了原本地正事。唯有魏了翁,與真德秀交情深厚,不得不上前勸解道:“官家,真景希乃純臣,實無此意,真德秀,還不快快謝罪!”
真德秀長嘆一聲,拜倒謝罪。
趙與莒也不爲己甚,畢竟對着真德秀這種迂人,可以欺之以方,留在朝中,也可以讓宣繒、薛極等人的不敢過於囂張。
這次朝會便不歡而散,羣臣勸趙與莒選宮女以實後宮的打算,也只得暫時推遲。
真德秀下朝之時,羣臣都不理他,他神情有些恍惚,若只是他自家被天子訓斥,還不會如此,但天子明確說到不信任理學,而且還置疑理學地正當性,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先想來,天子親政之後雖免了他的禮部侍郎之職,卻不曾將他外放,而且還空着六部之首的吏部,想是準備繼續大用他的,現在才明白,他在朝中對於天子而言,只不過是面“鏡子”。
而且還不是象魏徵那樣得天子信任地鏡子。
天子勵精圖治,有明君之相,可爲何偏偏不肯接受理學?
魏了翁行在他身後,見他神情恍惚,拉住他道:“景希,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天子只是一時不信罷了,你爲何便如此頹唐?”
“天子何只是一時不信……”真德秀苦笑着看了魏了翁一眼。
與魏了翁不同,他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這麼些年,雖然恪守正道,卻也算是歷練出來了。他知道天子用意,若真是一時不信,他還有翻轉之機,可如今這情形,天子分明是要從根子上絞滅理學。
理學如何方能求生?
他二人各懷心思,還沒離開宮門,忽然間有快行奔入宮內,魏了翁極是驚訝,若非重大之事,宮中嚴禁奔跑地,他駐足回頭,見着一干大臣也如他一般停了下來。
片刻之後,他們又聽得升朝鼓響,饒是滿懷心思地真德秀,也不禁愣住了。
方纔朝會不歡而散,這次敲響召臣鼓,可是要準備大朝會了!
“魏華父,可知有何事麼?”葛洪年邁,出來時行在後頭,此時也是滿臉驚訝地問道。
“下官不知,葛參政也不知麼?”魏了翁看了真德秀一眼,他二人都不知道,真德秀定然也是不知道地了。
宣繒與薛極行得不遠,因爲與他們關係不睦的緣故,這二人沒有過來,看他們在那交頭接耳的神情,似乎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非有大變故,不致於此,但又是什麼大變故,令天子剛剛散朝,便又召羣臣回去?
鄭清之與喬行簡原本走得最快的,他們二人算是朝中逍遙派,鄭清之與宣繒等人等參與過擁立之事,故此走得稍近一些,而喬行簡則與葛洪相善,故此與魏了翁、真德秀也有些往來。他們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一齊搖了搖頭。
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帶着滿腹狐疑,衆臣又回到了殿前。
早有內侍在殿前候着,見他們轉了回來,那內侍笑道:“諸公,天子去了大慶殿。”
“發生何事了?”有性急地便問他道。
“小人不敢亂說。”那內侍早得過吩咐,嘴頭倒還算緊。
衆臣只得再轉向大慶殿,到得殿前,卻爲侍衛阻住,說是天子令衆臣稍候。
大約過了刻鐘時間十五分鐘左右,終於得了入殿之命,魏了翁大步上階,心中卻在盤算着,能否利用這次大朝之機,將選秀入宮之事定下來。
趙與莒高坐於御座之上,居高臨下俯視羣臣,他面色冷淡平靜,彷彿方纔餘怒尚未消褪一般。在大殿之上,還站着一個軍使,卻是送緊急公文之人。
衆臣心中一跳,莫非邊疆有警?
魏了翁也將選秀之事拋至腦後,盤算着府庫之中能餘出多少錢糧來,若是邊疆有警,只怕剛剛因爲秋收而稍顯富實的府庫又要癟下去了。